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逃出皇城时,远处寺庙的晨钟敲散了最后一缕夜色,淡淡的铁锈腥气漫过第五大街,沿街槐树的枯枝在风中轻颤,抖落几粒未化的残雪。陈今浣已脱去不便的长裙,倚着西市坊墙的阴影喘息,喉间新结的痂随吞咽动作裂开细纹。他望着掌心那截森白蛟骨,骨缝间渗出的靛蓝黏液正顺着掌纹游走,像条急于归巢的蜈蚣。

    “扔了吧”泠秋的视线扫过骨面,暗自运起真气,“司天台的人循着秽气追来,这东西就是活靶子。”

    少年蜷指收拢骨片,任由黏液腐蚀掌心肌肤:“不能扔,想要修复被蛀空的地脉还得靠它。就像买椟还珠,这秽气是椟,里头的怨念才是珠。”

    李不坠的大刀劈开巷口堆积的残冰,刀刃映出远处金吾卫晃动的火把:“要讨论也挑个地儿!追兵马上就到,这前头有一条暗渠,钻进去游两刻钟就能出城。”

    “两刻钟……我恐怕没那个力气了。不如去平康坊借件舞裙,混在胡姬队里出城——咳咳咳咳咳……”说着说着他便咳出血沫,贴墙的身子几度摇摇欲坠。

    泠秋的视线掠过少年苍白的面庞,轻叹一声后并指划破腕脉,殷红血珠坠入随身携带的玉瓶。

    陈今浣嗅到血腥气,半阖上的眼睛骤然睁大:“师兄这是要学佛祖割肉喂鹰?”他嘴上讥讽,咽部却诚实地出现了吞咽动作。

    “饮了便走。”泠秋将玉瓶抛过去,剑尖挑开巷尾堆积的箩筐。腌菜坛子咕噜噜滚出,酸腐气息混着地沟淤泥的腥臭扑面而来。陈今浣拔开塞子仰头痛饮,喉管灼烧的刺痛中品出几分清苦的药香——是长明观丹房特制的守心散,混着熟悉的血气,温暖而醉人。

    再走五十来步便是李不坠说的那条暗渠,入口的木板被大刀撬开,黢黑的甬道里传来潺潺水声。三人涉水而行,浑浊的污水漫过膝头,逐渐往胸口逼近。

    众人往深水中走去,暗渠的腐水漫过小腹时,李不坠的大刀突然卡在了石缝里。刀身震颤着发出嗡鸣,暗红经络在幽暗中泛着微光,仿佛某种活物在刀槽中苏醒。泠秋的指尖抚过潮湿的苔藓墙,冰霜真气顺着石缝蔓延,将卡住刀锋的碎石冻裂开来。

    “这东西在预警。”李不坠盯着刃面浮凸的血管状纹路,“上次在润山东麓……它也是这般嗡鸣。”

    陈今浣望着头顶石缝漏进的几缕天光,嗅到一股异样的甜腥——混着腐水恶臭的,是平康坊独有的苏合香。几片枯萎的莲瓣顺着水流漂来,附在他的指缝间。

    “香粉味……”他捏碎干瘪的花瓣,浅褐色汁液顺着腕骨滴落,“醉月楼的舞姬来过这里。”

    话音未落,前方三丈处突然亮起微弱的磷光。浑浊的水面下,数十盏莲花灯正顺着暗流缓缓漂来。纸扎的花瓣上描着金粉梵文,灯芯却是截截人指骨,燃烧时爆出细碎的噼啪声。

    泠秋拔剑扫开漂近的灯盏,霜气将触及的灯纸冻成冰渣:“司天台的引魂灯,专为追踪秽气所制。”他的目光转向陈今浣怀中的蛟骨,“这东西比烽火狼烟还显眼。”

    少年忽然将白骨按进污水,细小的触须钻入髓腔疯狂搅动。靛蓝黏液如墨团般在水中晕开,转眼便将三人染成青面獠牙的水鬼模样。“现在大家都是秽物了,怎么样,要不要分头行动,让他们分不清真假?”

