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殷国。
漠河的寒意未消,河面还浮着碎冰碴子。
岁扶光将侵满冷水粗麻衣裳从水中提起拧干扔进竹筐,河岸的苇絮簌簌擦过她生出冻疮的手背,又疼又痒。
对岸垂柳刚抽芽,嫩黄穗子悬在铅云底下,被料峭的春风绞成一片模糊虚影。
岁扶光搓了搓通红的手,哈出一口白气,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判断不久后就要落雨。
“死丫头!衣服洗完了没?磨磨蹭蹭的还不回来做饭,是想饿死老子吗!”破锣嗓子从身后传来,岁扶光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她那赌鬼爹岁老三。
岁老三估计是刚去城里喝完酒,满身酒气味儿。
“快了。”她闷声应了一句,将最后一件粗麻中衣搡进河水,皂角沫子裹着冰碴,在指缝间咬出细密的疼,结果岁老三一脚把岁扶光刚洗好的衣服全都踢进了水里,看着滚翻的竹筐跟河水中衣服上的脚印,岁扶光愣住。
靠?!
水中荡开一圈浑浊的涟漪,岁老三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道:“下午你哥要带贵客来相看,早点回去...”酒气混着腌菜味的唾沫星子喷在她后颈,岁老三恶狠狠说:“不然老子就揭了你的皮。”
还贵客,十有八九又找人是给她那色鬼大哥岁大壮拉皮条。
好恶心。
“哦。”岁扶光抿紧唇,忍住想骂人的冲动,垂眸盯着水面,柳影碎在漆黑的瞳仁里。
河风卷起褪色的衫角,露出苍白纤细的脚腕,更衬的她有几分脆弱之意。
岁老三不知为何,看着岁扶光肤白若雪色若春晓的脸嘿嘿坏笑两声,在岁扶光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意味深长说:“你还有点儿用。”
岁扶光一阵恶寒:“?”
岁老三这人又在发什么神经。
但不等她细想,岁老三却已是摇摇晃晃的走了。
夕阳西沉,余晖浸染天际,将半边天烧成红色的橘海,远山渐暗,树影斜长,归鸟掠过昏黄,发出几声低鸣。
微风拂过,草叶在微风中婆娑摇曳。
岁扶光回到破旧的茅草屋,刚想把湿衣服晾上,就听见屋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她停下脚步放下竹筐,压低脚步声走近。
“……那窑子的张妈妈说了,这丫头长得水灵,还是个雏儿,能给这个数!”岁老三兴奋地比了个手势。
“爹,要不……儿子先验验货?”阴影里传来衣料窸窣声,岁扶光默不作声,凑进墙壁,贴着门槛往里偷偷瞧,只见岁大壮喉结滚动着凑近油灯,黄铜耳坠在腮边打出浊黄的晕,他嘿嘿一笑,压低嗓子:“反正横竖要送窑子。”
“滚你娘的!验个屁!弄脏了还怎么卖钱?就算她不是……”岁老三骂骂咧咧,“等会儿把药下她饭里,迷晕了让张妈妈过来直接送过去,省得夜长梦多!”
岁扶光微蹙眉,纤长的指尖泛白。
她不是什么?
可就算岁扶光再怎么凑近听,岁老三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岁大壮被他爹骂过一顿,也歇了歇心思,的声音黏糊糊的,像蛞蝓爬过烂菜叶:“爹,那药真管用?”
