仓库从外面落锁，脚步声和钥匙撞击的哗啦声渐渐远去，被赶进仓库里的三个“傀儡”面面相觑。
……
一炷香后。
季晞翻遍了白家的仓储，找出来一袋子红枣，便毫不客气地打开吃了几个。
边吃还点评道，“还挺甜的啊。”他抓了几个递给陌离，“你要来点不？”
陌离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红枣。
他接了过去，拿起一颗放在嘴里。
江妄：……
为什么不给我？啊不对，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同样是鬼，路清嘉为什么能吃出甜味？骗人的吧。
夜深了，风刮过树叶缝隙发出很大呜咽声，不时还有很尖厉的猫叫，仓库门也被风吹得咣咣地响。
江妄继续透过缝隙向外看，院子里的景致不变，可在夜里却多了几分阴凉和冷寂。四下一个人也没有，主屋也早吹了灯，白父白母早就回屋歇息了。
可是，小白还没有回来啊。她不是说就是去探望师父吗？难道是去给她找情花了？
江妄看向紧闭的院门和没有半点儿光亮的房屋。
早在小白告诉她自己能联系上父母的时候，江妄就知道，俍业人可以用自己的血点燃信纸，联系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这么晚了，白父白母却一次都没有点燃信纸。
是太放心这里的治安，觉得没必要放点血？
“算了，我出去看看。”江妄不愿意再面对这两个不断咀嚼红枣的仓鼠，切回魂体，飘了出去。
站在院中，江妄将神识放大，可那些波动刚刚覆盖了白家便停住了，再也无法展开一寸。
脑中尖锐的刺痛提醒江妄停下，她只好收回神识。
江妄按住额头，刚才如果继续下去，她的神识就要撕裂了。
到底是怎么了？自打进入俍业，精神力便被大幅削弱，还总是恍恍惚惚的。
也许俍业并非只是对活人有限制？对鬼也有？只是鬼追逐执念，不会闲着没事往俍业进，她是第一个进俍业的鬼，所以不知道？
是啊，她也是鬼，鬼为什么要进俍业啊？
等等，她为什么要进俍业……小白，情花蛊，陌离，飞升劫……一个个片段在脑中闪过。
江妄抬起双手抱住头。
她疯了吗？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么傻缺的问题？
她的记忆……记忆开始模糊了……
江妄的眼中第一次浮现了类似恐惧的情绪。难道，要魔化了吗？
可是她才死了几天？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难道她放弃轮回就换来了这几天吗？她不甘心……
鬼气跃跃欲试想要冲出她的身体，江妄眼前一片血红，她魂体颤动，疼得跪在地上。
这就是……魔化？
“魔化”两个字再次划过脑海，江妄突然一凛，魂体瞬间被灌满了冰块似的，从里到外地冻住了，鬼气还没来得及溢出便骤然收缩。
不对，不对！时间不对！
她不信，她江妄大乘境满的鬼，怎么可能连一年的清醒都留不住？！
这绝对有问题！
江妄抬起手，素白衣袖被夜风吹起，滑落至大臂，一截皓腕狠狠地戳进了自己的魂体。剧烈的疼痛袭来，江妄的身形开始不住地颤动，魂体边缘模糊得快要融进夜色里。
你冷静一点，江妄。
陌离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在你身边，也帮不了你，你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放任自己的情绪。
……
破我执，弃妄念，澄明灵台，稳固神魂。真的魔化又如何？你不是已经做好一切的准备了吗？
……
人都说化鬼是世间极致的执着，可你自从决定化鬼那一刻起，
不是就已经放下了吗……
仓库里，季晞呸的一声吐出了个枣核。
陌离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枣核。然后默默整理了一下衣摆，有往后缩了缩，尽力地让自己离季晞远一点。
季晞仿佛没看见陌离嫌弃的动作，又抓起一个红枣，擦了擦表面的浮灰扔进嘴里。
嘴里红枣的甜意拌着不断涌起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奇怪味道。季晞却咧开嘴角笑了下，他仔细地把东西嚼烂，生生吞了下去。
他的功法被反噬了，不仅生魂受损，远在千里之外的肉身也受了内伤。
哼，不愧是鬼王，就是比路清嘉那个废物强得多。
本来以为差不多了才对江妄用的“即时魔化”，没想到还是差点儿火候。
那疯子为了清醒竟生掏了自己的魂魄。
直接加注在神魂上的伤害，且不说得有多疼，一个不小心就能自己诛灭自己，魂飞魄散了。
不计代价的自伤吗……江妄的执念真的会有他看到的这么简单？
可记忆是不会骗人的。
季晞抬眼打量着对面的男人，他双眸在黑暗中隐隐泛着诡异的金光，可惜对面的人毫无察觉。
陌离靠着一堆杂物，正闭目盘腿调息。在外奔波一天，他发丝稍显凌乱，此时垂下几缕，倒是更衬得他五官精致，面若冷玉。
季晞收回视线。
睫毛那么长，娘们儿唧唧的。
不过这张脸，是真他妈的好看。季晞摸了摸自己现在的脸，心想，他原以为路清嘉就算是顶顶的美男子了，没想到竟然还是有人能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江妄会喜欢到为了他化鬼，也不是很难相信。
季晞又吐出一个枣核。
先不管这些了，江妄既然能破了他的功法，就一定察觉到不对了，他是跑呢？还是……跑呢？
虽然这一次他没有成功魔化江妄，但侵入过她的神识，读取了她的记忆，知道了她的化鬼执念。不算是全无收获。与其现在跟江妄硬拼，不如见好就收，以待来日。
路清嘉这个身份他怕是用不得了，还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趁江妄没反应过来，回去把沈如练那个贱人杀了算完。
陪他们玩了这么久，也算是够了。
……