    李不坠拔出卡住的大刀劈向水面,刀风惊起串串浊浪,将漂来的最后几盏莲灯绞成碎片。“前头有岔道。”他抹去溅到眼皮上的灯油,“左道水声空阔,应是通着护城河。”

    “司天台的引魂灯既现,两条道都未必安全。”泠秋用剑尖挑起半盏残破的引魂灯,磷火明灭间,他看清了石壁缝隙间黏着的菌丝:“这是司天台用来传声的鬼耳蕈。两条水道都被种了标记,分头行动只会被逐个击破。”

    “那便全挤在一条道里当活靶子?不如师兄带着蛟骨往右道去,我与李兄去左边闹些动静——”

    “胡闹!”出鞘的五行剑拦在少年身前,阻止他贸然离开,“你当司天台的人都是瞎子?这种小把戏瞒不过一里路。”

    腐水漫过腰际的寒意愈发刺骨,左边的水道飘来一块织物残片。褪色的石榴红纱浸满暗渠污水,边缘还黏着半片金箔,似乎是胡姬舞娘在平康坊常穿的舞裙。

    与此同时,右道深处传来羯鼓闷响。浑浊的水波漾开奇异的纹路,竟在石壁上投射出模糊的街景——延寿坊的天生堂门前,波斯灯笼在夜风中轻晃,檐下风铃正随着某种韵律震颤。

    “蜃景。”泠秋挥出剑气斩向幻象,沉声道,“蛟龙骨的怨气易化海市,专门诱捕心智不坚者。”

    被斩开的幻象重新聚合,其中药铺的门帘忽被掀开,“陈今浣”的身影施施然踱出。那人脖颈光洁如新,手中把玩的也不是蛟骨,而是串浸满蜜糖的柘枝浆果。“多香甜呐……”幻影冲他们露齿一笑,指尖碾破的浆果淌出黏稠汁液,“何必抱着截朽骨当宝?”

    蜃景虽没有进一步侵蚀,真实情况也不容乐观——暗渠顶部落下细碎的泥渣,左道深处隐约传来墙体开裂的闷响。李不坠的刀刃映出众人凝重的面容:“分头走或许真是死局,但挤在此处……”他忽然用刀柄叩击石壁,空阔的回声里混着砂石簌簌坠落的杂音,“这暗渠撑不到半个时辰。”

    犹疑期间,右道的幻象愈发清晰,此刻竟浮现出长明观的景象。灵丹殿的晨钟在虚空中回荡,药圃间的白术挂着露珠,月华提着水瓢转身微笑——那幻影甚至冲着泠秋眨了眨眼。

    李不坠再次挥刀劈水,刀风惊起的浪花打湿了众人衣襟:“管他左道右道,总得选条路!再磨蹭下去,咱们就埋在这了!”

    陈今浣的触须悄悄探入右道,在触及某物时骤然缩回:“右边百步处埋着镇水兽的石像,看制式该是隋炀帝年间的东西。若是能启动机关……”他凝视着右道深处镇水兽模糊的轮廓,忽然将蛟骨塞进泠秋怀中,“劳烦师兄带着它往右去,遇到三足蟾蜍石像就敲碎左眼。我与李兄去会会那位波斯娘子,说不定还能讨些曼陀罗粉当手信。”不等对方反驳,他已转身蹚向左道。

    腐水翻涌着漫过胸口,泠秋抓住他后领的力道几乎勒断喉骨:“你当司天台布的局是平康坊的花灯谜?左道尽头的曼陀罗香足够让你永远醒不过来!”

    “那便正好,做梦可比现实有趣多了。”少年掰开他的手指,破损的指尖在对方掌心留下血痕。他瞥了眼右道幻象中嬉戏的“月华”,“就像师兄您……当真分得清此刻是梦是醒?”

    李不坠的刀刃突然横在两人之间,暗红经络如血管般搏动:“要吵出去吵!妖邪,你既有胆选左道,到时候可别后悔!”

    “李大捕头这是怕了?”

    “怕你被幻象勾了魂,回头还得费劲捞尸!”男人拽起他往左道走去,靴底碾碎了沉在水底的引魂灯残骸,“先说好,若你半途发了癫症,小爷直接敲晕了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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