“张妈妈给的货,麻翻头牛都够!”岁老三喉咙里滚出痰音,信心满满,“等丫头片子倒了,往板车上一捆就是。走,张妈妈晚上来,那死丫头我看还有半天,我们先去城里喝酒。”
岁扶光:“……”
她二话不说抱着盆就躲到茅草后,说不出这两人是傻缺还是智障,槽点太多无法吐槽,但她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偷偷攒了几年的铜板,就藏在床底下的破瓦罐里。
本来打算过两天再跑,现在看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老天助我。
趁着父子俩出门打酒的功夫,岁扶光快速踮着脚尖溜进里屋。
屋子里弥漫着经年的烟火气,灶台边的土墙被熏得焦黑,裂缝里积着厚厚的油灰。潮湿的霉味混着隔夜的酒馊气,从墙角堆着的空酒坛里幽幽渗出。
她伸手去够瓦罐时,指节蹭过床底的泥地,湿冷的土腥气立刻黏在皮肤上,将破瓦罐拿出,将铜板倒出来的瞬间,耳也一片叮叮当当,铜板带着金属特有的冷腥气,和掌心渗出的汗一混,便沾上了几分她的体温。
三十六枚,个个磨得发亮,最旧的那枚边缘都磨出了毛边。
这点钱买不到半匹粗布,却足够她走到隔壁县。
窗缝里漏进的风卷着外头的泥土味,窗外的老槐树正沙沙作响,外面开始下起细雨,岁扶光扯下晾衣绳上补丁最少的蓝布衫,布角还带着灶膛的柴火味。
包袱皮刚在腰间系紧,院门突然“砰——”地炸开巨响,岁扶光吓了一跳,飞速回头警惕举起地上的烧火棍。
腐朽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吱呀几声回响。
王婶风尘仆仆而来,千层底的布鞋绊在门槛上,沾着新鲜马粪的鞋底在泥地上刮出长长的痕,急切而又慌乱的喊她。
“岁丫头!岁丫头啊!”王婶的嗓子像是被火钳烫过,松垮的发髻散下几缕灰白头发,黏在涕泪横流的脸上。她枯树般的手抓住岁扶光时,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神情痛苦而绝望,带着哭腔说,“你爹...你哥...”
王婶是这个村唯一真心关心她的人,岁扶光以为王婶遇到了什么事,急忙抓住王婶的手,问道:“怎么了?王婶。”
岁扶光闻到了铁锈味,王婶衣襟下摆那片深色水痕正往下滴答。
不仅是雨水,还有血,混着马队扬起的黄土,在王婶衣摆凝成褐红的泥浆。
岁扶光流下泪来,急得快失了神:“王婶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怎么这么多血,王婶……”
“啊?血?”王婶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摆,拍拍岁扶光的手:“没事岁丫头,这是别人的血,不重要,婶子没事,只是你爹跟你兄长……”
岁扶光:“?”
那两个二货咋了?
“城门口...遇上黑甲军...”王婶的牙齿咯咯打战,一滴浊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滚落,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悲哀的说“你哥举着酒囊喊...喊要请将军妹子吃酒...”她像是又看见那寒光闪过,“那么多人看着...那将军的刀...你爹的脑袋滚到沟渠里...还在笑...”
黑甲军,是殷国敌国时国的军队。
几十年前,天下还能算是殷国与时国两立,可时至今日,殷国皇室昏庸,草菅人命,天灾不断,早就无力跟时国抗衡,被夺走了无数领土,甚至许多边境地区民心愈加偏向时国。
一声春雷在脑海中炸响,雨声淅淅沥沥,在寂静中尤为刺耳,岁扶光怀里的铜板突然变得滚烫。
“真、真的?死了?”岁扶光愣神,结巴几声,下意识问:“那王婶儿你没被吓到吧?”
王婶没搞懂岁扶光怎么是这种惊喜的反应,一时竟然忘了哭,她斟酌说:“还好。”
可紧接着,王婶的神色又变得哀凄,“但是岁丫头你没了爹又没了兄长,在这乱世还得罪了敌军,你要怎么活啊,岁丫头。”
“你、你这孩子……怎么还高兴上了?”王婶唉声叹气。
岁扶光差点笑出声,闻言赶紧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呜呜呜……我太伤心了王婶……还有什么更伤心的事吗?”
——骗你的?她简直想放鞭炮庆祝!
王婶悲伤说:“你哥也死了。”
岁大状死了?!
岁扶光险些又没憋住笑。
好,太好了,这么大喜的事情居然有两件。
时来运转啊时来运转。
这些年,岁老三输了钱就打她,岁大壮喝醉了就摸进她屋里,她早就恨不得这俩畜生死八百回了。
“王婶,敌军到哪儿了?我得赶紧跑!”岁扶光假惺惺地抹了把泪,实则心里乐开花,嘴角尝到咸味,想这算不算是喜极而泣 ,“王婶,往南边官道逃安全么?”
