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浪又高……”这首《战士第二故乡》军旅歌曲,是50年代只有小学文化的张焕成入伍来到舟山东福山这个荒凉的小岛上,为守岛官兵扎根建设海岛的牺牲奉献精神所感动,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歌词。这一脍炙人口的作品唱遍大江南北,也成为舟嵊要塞区的新兵上岛第一天必学的歌曲,来到小岛后,这首歌就流淌在他们青春的生命里了。
中午的饭前一首歌,值班班长指挥大家唱了这首歌。优美的旋律,真实的情感,身临其境,我更感到这首歌唱得就是战士自己。我正沉浸在歌声的感动和回味中,结果,就发生了盘子事件。
午饭的菜依然是那几道,只是土豆丝换成了土豆片,好像没有放油,还夹杂着铁锈味。我吃了几口米饭,菜基本没动,喝了一口汤,刷锅水的味道。我心里有些发凉。
这时,就听着不远处“啪”的一声,接着就是一声嚎:“喂猪啊,昂——”。大家闻声站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叫沈海光的老兵,把盘子摔地上了,土豆片和盘子碎片散落一地。
只见炊事班长嗖地就冲了过来,手里举着炒菜铲子。“咋地?你想咋地?你们战斗班整天聊天,打牌,也不训练,老子天天伺候你们,还惯出毛病了?”,沈海光也不示弱,昂着头,伸手指着炊事班长:“你才病的不轻,这是人吃的吗?”。
一阵骚乱,我赶忙过去,人还没走到跟前,炊事班长和沈海光就拉扯上了。突然,炊事班长挥着炒菜铲子的手臂,被一双大手攥住了!一身洗的泛白的绿军装,眼睛深邃孤傲,我不由地一愣,这不正是我在登陆艇上相遇的那双眼睛吗?只见他的脸涨的通红,锋利的眼光怒瞪着沈海光:“不想吃是吧?滚!”。看来他在连里很有威望,沈海光只是回瞪他一眼,嘴角抖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忿忿地甩门走了。
虽然终归没发生肢体冲突,但摔盘子在基层连队是个大事,刚来没两天,这个老兵就给我上了眼药。
我对沈海光的印象很深,步兵连的岗哨设在半山腰上,前日,我在熟悉岗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兵在上岗的路上,自我陶醉地唱着当时流行的齐秦的歌《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色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声音富有磁性且略带沙哑,跟原版唱得差不多。他摇头晃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而且,在原歌词狼的前面加了个“色”字,显得流里流气。更为扎眼的,是他的头发,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打着波浪,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的头,在一众短发和板寸的战士中间,格外突兀。
后来我了解到,沈海光是舟山沈家门人,家里养了几条渔船,属于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种,家里不缺钱,来当兵就是镀镀金,没事就喜欢弹弹吉他,追追歌星,特爱臭美,头发是到定海专门烫的,谁都动不得,成为连里的老大难问题。
回宿舍的路上,一排长还呼呼喘着粗气,浑身发抖。“处分,一定要给他个处分,我早就想治治他了!”,“开个支委会吧,听听大家的意见!”我说。“开啥?支委就咱两个,你同意就行”,我想了想说:“扩大到班长”。
支委扩大会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中举行。一排长抢先发言:“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次一定要给他个处分,以儆效尤。”有个班长应声随和,情绪激动,其他人则不吭声,默默地看着我。许久,三班长曹皖平清了清嗓子,发表了意见。曹皖平就是那个抓住炊事班长的手臂,化险为夷的老兵,安徽安庆人,超期服役,已经是第四年兵了,前段时间他到要塞区参加两用人才培训学习腌咸菜,跟我乘一艘登陆艇回来的。
“水有源,树有根,这件事发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简单粗暴,能解决问题吗?”他说,然后他的目光与我对视了一下。
这正是我想要的解题思路,我不由地回了一个赞许的目光,与他进行了无声的交流。曹皖平一石激浪,大家围绕着盘子事件和连队现状,热烈争论起来。
趁热打铁,我谈了自己的看法:“连队要有连队的目标,战士也要有战士的追求,我们的连队虽然普通但也是在要塞区夺过比武冠军的,有着闪光的历史。我们要理清思路,发挥我们的优势,焕发爱军习武的激情。处分不是目的,我们的工作不是要想法怎么治战士,而是要设身处地为战士的成长进步着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导之以行,激发战士的上进心,解决战士的实际问题。比如当下的伙食问题,为什么不能利用海岛渔业资源丰富的长处,多从渔民那里买点便宜的鱼虾吃?战士在连队有自豪感、成就感,才会充满活力。”有点书生气,但并不是空洞的说教,我说这些话时诚恳自然,平静而有力量。
班长们集思广益,军事民主起了作用,很快形成了一致意见:落实战斗力标准,二、三排指定一个班长代理排长工作,恢复军事训练和体能训练科目;健全连队团支部、军人委员会组织,开展文体活动,监督伙食管理,战斗班每天派人轮流帮厨、种菜、喂猪;暂不给沈海光处分,严肃批评,在全连做检查,以观后效。
会后,我让文书小刘把沈海光叫到连部,隔着一张桌子,沈海光就站在我的对面,脸上装出蛮不在乎的表情,但是额头上却渗出了津津的汗水。我门清,谁都不希望破罐子破摔,除非破的无法收拾了。
我没说话,就是盯着沈海光,沈海光怯怯的目光与我对视了一下,就慌忙移开了,散漫地望着窗外。沈海光肤色白皙,脸颊棱角分明,鼻子直挺还带点鹰钩。
“你挺帅,昂”半天,我才开口。
“别人都这么说”沈海光目不转睛地回答,真自恋哈!
“不过,你的发型——”,我没讲处分,而是讲头发,沈海光很意外,他的神态似乎有些放松了。
“军人就不要美了?军人就必须理一样的和尚头?军人就不能有自我了?”他开始质问起来,振振有词。
我笑了,沈海光可能感到我笑得很诡异,不怀好意,突然就有些紧张了。
“张扬自我没有问题,但问题是你的审美有问题!”我的语气毋庸置疑。我接着说:“你年轻英俊,发质又硬,配上阳刚有力的发型才拉风,烫了个这样的鸡窝头,有点像老泥巴,你没觉得?”(舟山方言,姑娘叫“小娘比”,妇女叫“老泥巴”)
我没讲军队的条令条例,对这种爱臭美的人,我要站在美学的制高点上,让他怀疑自己,进而否定自己。我思忖沈海光知道我是政治学院毕业的,具有一定的审美层次,对于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很容易盲目相信权威。
“是吗?”沈海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好像要找个镜子照照,确认一下。
“那——”他有些茫然了。
“板寸,相信我。不理板寸,你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帅!”
从沈海光的眼神里我断定,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