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牛车抵达青阳书院。
书院外人山人海,车马如流,皆是前来参加入院考核的考生。
牛车停在距离书院一段距离的商铺门前,肤色黝黑的阿叔收紧缰绳:“前面进不去了,你们走过去吧。”
待三人下车,阿叔咧开一口白牙:“你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定能一举考入书院。”
那马车只差一点就撞上来了,若是被撞上,不死也得断个胳膊腿。
偏生关键时刻有人从天而降,制服了疯马。
劫后余生,必有大福。
谢峥笑眼弯弯:“借您吉言。”
牛车原路返回,谢峥攥紧书袋的肩带,仰头看家长:“阿爹阿娘,我先进去啦,大约一两个时辰才能结束,你们可以在这附近逛逛,逛累了就去茶摊坐一坐。”
“去吧。”谢义年伸手捏谢峥脑袋上的发包,被沈仪没好气地拍开,一脸讪讪地将手背到身后,“我跟你阿娘打算去看看摊位。”
谢峥满脸控诉:“阿爹你把我头发弄乱了,待会儿还怎么见人?我也是要形象的!”
沈仪瞪了谢义年一眼,为谢峥理一理圆润的发包,笑道:“好了,现在满满的头发别致又妥帖,定是考场内最好看的那个。”
谢峥嘿嘿笑,忽而上前一步,抱了抱谢义年,软声道:“不过我永远也不会跟阿爹生气的。”
疯马冲向她的那一刻,谢义年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怀里,试图以宽厚的脊背抵挡疯马的袭击。
仅凭这一点,谢峥便认定他父亲的身份。
只要她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定会护他们周全。
谢峥真情流露,谢义年颇有些手足无措,僵了好一会儿,才轻拍她瘦削的肩头,憋出一句:“阿爹也是。”
谢峥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转身涌入人群。
谢义年目送谢峥远去,抬手用力搓两下脸:“今日可真是意外频出,搞得我这颗心七上八下的。”
沈仪深有同感,又是破船又是疯马,她这会儿仍心有余悸,后怕不已:“赶明儿一家三口都去庙里拜一拜,去去晦气,顺便捐点香油钱,求佛祖保佑我们全家都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谢义年点头如捣蒜:“是该去拜一拜,不过今个儿还是先把摊位定下来,顺便去看看推车定制得如何了......”
夫妻二人边走边说,往摊位那边去,另一边,谢峥来到大门左侧的报到处。
报到处的墙上贴着红纸,分别写有启蒙、童生、秀才、举人。
红纸下设有长案,每张长案后坐着十名教谕,四十条长龙歪歪扭扭排开,人声鼎沸,喧哗热闹。
谢峥自觉排到启蒙班报名处,在太阳底下苦等一炷香时间,总算来到长案前,向教谕出示号牌,并报上个人信息。
“谢峥,八岁,南直隶凤阳府青阳县福乐村。”
不知是不是谢峥的错觉,她此言一出,一道灼灼视线落在身上,几乎将她后脑勺烫出一个洞。
谢峥动动脚趾,忍住回头一探究竟的冲动。
教谕根据号牌上的“一百六十八”,核对谢峥所言与报名册上的信息是否一致,再细看谢峥的相貌,排除替考可能。
确认无误后,教谕归还号牌:“进。”
谢峥指尖交叠,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径直走向朱红大门。
大门两侧立着身披青蓝道袍的青年,那是举人班的学生。
他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从此处直走,尽头左拐,诸位可瞧见立有‘致远’石碑的小楼,那便是考场。”
“进入考场后不得喧哗,尽快找到自己的座位,静待考核开始。”
谢峥循着指引,来到一栋碧瓦朱甍的小楼前。
这便是青阳书院专为学生考核而设的场所——致远楼。
谢峥高中时也有个致远楼,是政府斥巨资建成。
只是建成未满半年,便在恐怖分子的袭击下轰然倒塌,化作一堆废墟。
青阳书院的考核十分严格,哪怕一次寻常的入院考核,考生也要接受搜身检查。
有人觉得这样是多此一举,排队时抱怨连连,但在谢峥看来,可以让她更快适应科举考试的流程。
在女扮男装光环的加持下,谢峥顺利通过搜身检查,进入致远楼,登上第四层,隶属于启蒙班的考场,找到相应座位。
坐定后取出文房四宝,铺纸研墨,静待开考。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考生陆续入场。
启蒙班总考官立于高台,连敲三下铜锣,扬声道:“一千八百名考生已到齐,考核开始!”
一千八百名考生,仅录取一百人。
录取率百分之五,难度直逼中高考。
不愧是你,进士书院!
