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吉惟沿着河谷走了许久,每到一个弯道,她都要停下来做个显眼的记号,再细细查看一番,没办法,不同的弯道间,有着近乎一致的弧度,两岸的峭壁,以相似的姿态倾斜着,河岸边的水草植被,分布也如出一辙,极高的相似度,让每一次转角都像是踏入了同一个场景。
如果车辆是直直冲进水里的话,很可能在岸上留不下什么痕迹,张吉惟担心自己错过,拿着一根捡来的木棍到处扒扒找找,仔细分辨着草丛里可能隐藏着的任何蛛丝马迹,可一连数个弯道,她都一无所获。
等张吉惟不抱希望地再次踏入新的弯道,两具盖着衣物的尸体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线,张吉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们就那样直挺挺地倒在草丛里,容不得她心存一丝侥幸。
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跳就愈发剧烈一分,眼前的景象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像是一台对焦失灵的相机,两具尸体上盖着的衣物,她依稀有些眼熟,似乎一件属于李利明,一件属于王虎。
张吉惟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手腕微微用力,用木棍一点点挑开覆在面孔上的布料。
是吴岑岑!
张吉惟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惊呼,她猛地扔开木棍,双手下意识捂住嘴,生怕惊扰了眼前面容安详的女孩,她静静躺在那里,双眼紧闭,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岑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着呢?”张吉惟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吴岑岑的脸颊,冰冷而僵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浑身一震,脚步慌乱地后退几下跌坐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良久,张吉惟才喃喃自语:“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分不清是为了印证什么,还是为了逃避什么,张吉惟突然翻身扎进河里,水下光线昏暗,浑浊的泥沙在周围翻涌,没游多久,视线里就出现一道庞大而厚重的阴影,车身的轮廓在水流的作用下变得模糊不清,她缓缓靠近越野车,车辆的挡风玻璃几乎完全碎裂,整辆车都被河水填满,仪表盘已经失灵,指示灯在一片黯淡中明明灭灭,映照出车内的空无一人。
张吉惟怅然若失地回到岸上,视线刻意避开地面,支撑着她一路走来的心火仿佛下了趟水就被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心是空落落的,大脑是茫茫然的,她完全没了方向,亦不知该何去何从。
“咳咳...咳咳咳。”
好耳熟!这声音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张吉惟腾的一下从地上站起。
“嗯?彦林,是你吗?!”
柳彦林脑袋昏昏沉沉,身体绵软无力,不停的咳嗽让他的胸腔有种闷闷的钝痛,恍惚间,远处似乎传来熟悉的呼喊,他的耳朵动了动,本能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柳彦林费力抬起头,却又什么都没看到,他露出一个困惑的神情,难道这一切都是错觉?
但随着呼喊声逐渐清晰,一道周身淌着水的人影慢慢浮现,像从云雾中走出,穿过层层水汽,一点点靠近,柳彦林的瞳孔微微张大,目光中透着惊喜。
张吉惟发现了不远处呆坐在石头上的柳彦林,赶忙跑了过去,水珠不断从她的衣角和发梢滑落,在地面留下一串湿痕。
走进看,柳彦林的状态很不对劲,眼神涣散,嘴唇干裂起皮,脸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彦林!你没事吧?!”张吉惟焦急万分,用手背轻轻贴上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柳彦林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回应道:“招娣...你...终于来找我了...”
张吉惟伸出的手愣在原地:“你说我是谁?”
可此时柳彦林已经昏了过去,毫不设防地倒在张吉惟的怀里,他的面庞苍白,全无血色,双眼紧紧闭合着,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语调柔软细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低语,而当张吉惟凑近,却又一个字都听不清。
张吉惟轻咬着下唇,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失落,心间的抽痛频频袭来,让她无法忽视,她的手指在柳彦林的额头上来回移动,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试探,随后,指尖慢慢滑落,顺着他的轮廓,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羽毛般抚过他的脸颊,张吉惟反复摩挲着,心里既心疼又愧疚。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片狡猾的乌云,悄无声息遮蔽了月亮,短暂地偷走了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月光。
昏睡状态中的柳彦林脆弱得如同初春一捧半融化的冰雪,稍不注意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张吉惟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小心翼翼地与他交缠在一起。
即便这只是片刻偷来的幸福,但不管怎样,时隔多年,她终于还是再一次牵起了他的手。
“哈哈哈阿吉,我找到你了!”
“不算,再来!”张吉惟气鼓鼓地从床底下爬出来。
“哎!你可别耍赖啊,乖乖去外面当我的‘小弟’!”
今天麦迪森园区里的小朋友们玩的是捉迷藏,三个人负责找,另外十几个孩子负责藏,在规定时间内被找出来的人要给找到他的人当一整天的“小弟”!
没想到游戏刚开始自己就被找到了,张吉惟有些不服气,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更是把她气得咬牙切齿。
呸,破床,风水不好,下次再也不躲那了!