王婶刚要说话,突然脸色大变,指着她身后:“岁、岁丫头……他们、他们来了!”
岁扶光佯装拭泪,指尖偷偷蹭掉笑纹,王婶话音未落,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踹飞。
门板砸在土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岁扶光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本串好的铜板撒了一地,叮叮当当滚得到处都是,她瑟瑟发抖跟王婶抱到一起。
我的个乖乖,黑甲军咋跑的这么快呀?
尘土飞扬中,十几个铁甲森森的士兵鱼贯而入,锃亮的铠甲在昏暗的茅屋里闪着冷光。为首的将领面容冷峻如刀削,腰间佩刀还在往下滴血,那鲜红的液体落在地上,和尘土混成暗褐色的泥点。
岁扶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大大大大人!”岁扶光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我爹他们干的事跟我没关系!我现在就能跟他们断绝父女关系!”
她声音发颤,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紧张吞咽着口水,王婶也不敢说话。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铠甲摩擦的轻微声响。
岁扶光偷偷抬眼,正对上那将领锐利如鹰的目光——那人约莫三十出头,眉间一道疤,眼神深不见底,气宇轩昂。
将领眯起眼睛打量她,目光从她枯黄打结的头发,到她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最后停在她脏兮兮却精致秀丽的脸与霁色的眼眸上。
突然,将领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臣等来迟,让皇太女殿下受惊了!”
身后士兵齐刷刷跪下,铠甲碰撞声整齐划一:“参见皇太女殿下!”
岁扶光:“!!?”
岁扶光张大了嘴,一时忘了合上。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呆呆地指了指自己:“皇太女?谁?我吗?”
将领低头,声音沉稳,气质如琢如磨:“是,殿下。十八年前,先帝嫡女因政变流落民间,臣等奉摄政王之命,寻访多年,今日终于找到您。”他恭恭敬敬说,“您先天蓝眸,耳后还有一块月牙形胎记,不会有错。”
岁扶光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被人用铜锣在耳边狠狠敲了一下。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耳后——那里确实有个小小的月牙形胎记,岁老三说那是她小时候贪玩不小心割的,原来竟是天生就有的吗?
“等等,”她突然抓住重点,“你说先帝?那我爹、我父皇他...…”
将领的头垂得更低,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哀伤,声音仍然恭敬:“回禀殿下,先帝已于五年前驾崩。”
岁扶光胸口一闷,说不出话来
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皇”毫无记忆,但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心头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
岁扶光环顾四周——漏风的茅草屋顶,发霉的土墙。
十八年来,她被岁老三非打即骂,没吃过饱饭,还要他们被卖去窑子。
而现在,这些人告诉岁扶光,她本该是金枝玉叶的皇太女?
岁扶光眨了眨眼,突然一把抓起地上的包袱,动作利落地拍去灰尘,挺直腰板:“孤就知道孤是天命之女!走吧,现在立刻马上,接孤回宫!”
她声音清脆,字正腔圆,仿佛天生就会这么说话。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将领都愣了一下。
岁扶光心里乐开了花。管他真假呢,这破茅草屋谁爱住谁住!她要去当皇太女了!
刚洗的衣服?不要了!掉的铜钱?不管了!
将领有些迟疑道:“殿下不问问细节.……”
“此种小事路上再说!”岁扶光已经大步往外走,却在门槛处猛地刹住脚步。她转身,眼睛亮得惊人:“对了,你们刚才踹坏的门——“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倒在地上的破木板,认真道,“记得赔钱——赔给王婶!”
将领嘴角抽了抽,低头应是,跟王婶交涉一番,说是为了报答王婶对岁扶光的关照,送王婶一百两雪花银,王婶笑的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屋外的阳光刺眼,岁扶光微微眯起眼睛,看到一队威风凛凛的铁甲骑兵,还有一辆鎏金描凤的华贵马车,马车缀着琉璃铃铛,叮咚声裹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街坊邻居全都躲得远远的,只敢从门缝里偷看。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门槛。就在这一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脱落了——那是十八年来如影随形的卑微与恐惧。
岁扶光踏上马车,将领与副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摄政王殿下要的真是她?”副官压低声音问。
将领望着马车,眼神颇为复杂:“瞳色、胎记、年龄都对得上,只是..……”
副官表情凝重:“只是什么?”
