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

    檐角的铜铃在暮色中轻颤,陈今浣将暗格重新推回药柜底部,指尖沾着的雄黄粉簌簌落在青砖缝隙。他转身望向竹榻上蜷缩的李不坠,男人脖颈处的青灰色瘢痕已褪却,只是呼吸仍带着刀刮铁锈般的滞涩。

    “师兄可记得《黄帝内经》里提过的‘君臣佐使’?”陈今浣扯开话题,指尖在药柜屉面上敲出串凌乱的节拍,“蛟骨为君,莲毒为臣,冤魂为佐,人血为使——这方子,最合圣人心意。”

    泠秋的剑穗流苏拂过药秤铜盘,砝码在盘中叮当相撞。他垂眸盯着陶罐里翻涌的药汁,霜气将浮沫凝成冰晶:“休要胡闹。距离上元节只剩十日,这期间容不得半点差池。”

    “能有什么差池?”少年嗤笑着搓开指尖的雄黄,粉末随风飘向晾晒的苍术,“圣上要的是能钓出暗处鱼儿的香饵,至于饵料是饴糖还是鼠药……”他拖长尾音,看向竹榻上的男人,“谁在乎呢?”

    药柜屉面漏进一线暮色,底层的暗格不知怎地滑落半截,蛟骨与雄黄粉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陈今浣注视着竹榻上蜷着的李不坠,神色逐渐凝重。

    “李兄的脉象乱了。”少年上前捏住李不坠的腕骨,指腹下的脉搏时快时慢,“师兄,取三钱天麻拌雄黄酒,再添半截蜈蚣干。”

    闻言,泠秋来到药柜旁,熟稔地拉开第三层抽屉,暗红的蜈蚣干蜷缩在陶罐底部,节肢上的刚毛还沾着西域香料特有的辛辣。他取药时余光瞥见屉底黏着张泛黄药方,纸缘焦痕犹新——正是前日从贵妇人漆盒中顺走的邪方。指尖微顿,终究还是将药方原样塞回屉缝。

    李不坠饮下药液,浓密的睫毛在昏暗中翕动,喉间涌上的腥甜混着药气在舌尖打转。他忽然抓住陈今浣的袖角,布料下冰凉的触感惊得他五指发颤:“先前在暗渠…多谢你舍命相救。”

    “救你?李大捕头可真自作多情,我不过是想取那截蛟骨罢了。”对方作嫌弃状抽回衣袖,别过头去藏住表情,一惯调笑的话语中却有着异样的颤音。

    这种情绪,明明早该在岁月中消失了才对。

    “……顺便而已。”

    夜色彻底漫进药铺时,延寿坊飘起了细雪。泠秋望着对面酒肆新挂的波斯灯笼,金箔在风中撕扯成流苏般的残影。几日前被斩首的寤寐天胡商留下的痕迹早已拭净,镶着玛瑙的帘钩却仍泛着诡异的暗红。

    “当家的可要尝尝新酿的葡萄酒?”

    披着红纱的波斯舞娘挑帘而入,足踝金铃惊散了药柜间的阴影。离苦将鎏金叵罗搁在柜台,石榴红指甲拂过木质案台表面的裂痕:“哈桑家的商队今早出了敦煌,说是找到了于阗雪玉的新矿脉。”

    陈今浣的笏板突然横在酒壶与蛟骨之间,黄铜吞口处的狴犴纹映出舞娘微微收缩的瞳孔:“姑娘这壶中装的,应是比葡萄酒更烈的‘好东西’吧?”

    离苦掩唇轻笑,月白缠头垂下的流苏扫过少年手背:“不过添了些大食国秘制的安神香,当家的这般警惕,莫不是被前夜的梦魇吓破了胆?”

    药碾中的猩红粉末忽然飞散,陈今浣的指尖擦过舞娘发簪上的坠玉,弹走了盘踞其上的听声虫:“离苦姑娘若真想助我安神,不如说说司天台昨夜在醴泉坊的勾当。”

    檐下铜铃突然齐声震颤,盖过了离苦袖中金铃的细响。她后退半步倚上门框,石榴裙摆扫落门槛积雪:“醴泉坊的祆祠昨夜走了水,波斯僧正带着《阿维斯陀》残卷投了镇妖司。几位郎君猜猜看,那卷经文现在压在谁家案头?”

