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蜀州城府的街市上挂满了红灯笼和各色彩绸,四处都熙熙攘攘的,挤满了置办年货、出街游玩的人,杳冥在人堆里被挤来挤去,终于来到了城中规模最大的酒楼门口。
束着高马尾、披着黑裘的女孩如一尾游鱼从人群里钻出来,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她抬头瞧了一眼写着“临仙酒楼”的牌匾,上下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衫,把腰间的竹笛摆正,兴致盎然地走进酒楼。
此时正值黄昏,酒楼里坐满了用饭的客人,店小二抽不出空来招待她,她便径自走到了二楼看台被客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说书先生周围。
女孩踮起脚往人群中间看,约莫有五十多岁的说书先生正捋着他精心蓄的山羊胡,声音洪亮地开始讲预热了好几天的故事。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我们这蜀州有一位爱民如子的郡主,但我想刚来蜀州的各位恐怕不知道这位郡主身上发生的神异之事,今日就由鄙人来给大家详细说道说道……”
天历四百五十九年,也就是距今五十年前,当今圣上刚刚登基的时候,郡主还是个年幼的女童,她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带着病气,时常生病,比其他同龄的孩子孱弱不少。
敦亲王为女儿的身体操碎了心,他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独苗,遍请名医来给孩子看诊,不论医术多高超的大夫都摇头说着孩子活不过十岁,是先天不足,什么药都没用。小郡主不懂这些,她不能随意跑动,也没有心力去学那些琴棋书画、女红一类的,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里看木偶戏。
敦亲王见状也几乎要放弃了,只是用名贵药材给小郡主吊着命,能活到几岁就活到几岁。
此事的转机是一位白眉长须的道士来到王府,对敦亲王说城东十里外的清风观里有一棵桑树,若是将此树移栽到小郡主住的院子里,就能保这孩子长命百岁。
敦亲王原本不信这些,可在道士说完这些话之后,原地蒸腾起一阵白烟,烟散去后道士不见踪影,只有地上落了一根桑树的树枝,桑叶上还残留着露珠。敦亲王便带着大批人手去那名为“清风观”的道观里移栽桑树。
这桑树在道观建造前就在这里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多少年的老树了,要是真劳心劳力地把它移栽进小郡主的院子,没人知道能不能成活。
但敦亲王在道观中见过这树的模样后就下定决心要移栽,因为这树的树干呈两树合抱状,正与神话中记载的扶桑树一致,加之那日道士凭空消失后留下的新鲜桑枝,敦亲王笃定这树一定不同凡响。
一切正如敦亲王所料,这扶桑被移栽后,小郡主的身体果然一日比一日好,再也不会因为多站了一会儿就面色苍白地捂着心口,也不会频繁浑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那时郡主八岁,敦亲王见自己的独女逐渐和其他孩童一样健康活泼,活过十岁不是问题,心中对这扶桑树的敬意更甚,为此请了不少精于打理花草树木的园丁来照料此树。
但或许是天意弄人,在小郡主十六岁的时候,从小就悉心照顾她的生母害了风寒去世了。小郡主大受打击,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再次整日缠绵病榻间。这一次敦亲王请来的大夫连具体情况都不敢说了,只是一味地摇头叹气。敦亲王先是失去情感深厚的发妻,心爱的独女又再度病倒,他也整日浑浑噩噩起来。
在这种混沌迷蒙的状态中,敦亲王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将那双人合抱模样的扶桑树砍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原处,一半被木匠做成了小郡主生母模样的木偶,木偶送到小郡主身边后,小郡主立刻就能下地走路了。敦亲王醒来后,知道这是神树借梦给他解决之法,当即请人竖着锯下一半的树干,仿照小郡主生母画像的模样雕成木偶。
惟妙惟肖的木偶被送到小郡主身边后,小郡主的身体真的好起来了,而那失去了一半树干的扶桑树竟在几天内重新长出了树皮!从清风观里请来的道士纷纷说这是因为扶桑树离小郡主的距离更近,对她的庇护作用也更强了,而扶桑树因为是神树,自然被砍下一半也能照常存活。这以后,小郡主平安无事地从敦亲王手中继承爵位,如今在知天命之年仍然身体健朗。
说书先生“唰”地一声合上折扇,提高音量,盖过了周围听书人不断发出的疑问:“那棵扶桑树此时仍在郡主府中,诸位若是谁能得郡主的青眼,能够去府上走一遭,自然能见得那被对半锯开的神树……而至于我们蜀州这武安郡主继承爵位后是如何带三万精兵平定南疆之乱的,就要等到明日再谈了。”
人群和激烈的讨论渐渐散去,杳冥抱臂不语。
她是为搜集蜀州关于“妖”的传闻,才来这临仙酒楼听故事的。但既然这里最惹人注目的是郡主府里一棵所谓的“神树”,那想必也没多少妖怪敢在这里闹出大动静,免得惹上这里掌握实权的郡主了。
她微微叹气,自己没什么求见郡主的途径,看来只能趁夜潜进郡主府一探究竟了。