“只是太像了……”将领低声喃喃道,“那神态与说话的样子,简直就和先帝少时如出一辙。”
马车内,岁扶光好奇地摸着丝绸坐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车帘兴奋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将领躬身:“臣姓严,名铮,字墨之,现任禁军左统领。”
“严统领……”岁扶光歪着头,轻声问,“你说奉摄政王之命找我……那现在宫里是谁在做主?摄政王么?”
严铮神色一凛,想到祈璟不禁留下几滴冷汗,谨慎答道:“先帝驾崩后,由摄政王辅佐幼主,可惜幼主早夭。如今朝政暂由摄政王主持,就等寻回皇太女继承大统。”
岁扶光问:“幼主?我还有其他兄弟姊妹么?”
严铮回:“先帝与先后伉俪情深,只有殿下一子,幼主为宗室子。”
岁扶光点点头,放下车帘。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她捏紧掌心,轻声自语:“一个失踪十八年的皇太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重要?”
马车一路颠簸,进入时国的境界,直到入夜时分,车队在一处宫门前停下。
岁扶光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建筑,朱漆金钉的宫门巍峨矗立,檐角飞龙衔着铜铃在风中清鸣,如仙乐彻霄,两排金甲卫士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九级汉白玉阶泛着霜色,两侧鎏金狻猊怒目圆睁,金贵又清冷,玉阶两侧宫中侍从宫女跪了一地,“皇太女殿下万福金安”的声音整齐划一。
岁扶光站在原地,严铮在进宫门之时便请辞,此刻她周围只有她一个人。
“殿下,请先沐浴更衣。”一位年长的宫女恭恭敬敬走出,引岁扶光进入内室,那里早已备好热水和香膏。
“哦。”岁扶光抱着包袱:“那我包袱呢?”
另一位稍显年轻的宫女立刻站出接过包裹,低眉垂目:“是,殿下。”
宫女微笑:“明日就要面见摄政王,殿下需按皇室礼仪装扮。”
岁扶光点头,跟宫女进殿,泡在飘满花瓣的浴池里,起初宫女们帮她梳洗时,她有点不适,但后来也无所谓了。
长年累月的冻疮本来没什么,可接触到温水的那一刻竟然有些刺痛。
岁扶光没有说话,青丝散开在水中。
水雾氤氲的浴池中,岁扶光垂眸盯着水面漂浮的花瓣,热腾腾的雾气蒸得她双颊泛红,却驱不散岁扶光骨子里被浸透的寒意。
十指无意识地划过水面,在浮动的玫瑰花瓣间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与水面的点点波纹。
“殿下肌肤极好,只是太瘦了些。”
身后传来宫女小心翼翼的嗓音。
岁扶光微微侧首,透过白色纱幔与雾气看见铜镜中自己模糊的轮廓,站起身缓步走出浴池,宫女用素白棉巾为她绞干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地暖蒸腾,岁扶光走到铜镜边。
“回宫后好好调养,定能恢复皇家气度。”宫女一边为岁扶光梳妆一边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欢快,“摄政王殿下已为皇太女殿下安排了最好的先生与嬷嬷教导礼仪学识。”
岁扶光盯着铜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水汽模糊了镜面,却遮不住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她无意中随意发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人这么好啊?”
宫女的手停顿了一瞬,又继续梳理她的长发:“摄政王殿下是世上顶关心殿下的人。”
岁扶光唇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她低头看着自己浸泡得发皱的指尖“哦”了声:“那他真是个好人,谢谢你啊。”
听岁扶光一句话,胜听一席话。
“请殿下移步更衣。”宫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岁扶光看着镜中人的模样,洗净的脸庞白皙透亮,唇色殷红如血,容姿殷丽,眉眼间竟真有几分说不清的贵气。
宫女道:“这是尚衣局临时准备的常服,几日后尚衣局会为殿下量身定制朝服。”
岁扶光回过神,发现宫女正为她系一件淡青色纱裙的腰带,纱衣触感冰凉,腰和领口串了几串珍珠,纱裙在烛光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浮光若锦。
她低头看着层层叠叠的轻纱,忽然扯了扯裙摆,轻声细语:“这料子太薄了吧?风一吹就透,多冷啊。”
宫女掩嘴轻笑,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殿下真是说笑了,宫中地龙温暖如春,不会冷的。”
岁扶光抬眸,从铜镜中望向宫女的眼睛,淡声问:“所以出门呢?”
