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峥有意报考青阳书院的消息很快传开。
“怪不得她日日去余秀才家,原来是为了考青阳书院。”
“真是个白眼狼,余秀才让她免费借读,她倒好,转头弃了余秀才,另去别处。”
“谢老三当年可是童生,都没考上青阳书院,她才读几日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记得谢老三刚开始读书的那阵子可没谢峥这样聪明,说不准真能考上。”
谢三婶还跑到亲爹面前说风凉话:“我早就劝您别做烂好人,那个小崽子心眼多呢,老大两口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余成耀左耳进右耳出。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谢峥如他看到的那般,是个勤奋刻苦、心地纯良的好孩子。
他想要尽己所能地帮助她,托举她,看她能走多远,能站多高。
谢峥对外面的风言风语亦有所耳闻。
不过比起不相干的人,她更在意新买回家的小猪仔。
前日,谢义年拉了一板车旧砖回来,在鸡圈旁盖了个小猪圈,顺便将两家之间的矮墙堵上。
今日一早又出门,抱回一头粉粉嫩嫩,只会哼哼叫的小猪仔。
谢峥踮脚往猪圈里看,眼睛亮晶晶:“哇——好多肉!”
谢义年哭笑不得:“这才是刚出生的猪崽子,起码得等到腊月才能出圈。”
谢峥皱皱鼻子,似是有些失望,忽然问道:“阿爹,大姑和小姑怎么还没回来?”
这都正月初七了,也没见两个姑母回娘家。
谢义年笑脸微顿,语气如常:“你小姑嫁到了城里,来回不方便,初二便托人将年礼送回来了。”
“你大姑嫁去了杏花村,有一大家子要操持,脱不得身,估计这两日该回来了。”
谢峥摸摸下巴,看来这两位跟隔壁关系不太好哇。
转念想到谢老太太的为人,她一看就是那种为了宝贝儿子卖女儿的恶毒亲娘,又不觉得奇怪了。
临近午时,谢峥拎着一桶谷壳米糠去屋后,看小猪仔吃得饱饱,躺在地上晒太阳,不由发出羡慕的声音:“它可真悠闲,整日不是吃就是喝,不用读书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沈仪笑道:“但是它只能活一年,最后成为我们的盘中餐。”
谢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所以有得必有失,为了挣多多的钱,为了考功名做大官,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说罢不待沈仪回应,扭身回了东屋,背上书袋直奔余家:“阿娘我去上课啦!”
“慢慢走,别摔着。”
沈仪在后面扬声提醒,吃了个窝窝头垫肚子,先是查看豆酱和笋酱腌制得如何,而后才坐下来打络子。
纤细指尖犹如灵巧的蝶,翻飞间尽是铜板的清脆声响。
......
谢峥进入余家小书房,行礼问安,而后例行背诵并默写百三千。
余成耀检查无误,端详着那端正劲美,初具风骨的文字,心底感叹进步甚大。
这孩子悟性极高,又肯下功夫,若能持之以恒,他日定有一番成就。
“书圣的书法遒美健秀,你可以尝试照着他的字帖练字,定能更上一层楼。”余成耀思及谢峥家境,顿了顿,“不过不急于一时,你如今的书法已经足够应付入院考核了。”
谢峥应是。
余成耀递给谢峥十道对联题:“似乎大家都不太看好你考书院的事儿。”
谢峥双脚悬空,端坐在灯挂椅上,提笔蘸墨,悬腕书写。
见谢峥神色沉静,余成耀又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夫子,学生在答题。”余成耀噎住,谢峥无奈说道,“人言可畏,嘲讽或贬低我的人都不了解我,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心无旁骛备考。”
“比起无意义的争辩,我更喜欢用结果说话。”
余成耀捻须微笑,他最欣赏的便是谢峥这份坚定:“那么为师便拭目以待了。”
如此又过两日。
正月初九,谢大姑仍未回娘家。
谢峥晨起洗漱,隔着墙都能听见谢老太太咒天咒地,咒心被狗吃了的谢大姑。
谢峥感慨老太太中气十足,身体好得能一口气犁二十亩地,配水啃完面饼,回屋后打开系统商城,搜索书圣的字帖。
无论现代的中高考还是古代的科举考试,卷面分都很重要。
趁如今时间充裕,还得勤加练习。
【字帖,5积分/本】
【购买成功,已自动扣除积分】
【当前积分:25】
字帖足足有两指厚,拿在手里像是一块砖头,沉甸甸的,至少可以练几个月。
正奋笔疾书,屋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
谢峥意识到不对劲,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官府派人下来收税了。
而村民们之所以喧闹不止,是因为朝廷的税收又上涨了。
......
“前年不是才涨过?怎的今年又涨了?”
“上次是丁税,这次是田赋。”
“无甚区别,都是在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要我们的命!”
“低声些,当心被官爷听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两年地里的收成本就不太好,而今田赋增加,来年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放眼望去,年迈的老泪纵横,年轻的愁眉苦脸,眼里尽是怨怼与绝望。
有人提议:“不如去找谢童生,请他跟官爷问个清楚?”
“这主意好,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为啥不请余秀才?秀才比童生还要大哩!”