锣声毕,考官分发考卷。
正如余成耀所言,启蒙班的考核仅有两大题。
第一道,默写题。
共计五十道,出前半句,答后半句,反之亦然。
谢峥粗略扫过,发现这些题不仅有摘自百三千的,竟还有六道出自《论语》。
出题人实在鸡贼,料定绝大多数考生只盯着百三千备考,直接用六道论语题筛除一批考生。
幸好谢峥前段时间和陈端比赛背诵《论语》,将二十篇全部背了下来,这会儿几乎是一眼扫过,便能得出答案。
谢峥先将答案写在草纸上,一道道核对下来,确认无误后才誊写到考卷上。
接下来是第二道,对联题。
共计二十道,难度不一,有浅显亦有深奥。
托余成耀开小灶和系统商城出品的对联题册的福,谢峥对对子的能力从一开始的狗尾续貂、佛头着粪、狗屁不通,到如今已经应对如流,甚至还能得到余夫子的一两句夸赞。
问:如何从数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杀入前十?
谢峥衡量自身能力,以及竞争者的实力,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从字眼入手,深挖出彩之处,从细节打动考官。
依旧先打草稿,而后逐字逐句地推敲润色。
确认改无可改,才一笔一划誊写到考卷上。
写到一半,手指实在酸痛得厉害,手腕颤巍巍,毛笔都有些握不住。
谢峥看了眼沙漏,时间才过三分之二,索性停下,小歇片刻。
正按摩手指,身后传来一阵细微骚动。
“山长。”
“堂长。”
“教授。”
考官声音极轻,难掩恭敬。
谢峥了然,这是书院领导下来视察了。
十根手指挨个儿揉搓一遍,舒服许多,继续提笔誊写答案。
......
考场后门处,考官垂手恭立,轻声问安。
为首身披青色道袍、一把美须洁白如雪的老者抬手示意。
考官作揖,继续巡视。
老者静立须臾,迈步进入考场。
或于过道负手踱步,袍角曳动,气度闲然。
或负手驻足,端详考生考卷。
被选中的幸运儿无一不面色紧绷,紧张得直咽口水,后背涔涔冒冷汗。
老者不言不语,慈和从容的面上不见喜怒,叫人瞧不出究竟是满意还是失望。
不消多时,老者停在谢峥桌旁。
对此,谢峥只笔尖微顿,神色未改分毫。
她当年可是苏省的学生,半月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好几次考官就坐在谢峥旁边,有那么两个不负责的,睁着眼打呼噜也没能影响她答题。
不过瞧一眼考卷,谢峥只当这位是空气,继续誊写。
奋笔疾书之际,忽觉老者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是暗藏几许惊疑不定。
谢峥敛眸,下笔越发沉稳,端方劲美的字迹跃然纸上。
余光中,青色衣袖摇曳,渐行渐远。
“铛铛铛——”
主考官敲响铜锣,扬声道:“考核时间到,请诸位考生立即停笔,否则成绩一律作废。”
低低哀嚎声中,考官下场,收缴考卷。
待一千八百份考卷尽数上交,谢峥借考场内的小水房清洗毛笔、砚台,用帕子擦干,放入书袋中,向外走去。
此后两日是阅卷时间,第三日方才公布录取名单。
谢峥捏捏掌心,她已尽力,剩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走出考场,忽见一位白发美须的老者立于廊下,微微抬首,专注欣赏那枝头的新绿。
老者身旁还有一人,他略年轻些,只鬓发斑白,此时扶着阑干,神色悠然,衣袂飘飘,一派出尘姿态。
许是察觉到谢峥的注目,两人竟同时侧眸看来。
谢峥当即驻足,指尖交叠,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而后低眉敛目,徐徐拾级而下。
走下长阶,不知她瞧见什么人,忽而小跑起来。
头顶发包活泼地弹跳着,碎发随风轻扬,书袋亦高高飞起。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青阳书院堂长,赵怀恩捻须,看向身侧之人:“元甫兄。”
青阳书院山长,林琅平微微狭眸,眸底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晦涩情绪:“方才,我一度以为时光逆转,见到那位儿时的模样。”
想起惊才绝艳的那一位,当年病逝,天下人谁不叹一句天妒英才,赵怀恩压下心头怅然,无情戳破他的幻想:“元甫兄,那不是他。”
“我知道。”林琅平白须轻颤,呢喃低语,“我知道。”
赵怀恩心下一松,却听林琅平又道:“可是这般相像,当真是巧合吗?”
赵怀恩哑然,心头略过万般思绪,最终化作一句:“元甫兄,你该晓得,那位不可能有子嗣流落在外。”
林琅平不语,望向枝头那抹嫩绿。
可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