    雪粒扑在窗纸上的声响渐密,陈今浣突然抓起把雄黄粉撒向竹帘。粉尘在空中凝成残缺的星图,某处星官位置赫然标着欧阳将军府邸的方位。离苦足尖轻点退至街心,笑声混着金铃飘向平康坊:“明日戌时三刻,醉月楼重开首演,还请当家的赏光。”

    待红影消失在雪幕中,泠秋剑尖挑起星图边缘的雄黄粉:“《阿维斯陀》记载着净化秽物的焚祭仪轨,司天台这是要釜底抽薪。”

    “何止,忘了崇仁坊的菌丝中还掺着焚祭灰烬么?那群波斯僧正也不见得那么干净。”陈今浣的视线从星图上移开,转而看向竹榻上安睡过去的李不坠,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竟显得有几分消瘦,“阿胡拉·马兹达要是瞧见信徒这般糟践圣火,怕是要把祆教的经卷都丢进火庙烧了审判。”

    短暂的沉寂过后,竹帘外传来车轮碾雪的吱呀声,似乎有车辇停在了铺外。

    “敢犯宵禁,是个人物。”少年嘴上揶揄,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药柜屉面的朱砂符。他嗅到空气里混入的松烟墨香——这气味与寻常官宦人家的熏香不同,透着终南山古刹特有的冷冽。

    “天生堂陈仙长可在?”

    软糯的嗓音混着松香飘进铺面,裹着银狐裘的少女踩着锦凳下车。她身着一袭藕色对襟襦裙,裙摆似流云般轻盈地垂落在地,裙身绣着繁复精美的牡丹花纹,金线勾勒出花瓣的轮廓,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那精致的鹅蛋脸上,柳眉如远山含翠,微微上挑的眉梢透着几分聪慧与灵动。一双杏眼似秋波流转,鼻梁挺直,唇色天然如点朱。她的发髻高高挽起,乌黑浓密的青丝间别着支白玉并蒂莲簪,莲心处嵌的东珠随步履轻晃,在昏暗中晕出圈柔和的光晕。

    “这位姑娘可是来瞧病的?”陈今浣的笏板轻敲药碾,暗红粉末在案台勾出粗糙的卦象——地火明夷,利艰贞。“面若银盘,指如青葱,只是虚火旺盛,夜难安枕。”

    少女掩唇轻笑,狐裘领口的白绒扫过一片霜花:“仙长好眼力,小女子于雪眠,家父右司郎中于敖。”她褪下织锦手套,露出腕间缠着的迦南香串,“小女子此番前来,是想问仙长一个问题——

    逝者…会思念生者么?”

    绵柔的尾音散在药香里。转瞬即逝的寂静过后,陈今浣忽然倾身逼近,笏板挑起她狐裘领口的雪絮,话语中似有所指:“思念如月魄,盈虚自有定数。于姑娘更该问的是,生者…可曾真心悼念逝者?”

    门外的铜铃骤然停摆。

    玉化骨笏板尖端的雪絮在烛火中融成清水,映出于雪眠眼尾微不可察的颤动。少女腕间迦南香串轻晃,沉水香混着终南山特有的松针气息,将药铺中沉积的郁气逼退三寸。

    “雪眠曾夜读《黄庭经》——”于雪眠绕过笏板款款走来,屈指叩响案台,案上青瓷碗中的药液应声泛起涟漪,“存神泥丸,丹田炁充。所言悼念,不过活人自欺的香火……可若是自欺,这份无处安放的思念,又是从何而来呢?”

    言罢,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方素帕,帕角绣着的宝相花纹沾着暗褐血渍:“三日前,我向一位天竺老僧问了同样的问题。老僧只是缄默摇头,将这物件塞进小女子手中,不久便在庙中坐化。”

    素帕展开的刹那,药铺内陡然阴冷,并非天寒地冻的冷冽,而是深入骨髓的阴寒。只见帕中包裹着半枚裂开的翡翠扳指,扳指落在案台时,陈今浣听见了某种超越人智的絮语。

    于雪眠并未发觉异常,她将扳指推至少年面前,注视着他的双眼道:“那老僧咽气前说了句梵语——‘阿耆尼终将焚尽伪焰’,仙长可解得此中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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