宫女的笑意僵在脸上。她低头整理裙摆,避开岁扶光的视线,有些紧张的说:“摄政王殿下说礼仪周善之前,太女殿下不必出远门。”
空气突然变得凝滞,岁扶光明显感觉到宫女系腰带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点了一下头:“孤饿了,要饿死了。”
宫女如蒙大赦,立刻屈膝行礼:“是,膳食已备好,请殿下移步暖阁。”
岁扶光纱裙如水般垂落,赤足踩在织金地毯上,感受着脚底传来的柔软触感。
年幼时,岁扶光曾经对隔壁家的王二丫说,如果有一天她发了,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忘本,现在她真的发了,也确实开始忘本。
虽然不道德,但很爽。
岁扶光走的很慢,她还未适应这一双看起来贵的要死的绣花鞋。
一名宫女捧着熏炉在前引路,淡紫色的烟雾在室内蜿蜒,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快停了。
经过窗边时,岁扶光进一步放缓脚步,透过雕花窗棂,她看见庭院中伫立着数十名铁甲侍卫,月光在枪尖凝成冷冽的光点。
岁扶光微微歪头,并未作声。
“殿下?”宫女在廊道尽头轻声催促。
岁扶光收回目光:“来了。”
感觉这个皇太女也不好当,岁扶光更想当条咸鱼。
暖阁内,鎏金烛台上燃着十多支红烛,岁扶光在紫檀木桌前坐下,看着宫女们将一道道精致菜肴摆上桌面,白玉碗中的莲子羹泛着莹润的光泽。
“请殿下用膳。”为首的宫女奉上银箸后便退到一边。
岁扶光没有伸手,她注视着汤羹上升起的袅袅热气,托腮忽然问道:“摄政王何时来见本孤?”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片刻沉默后,年长些的宫女恭敬答道:“王爷吩咐,待殿下休整妥当后,自会前来拜见。”
“拜见……?"岁扶光轻笑一声,指尖轻叩桌面,放下手无辜问,“他当真用这个词?”
宫女脸色煞白,跪伏在地:"奴婢失言!是...是前来觐见..."
岁扶光愣住:“你咋跪了?我就问问而已,起来起来。”
宫女的脸色还是苍白一片:“是。”
“那能不能给我讲讲关于摄政王的事?”岁扶光不再言语,她拿起银箸,拨弄着碗中莲子,“我还挺好奇的,他是我爹……我父皇的兄弟么?”
一位年长些的宫女回答道:“回殿下,王爷是先帝师时回璋之孙,并非皇室血统。”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岁扶光听着脚步声,心底估摸是约二十人一队的巡逻士兵,继续问:“他叫什么?”
宫女犹豫不决:“我等怎敢直呼摄政王大人的名讳。”
岁扶光:“……”
也对,这是规矩森严的皇宫,摄政王是独掌大权的摄政王。
暖阁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岁扶光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羹汤,余光扫过垂首侍立的宫女们。她们站姿如出一辙,连低头时脖颈弯曲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岁扶光也没为难她,只是问为首宫女。
宫女似乎没料到会被询问,怔了一瞬才回答:“奴婢名小桃。”
“小桃……”岁扶光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划过碗沿,又问“在宫中伺候多久了?”
小桃说:“回殿下,十年有余。”
岁扶光点点头,忽然将银箸搁在桌上,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刺耳,几名宫女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跪在地上。
岁扶光有些尴尬:“……抱歉,手劲有点大。”
“这衣裳穿着实在难受。”岁扶光敛容站起身,纱裙如水波荡漾,认真说,“给孤换件厚实的。”
小桃面露难色,只是辩解说:“殿下,已入春,库中并未剩多少面料,这已是库中……”
岁扶光淡淡打断她,尾音上扬,似笑非笑:“没有面料?”