“杀鸡用牛刀,没必要,没必要。”
于是谢峥打开门,便瞧见村民们乌泱泱围聚在隔壁门口,又是央求,又是戴高帽。
“谢童生,请你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朝廷为何又增加田赋,再这么下去,我们真要饿死了。”
“您可是我们村唯一的童生,放眼整个青阳县,也就那么几个童生,那几位官爷定会看在您的面子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老太太最喜欢听旁人恭维谢老三,当即大手一挥:“老三,你去问问究竟是怎么个事。”
谢老三轻捋宽袖,一袭道袍儒雅俊逸,唇边含笑,直看得众人两眼发直:“事关田赋,轻忽不得,谢某自然得问个清楚。”
“多谢谢童生。”
“谢童生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谢峥忍不住翻个白眼,扭头问立在灶房门口的沈仪:“阿娘,咱家的粮食够交田赋吗?”
沈仪颔首:“足够了,交完还有盈余。”
谢家二三十亩地,分家时分得不少粮食,长房人口又简单,一日两餐根本吃不了多少。
也是巧了,谢老三刚应下,衙役便上门来了。
只见为首之人神情倨傲,拖长语调吆喝:“都别聚在这儿了,赶紧回去清点粮食,若是耽误了官爷我办差,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噤若寒蝉,向谢老三投去满含期待的目光。
谢老三挺直脊梁,上前作了个揖,朗声道:“谢某乃是建安十二年的童生,敢问两位,无缘无故朝廷为何增加田赋?”
童生?
衙役打量谢老三,神情依旧轻慢:“官爷我怎么知道,你若实在好奇,便去顺天府敲登闻鼓,当面问一问陛下是何缘由。”
谢老三没想到一个衙役也敢嘲讽本朝童生,自觉没脸,羞恼斥道:“我不过心存疑虑,想问个明白,尔等身为官府差役,本该为百姓分忧解难,当心我一纸诉状告到县令大人......啊!”
衙役取下腰间佩刀,出其不意抽上谢老三的嘴巴。
谢老三被这一下抽得原地转半个圈,一屁股坐地上,嘴角皮开肉绽,耳晕目眩,好半晌没能动弹。
村民们没想到衙役居然敢对童生动手,还见了血,一个二个脸色煞白,如潮水般后撤,唯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谢老太太尖叫着扑上来,搂着谢老三又哭又嚎,死死瞪着衙役,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你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打我儿子!”
“我儿子可是童生!知道童生是什么吗?那可是未来的首辅大人,未来的九千岁!”
“老娘记住你了,等我儿子出息了,定要将你全家扒皮抽筋!”
东屋里,竖着耳朵听墙角的谢峥险些笑出声来。
而衙役是真正笑出了声。
“首辅大人?九千岁?”衙役哈的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就他这熊样,甭说做官,便是入宫做了太监,那也是做不成九千岁的。”
“区区一个童生,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知道老子上头是谁么?老子的丈母娘可是县丞大人的姑母!亲姑母!”
“今儿甭说打了你,哪怕宰了你,也不会有人找官爷的麻烦,懂吗?”
谢峥憋笑憋得艰难,触电了似的,肩膀直哆嗦。
沈仪无奈:“想笑就笑,别憋坏了。”
谢峥终于忍不住,吃吃地笑,指着外边儿小声道:“阿娘,阿奶说三叔是太监欸。”
沈仪:“......”
沈仪轻咳一声,压下唇边笑意,捏一捏谢峥的脸蛋,继续听墙角。
谢老爷子原本躲在屋里装死,见最有出息的儿子和老婆子先后得罪了靠山强硬的衙役,虽畏惧,还是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
点头又哈腰,就差跪下来三跪九叩了。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家这老婆子脑子不好,官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说着,又往衙役手里塞了个荷包:“小老儿的这个儿子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事儿便就此翻篇可好?”
衙役捏了下荷包,面色缓和几分,居高临下睨了谢老三一眼:“今儿个算你运气好,碰上官爷我心情好,姑且饶你一命。记得祸从口出,再有下次,官爷便抽烂你那张破嘴。”
谢老爷子叠声应是,让谢老二将粮食搬出来:“官爷您瞧瞧,是这个数不?”
衙役清点一番,确认无误后扬长而去。
徒留谢老三满脸血地呆坐在地上,双目空洞,表情空白,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众人面面相觑,尴尬又鄙夷。
“原来童生在那些官爷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啊。”
“秀才才有资格免税免徭役,童生?不过是个略有些名头的读书人罢了。”
“他谢义坤也不过如此。”
众人超大声地说悄悄话,各自作鸟兽散去。
“老三!坤哥儿!”谢老太太将谢老三扶起来,又气又怕,“老三你别听他们胡说,你可是我们村第二个考上童生的,厉害着呢,前途不可限量,将来是要做首辅......”
谢老太太嘴巴一张一合,谢老三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衙役带给他的刻骨耻辱。
他竟然说他做太监都成不了九千岁!
他竟这般羞辱自己!
谢老三气得浑身发抖,推开聒噪不休的谢老太太,一言不发回到东屋,翻开书本伏案苦读。
来年院试,他定要考中秀才!
今日之耻,来日必将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