咀嚼声音停下，很久都没有再响起，仓库里安静得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陌离睁开眼，对面的男鬼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若是江妄找他，他应该会和自己说一声的吧？
陌离感到有些奇怪，站起身来，走到仓库门口，顺着缝隙向外看去。
喵呜啊，凄厉的猫叫声响起，一个黑影倏地闪过。
再回神时，院中空荡一片，落叶被风卷起，时而在空中旋转，时而又呼啸着冲向地面。
突然，一个空灵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你在找我吗？”
“……”
陌离回头，他听出是江妄，怕她觉得无聊，便抽了抽脸上的肌肉，硬是作出了一点害怕的样子。
结果当他看见江妄的魂体时，脸上装出的害怕却成了真的。
他两步并做三步走过去，想要触碰江妄，可江妄并未凝实，他的手便穿过了她的魂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找白悦？怎么伤得这么重！”
她出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魂体边缘就变得虚化，细看下来，魂体还有不少破损，甚至一些小块和本源只剩下极细弱的连接，仿佛风一吹就要断开了似的。
陌离斩杀过许多鬼，他总是一剑击碎他们的魂体，然后看着他们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散开，直到，魂飞……
不！
“江妄，你别吓我了……”
我真的害怕了，真的。
他转头一拳砸断仓库的门栓，又回头看向江妄伸手，急的声音都变了，“我们先离开这里，等出去了我能用灵力了，就能救你……”
夜风吹进来，亲吻着他的发梢，和他的衣角缠绵着翩翩起舞。
他背对月光站在仓库门口，整个人都隐没在阴影里，江妄却能看清他那双瞳仁清浅的眼睛，和此刻那双眼睛里流转着的滚热情绪。
“哧，”江妄轻笑了一声，她缓缓落在地上，凝实了魂体，
“我又没事……”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身躯，瞬间，耳边震如鼓擂的心跳声将她的所有感官淹没，为她筑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而在那个空间里，什么轮回规则、魔化时限都不存在，只有那颗心跳动不休，永远和她紧密地挨在一起，绝不分开。
这一次，她听得分明。
再也不能特意地欺骗自己。
江妄突然感觉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她没有为难自己，骤然卸力，却半点儿向下滑的趋势都没有。因为陌离将她抱得很紧，双臂死死地箍住了她的身体。
为什么呢陌离？
江妄瞳仁漆黑一片，此时被陌离抱在怀里，正对着打开的仓库门。她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好耷拉下眼皮，无神地盯着院中那张桌子，上面还有几个小白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药罐。
路清嘉真的生了二心，想要魔化她，对她的神识做了手脚。她又给自己的魂体来了一下子，现在很累，有些经不起折腾了。
她真的不能再思考下去。
否则，凭她现在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会出于好奇，也给陌离仙君一下。
徒手扎穿他的胸口，在温热血液的包裹中，触碰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然后拿出来确认一下，它是不是和人类的心脏，长得一样。
于是江妄笑了笑，不再去想那些种可能性：
比如，小白的蛊虫是不是出了岔子，提前产生了效力？
比如，陌离是不是为了顺利渡劫飞升，故意调节心律，装作情根深种，想让她这个劫放过他？
又比如，陌离……是不是……真的已经长出了一颗心来呢？
……
可江妄的好奇心向来奇怪，有时候强到了无聊的程度，有时候却连动动脑子去想一下都不愿意。
她只知道事已至此，陌离仙君的心脏最终总会由她掌控。她想让它怎么跳，就能怎么跳，哪怕到时候她想拿他的心跳打拍子，也轻而易举。
所以，此刻是真是假，
……已经无关紧要了。她根本懒得去深究。
江妄稳住身形，动了动肩膀，她挣开陌离的胳膊，微微往后了些，抬起双手捧住了陌离的脸。
哪怕此刻心绪如此混乱，这张堪称完美的脸还是令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她暗骂一句，又无奈笑笑，叹了口气。
对面仙君俊美异常，任她一双手掐着，被她往前拉了一下。他只是垂眸看着她，眼底幽深一片，不作任何声响。
真好笑，她好像总是在问陌离“要紧吗”，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要紧吗”。
就是这一刻，江妄望进对面人的眼眸，嘴角也噙着笑意，感受着陌离的鼻息一下一下，均匀地，拂过她的额头、眉眼。
二人离得很近，下一刻就能吻上彼此的那种近。
江妄竟恍然意识到两件事，
一件是，她好像明白了所谓“即时魔化”的原理究竟是什么了。
而另一件，托路清嘉的福，她也看得不能再清楚。
她此刻，还站在这，而不是变成了个红了眼的疯子，被人炼成鬼仆，就足以说明——
她根本没有那么恨陌离，也根本没有，她以为的，
……那么爱陌离。
江妄喉咙滚动，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陌离皱起眉，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碰上她的眼角，“是不是很疼……唔，”疼字还没有说完，就被堵回了嗓子里。