骗鬼呢。
“那就去取摄政王的。”岁扶光露出天真无邪的笑,“他不是顶关心孤么?孤拿他几件衣服也没什么吧。有人问就说……”岁扶光顿了下,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就想笑,“说孤要冻死在皇宫了,冻的眼泪都出来了,冻得在地上打滚,冻的想去雪地里滚几圈。”
宫女们:“……”
皇太女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岁扶光从知道有摄政王存在的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趟皇太女之路不会太顺利,但连件厚衣服都不给,也太过分了。
起码她还要当登基呢,摄政王连表面面子不做做么?
暖阁内落针可闻。
岁扶光看见小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其他宫女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最终,小桃深深叩首:“奴婢这就去请示大内总管,殿下稍等。”
未来皇帝要衣服,需要请示大内总管。
好荒谬,不像是冰冷的封建时代能说出来的话。
“殿下可是乏了?”剩下的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奴婢伺候您歇息?”
岁扶光摇头,缓步走向窗前。透过浅青色薄纱,她能看见庭院中森严的守卫。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铁栅栏。
“告诉孤,”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宫女生怕岁扶光又问她关于摄政王的问题,声音颤抖的说:“奴婢真的不知道跟摄政王殿下有关的事!”
岁扶光挑眉,跟她同时间开口:“你更喜欢爹爹还是娘亲?”
宫女:“?”
……
暮色四合,夜风清凉,穿过街巷回廊,在树梢卷起万千梅花。
摄政王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一缕冷梅沉香自桌旁香炉中袅袅升起,幽清淡漠。
屏风之后,祈璟跪坐在紫檀案几前,苍白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支狼毫笔,黑发如瀑,如玉的手腕上戴着串红绳,垂眸冷淡批阅着各地呈上的奏折,桃花眼清冷疏远。
纸窗外一株红梅探入几枝,几瓣梅花飘入窗内,皎白月光透过花影,在他曳地的素白衣袍上投下斑驳暗纹。
这位不过二十多岁的摄政王眉目如画,相貌出众,却冷得像一块千年寒玉,无论何时总拒人千里之外,又或许是年少掌权才让祈璟身上散漫的气质中染上几分权臣威严。
摇摇灯火映照下,他眼角那颗朱砂色的泪痣显得格外醒目,为这张清冷绝尘的脸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妖艳绯冶。
“王爷。”
门外传来轻叩,是府中老管家恭敬的声音。
祈璟笔尖未停,并没抬头,只淡淡道:“进。”
老管家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恭敬跪伏在屏风外:“禀王爷,严统领派人来报,说是……皇太女殿下已经找到了。”
祈璟握着的笔尖在奏折上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晕染开来,像一朵突然绽放的黑梅,祈璟垂眸看着那处污渍,缓缓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清风卷起书卷,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何处寻到的?”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清晰,仿佛在问今日的天气。
“殷国漠河王家村,一处茅草屋里。”老管家额头抵地,毕恭毕敬道,“据说那女子耳后有月牙胎记,年岁也相符,沈统领已确认无误,正护送回宫。”
祈璟站起身,雪色的衣袂拂过案几,带起一阵阵梅香,轻若流云。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老管家抬手关上窗。
极淡的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缥缈似雾,连带着他的神情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漠河,殷国有名的贫苦荒凉之地。
“漠河么……”他轻声重复,鸦色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思绪,轻声说,"先帝的掌上明珠,竟沦落至此。"
五年前,先帝突然驾崩,唯一的血脉仍不知所踪,国不可一日无君,只能从宗氏挑选子嗣继位。
祈璟的祖父是先帝帝师,父亲早逝,属文官一脉,年幼时常伴祖父入宫。
同年祈帝师去世,祈璟作为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以十六岁之龄担起摄政重任,年少成名。
谁知小皇帝在位不过三月,便突发急症离世。祈璟一边镇压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一边派人秘密寻找当年政变中失踪的皇太女。
纵使杀害皇帝最大的嫌疑人便是祈璟,也无人敢言。
这一找,就是五年。
五年间,他肃清朝堂,平定边患,将摇摇欲坠的王朝拉回正轨。
而如今突然冒出来的皇太女,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窗外梅林中的锦鲤跃出池塘,激起一片水花声。
“王爷,要准备进宫吗?”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眼祈璟。
祈璟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窗棂上雕刻的梅枝,平静道:“不急。”他转身,眼中一片清明,“今日先让太女殿下安顿下来,我明日去见他……新帝师安排好了么?”