蜀州城府夜里也同其他州县一样严格施行宵禁,街上巡逻官兵走动时的声响是夜里唯一的声响,杳冥隐匿在无人的暗巷,确认四周无人后,原地一蹲,从少女变化为一只身形小巧的赤色狐狸。
模糊的夜色中,一只似猫非猫的赤影跃上郡主府的屋顶,值守的府兵跟同伴揉了揉眼睛,一致认为是不知哪来的野猫,提着手中昏黄的灯笼继续巡逻。
杳冥在屋顶正脊上四处张望,没多久就找到了那棵与郡主府格格不入的扶桑树,遂提气往扶桑树的方向奔去。
郡主府规模不算太大,加之狐身行动迅捷,她几息之间就在扶桑树所在的小院中无声落地。
小院仅有两间房,正屋里燃着灯,昏黄摇曳的光将室内人的身影映在窗子上,可以清晰辨出屋内有二人,皆为女子。
杳冥抬头望着传闻中的扶桑树,它的树干果然同临仙酒楼的说书先生讲的一样,有着被竖劈为两半的痕迹。今夜昏黑无月,杳冥视力极好,这样暗的夜里也能看清树上的每一片树叶,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树叶无风自动,发出窣窣的声响。
她的目光在摇曳的叶片和灯影之间流转片刻,俯身化为人形,朝着正屋的方向作揖:“在下昆仑杳冥,唐突来访,还望扶桑前辈谅解。”
正屋内传来物体滚动的声音,窗上的灯影也随之移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岁数约莫二十五六的女子坐在木制的轮椅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小友不必多礼,屋外天冷,进屋来说吧。”
杳冥偷觑一眼女子身下坐着的轮椅,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直到在屋内面对面坐下,杳冥才看清树妖扶桑的长相,五官柔和,气质淡雅,低眉斟茶的时候,恰如水墨画里出来的美画妖。她一时看得愣住了,昆仑有化形能力的妖怪不少,但多数妖怪的人形都比较凶厉,像这样好看的妖怪,她只见过几个而已。
“小友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有什么事慢慢说。”扶桑在杳冥愣神期间倒好了茶,朝着她的方向推了推茶杯。
听到扶桑的声音,杳冥恍若初醒,接过米色冰裂纹瓷杯,抿了一口,开始酝酿话语。
“我这阵日子在临仙酒楼听闻了您和郡主之间的事,不知前辈您在蜀州停留已有多少年了?”
“五百零九年。”扶桑抬手挽起鬓角垂落的发丝,视线逐渐从自己眼前的桌面移向杳冥,直视着她的双眸。
“您从天历元年就在这里了……”对上她坦然的视线,杳冥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不知天历元年之前发生的那件大事,您可曾听闻?”
“我是‘补天’的亲历者。”
话音刚落,杳冥猛地站起来,原本游离的眼神霎时有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接着问道:“那您在补天时有没有见过一只赤色的九尾狐?就是……大概长成我这样的。”
扶桑正欲开口,屋外猝然响起阵阵闷雷声,杳冥和扶桑皆是面色一白,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规则的约束。随着杳冥手中的茶杯被失手打翻在地,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杳冥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无法再问出一句关于九尾狐的事,她越想开口,那股力量就越凶狠,她对面的扶桑看脸色也和她有一样的感受。
直到她在心里断了继续询问的念头,那令人窒息的桎梏才消散。
“原来这件事是不能说的。”杳冥有些失落,“先前我问过的那些妖怪都说不知道,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内情。”
扶桑宽慰道:“小友不必伤心,虽旧事不可再提,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四处多多走动,能想起来也说不准。”
杳冥想到昆仑那些一问三不知的妖怪,还有下山之后在漠北、南疆求见的几只大妖也都语焉不详,顿感未来一片渺茫。
她看着从一开始就对她态度友善的扶桑,还有对方想告知自己信息时,那从未感受过的被人死死捏住喉咙、仿佛命运都被扼住的窒息感。
或许,跟扶桑待在一起,能够找到更多关于自己身世的线索。她显然也是认识自己的,没准在平常的对话中,能在那恐怖的规则力量不注意的时候给自己提供一些线索。
扶桑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小心思,她唤来旁边自始至终都没动过一下的侍女,把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打扫干净,又亲自为杳冥重新倒了一杯茶水。
“杳冥,可否同我讲讲,这五百年来,你在昆仑是如何度过的?”
此话一出,杳冥更加笃定扶桑和曾经的自己是故识,扶桑不仅主动招待她,还问起这些年来发生的事,她们过去说不定称得上关系匪浅。
可不管她如何回想,都无法回想起自己从昆仑之巅的祭坛上苏醒之前发生的事。
就如此刻她注视着扶桑,明知对方正是自己的故识,却无法在脑海中寻回一丝熟悉的感觉。
人族所唱的纵使相逢应不识,是这种感觉吗?
“杳冥?”
扶桑见她没反应,又轻声唤了一遍。
杳冥这才回神,开始把这五百年来的过往一一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