游戏规定的时间快到了,孩子们陆陆续续被找出来。张吉惟环顾四周,迟迟没见到柳彦林的身影,这个小闷葫芦平时看着一言不发的,没想到玩起游戏来很在行嘛,到现在也没被找出来,怕不是要赢到最后。
她和柳彦林关系这么好,柳彦林赢了,也算是替她扳回了一城。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孩子们互相清点着人数,张吉惟还是没见着柳彦林,她忍不住有些自得,与有荣焉地等着他们宣布最后的赢家。
“好啦,齐啦!都记住谁是谁的‘小弟’啊,可不许耍赖!”
“什么就齐了?!”张吉惟双手叉腰,“我看你才耍赖吧,柳彦林还没找着呢!”
“他第一个就被找着啦!”
“胡说!我根本没看到他!”张吉惟重重跺了一下脚,“你们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阿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欺负他了?”
“他第一个被找出来的时候,我看他很不服气呢。”
“就是就是,我看他是输了耍赖皮,自己跑回家了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张吉惟也被他们说得不自信起来:“是...是嘛?”
“早说了不要带他一块玩,你非要带,有什么办法?”
“哎呀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不带了就是。”张吉惟有些难堪,心下也责怪起柳彦林来,要不是他当逃兵,自己就不会在小伙伴们面前失了面子。
吃过晚饭后,张吉惟在房间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得去柳家把柳彦林找出来骂一顿解解气。
到了柳家按响门铃,出来的人是柳书澜的原配夫人。
“阿姨,”张吉惟朝门内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没有见到自己想找的人,“请问柳彦林在吗?”
“他不在哦阿吉,可能是去谁家吃完晚饭玩去了吧,今天一直没见到他。”
家属区里的小孩去别人家蹭饭是很常见的事,不过一般都会跟家人提前报备一声,但柳彦林这孩子从小性格古怪孤僻,偶尔几次吃饭见不到他,柳家的人都没有在意。
张吉惟感觉到不对劲了,她强撑着笑脸辞别了柳家夫人,转头拔腿就朝今天下午玩捉迷藏的房子里跑去。她还不了解柳彦林吗?除了自己死皮赖脸地非要跟他做朋友,其他小孩子根本不带搭理他的,哪有人邀请他去吃晚饭!
家属区有一些空置的房子,是预备给其他分公司专家领导过来总部出差住的,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拎包入住。
为了给家属区的孩子们提供一个安全玩耍的场所,平时也会单独开放一栋供他们聚会玩乐,省得他们在家里闹翻了天。
这栋房子张吉惟已经很熟悉了,其实也没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她把可能的位置挨个挨个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二楼一间卧室的衣柜前,她发现了端倪。
这座衣柜两边柜门的拉手中间,横穿着一条手掌宽的木板,将柜门死死封住,里面的人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绝无可能出来。
“彦...彦林,你在里面吗?”张吉惟取下上面的木板,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
随着柜门缓缓打开,一股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被困了一整天的柳彦林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衣服皱皱巴巴,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的,面对张吉惟急切的呼喊,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就这么跟柳彦林干耗了好半天功夫,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深,张吉惟别无它法,只好牵住柳彦林的手,试图把他从衣柜里带出来。柳彦林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张吉惟爬了出去,只是他在衣柜里待的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不堪,走路一瘸一拐,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张吉惟放心不下,一直牵着柳彦林,把他安全送到家才离开。
“你又上哪疯去了!看看你跑的一身汗,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像哥哥和姐姐一样听话呢?!怪不得你爸不爱你!”
刚走没几步,张吉惟就听见柳家传来的大声斥责,她听得出来,这是柳彦林亲妈的声音。
柳彦林的身世哪怕在孩子堆里也不算个秘密,尽管大人们顾忌柳家的地位,都默契地不去提及,但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接触时间长了,再懵懂的孩子都能反应过来。张吉惟也好奇问过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柳家有两个妈妈?得到的答案支支吾吾,解决不了她的疑惑。
不过小孩子有小孩子的逻辑,张吉惟想,一个小孩只能由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生出来,因此无论是一个爸爸,两个妈妈,还是一个妈妈,两个爸爸,都意味着其中有一个人跟自己没有关系,张吉惟不想让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其他小伙伴也是如此。
柳家一个阿姨先来,另一个阿姨后来,后来的那个人就是跟柳家没有关系的人,没有关系的人生下的孩子,就是没有关系的孩子,所以大家压根不把柳彦林当作柳家的孩子,在他们心中,柳彦林只是住在柳家的一个外人。
张吉惟本来也不大喜欢没有关系的孩子,可是怎么办呢?她喜欢柳彦林啊!
自那以后,张吉惟就再也没有强迫过柳彦林和他们一起玩,反而在一片调侃和取笑声中强硬地充当起了护“林”使者,只是她也很苦恼,她张吉惟堂堂一个有关系的孩子,屈尊降贵地喜欢一个没有关系的孩子,柳彦林居然还总是不领情,真是不知好歹,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