江妄抓着陌离的手猛地下拉，同时扬起下巴狠狠吻住了他。
本就是那么近的距离，她却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结果就是，砰的一下，鼻尖和上颌骨撞在一起，牙齿和牙齿磕在一块儿。
陌离鼻子被撞得一酸，先是愣了一瞬，但很快，唇舌间的刺痛使他回过神来。
有些疼。
这使得他用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江妄在亲吻自己，这一事实。
离得太近了，他看不清怀中人脸上的表情。但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脏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充盈着，在胸腔中一下，一下地跳动，好像下一瞬就要爆裂开来。
那种心脏鼓胀到疼痛的感觉很奇妙，他一点都不讨厌。或者说，很喜欢，喜欢到近乎沉迷。即便下一刻真的因为心脏爆裂而亡，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手维系着之前的动作揽住江妄的腰，另一手移至自己脸侧。他轻轻握住江妄捧着他脸的手，拉下来放到自己肩上。
随后他终于得以调整头部姿势，微微歪头，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扣住她后脑，闭上双眼更深地回吻过去。
二人重心不稳，陌离顺势向前，抱着江妄靠在那些堆起的杂物上，将她牢牢压在自己怀里。
肌肤相贴，那么亲密。
陌离第一次无比清楚地明白了，吻这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
以及，他愿意为怀中姑娘……献出一切的心。
……
二人心中各有所念，一时间难舍难分，动作也不免大了些。不知道是谁碰掉了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紧接着又是一阵细微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是几不可闻的咚的一声。
江妄睁开眼睛转头要看，却被陌离按着后脑扳了回来，他轻微的喘息着，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们之间本就稀薄的空气里，甚至让江妄有了一种类似窒息的错觉。
江妄被激得闭上眼睛，一时间也顾不得再思考其他，直到……那些滚热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形成了一阵湿润冰凉的烟雾，像一块濡湿的薄纱拢在她脸侧。
江妄一怔，与此同时，一阵凉意从她和陌离的脚边传过来，不断向上攀爬，正在一点一点地渗透整个仓库。
这间仓库的下面，还有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江妄伸手用力推开陌离。
陌离睁开眼睛，顺着江妄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们二人脚边，出现了一条细窄的暗道，通向下面，一片漆黑。
陌离身在俍业，灵力使不出半点，神识也急剧收缩。但他到底是修为大乘，看着那漆黑的暗道，他不知感受到了什么，深深蹙起眉，竟然拉着江妄后退一步，转身就要往仓库的铁门那里去，
“别管这些，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你魂体受损，需要治疗。”
江妄却没有动。
她不想动，以现在普通人一般的陌离，当然怎么都拉不动她。
“江，妄，”陌离咬牙，“这里真的不对，以你现在的状况，没有必要……”
月光从门那边透进来照在暗道里那条立陡的楼梯上，每一阶都露着森白又滑腻的光，说不出的怪异。
可她却一点一点掰开了陌离的手指，
“你先走吧，陌离，”她低垂着头，浅笑一声，
“在岭南等我，不出三日，我就去找你。”
她语气那么轻快，就好像那么严重的魂体破损并不会让她产生一丝疼痛似的，笑得没心没肺。
这话说完，也不管陌离什么反应，江妄便转过身虚化身形，进了暗道。
月光苍凉地照进来，融化在女鬼翩飞的白裙和散落的发丝上。她切回魂体那一瞬间，由于魂体受损，鬼气不可避免地溢出来些许。
于是在陌离眼中，就是一个虚弱得近乎透明的魂魄，轮廓被冷白光芒模糊，身上弥漫着浓重的鬼气，那么决然地跳进了另一个翻涌着阴气的地道，那么像……堕入十八层地狱。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冰冷好像从他的躯体中心散开，以极快的速度逐渐蔓延至指尖，他想试着做一个握拳的动作，却不知什么时候，手指早已冻僵一般，再不能弯曲。
江妄，
江妄。
江妄……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才能给僵硬的四肢回暖一般。
暗道的楼梯很陡，每下一级都发出很大的声音。耳边的咚咚声不断响起，和他心里那一声声的名字合在一起，越来越急促。
直到，咕咚一声巨响——陌离仙君竟然把自己摔在了楼梯上。
他修到大乘，早就不是肉体凡胎，夜间视物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可他还是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了这个偏远村落里，一个没名字的简陋仓库的暗道里。
甚至他都没有试图站起来，任由身体在那些台阶上滚过，一路向下。
好像，这样比走来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