老管家紧张说:“张大人听闻太女回宫后便上书愿辞去当前职位教导太女殿下。”
祈璟不咸不淡道:“张启?他前阵子不还说因病要告老还乡,这会儿病就好了。”
老管家额角渗出细汗,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袖口暗纹。书房内熏香袅袅,沉水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梅香,莫名让人喘不过气。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最近的一盏灯,卷起几片早凋的梅瓣,飘落在书案上。
祈璟的目光落在那残瓣上,眸色渐深,随意说:“张大人才高疾足,愿意教导太女殿下自是极的。”
老管家领命退下,书房重归寂静,祈璟吹灭烛火。
……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寝殿时,岁扶光被一串银铃般的声响唤醒。
那铃声极轻,像是有人用羽毛拨弄着细小的铃铛,在床幔外若隐若现地回荡。
迷茫中,岁扶光睁开眼,看见十二幅云锦床幔已被金钩挽起,六名宫女如雕塑般静立在龙纹踏床两侧。
“殿下金安。”为首的宫女小桃屈膝行礼,她手中捧着的鎏金铜盆还蒸腾着雾气,身后两名宫女托着描金漆盘,上面整齐叠放着素白巾帕和青盐漱具,最末的三人则合力捧着一套深紫色宫装,华贵精美非常,金丝银线。
“摄政王殿下辰时将至。”小桃一边伺候洗漱一边轻声道,手中的热巾帕在岁扶光指缝间细致擦拭,“尚仪局已在前殿备好香案。”
更衣时,岁扶光站在落地铜镜前,看着宫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围绕着自己。
那件深紫色宫装展开时,领口的纹样错综复杂,岁扶光不认识,但不出意外是先帝时期长公主的制式。
布料摩挲间发出沙沙声响,竟是掺了冰蚕丝的云锦,冬暖夏凉。
“尚衣局连夜赶制的吗?”岁扶光抬起手臂,任宫女系紧的腰带。
她注意到袖口内衬绣着小小的“扶光”二字,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没有说话。
小桃站在一侧道:“是先后为殿下所制。”她拿起缠枝牡丹纹的玉带,“王爷知得殿下到来已特意吩咐为殿下制衣,要按旧年长公主的例制。”
岁扶光垂眸,终于还是说:“算了吧,天气酷寒,不如节省下银子拨给灾民。”
小桃怔了下:“殿下仁心,奴婢会向摄政王禀告。”
“摄政王……”岁扶光好奇问,“生得什么模样?”
一谈到这位摄政王别人就抖个不停,难不成生的青面獠牙。
满殿宫人霎时定如泥塑木雕,小桃手中的犀角梳“啪——”地掉在妆台上,又被她慌忙捡起,低着头说:“王爷……王爷龙章凤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近若蚊呤,“自然生的一表人才,恍若天人。”
岁扶光支着下巴轻笑出声:“瞧你怕的,结巴什么。”
她歪着头静静想,难不成那人真青面獠牙。
去往前殿的路上,岁扶光满不经心数着经过的十二扇朱漆屏风——每扇屏风上都绘制着不同的祥瑞,麒麟、白泽、当康……而走到第五扇时,岁扶光闻到了熟悉的冷梅檀香,由远及近,若梅花开。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三声净鞭响动,惊起檐角铜铃一阵叮当。
接着是太监尖细的嗓音:“摄政王殿下到——”
岁扶光抬眸,微白熹光入眸,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逆光而行,岁扶光眯起眼,终于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摄政王大人。
所有宫人齐刷刷跪伏于地,那人清冷如泉的声音破开凝滞的空气,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祈璟淡声行礼:“臣祈璟,参见皇太女殿下。”
隔着几十米,岁扶光也在不动声色打晕着祈璟。
祈璟比岁扶光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看起来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袭素白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紫色绦带,整个人清冷如霜,玉冠墨发,眼尾薄红,似乎身体不大好,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衬得他的肤色愈发苍白。
“啊,摄政王不必多礼。”岁扶光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