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遇坐在飞机的座位上,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跑道,感受着飞机起飞令人恶心的轻微的超重感,沉默地忍耐着胃里的不适感。
她是真的不喜欢坐飞机,尽管有时候会因为美丽的风景妥协,但也绝对不会是现在——她刚刚新学期开学、忙到飞起的时候。
“……我们知道这十分的冒昧,但是,”电话精确传达着年轻女人的消息,电流声让她的声音失真,却依然真切地表达了她的哀求与无助,
“所有她熟悉的人都试过了,没有用!现在她的联系列表里只有你了。不管怎么样,请帮帮我们!请帮帮她!”
想起刚刚的那通电话,她敛下眉眼,心里仍有些意外。
毕竟,没有什么比分手三年的前女友还留着自个儿的电话更意外的事情了,更别说还是网恋。面儿都没见过,只有照片和语音通话。
女人的哀求着实让人不忍心,但她也并非拎不清的人。
自己亲妈亲姐亲爹都不能唤醒的人,分手三年面儿都没见过的网恋前女友就可以啦?
俗话说的好啊,死掉的前任才是合格的前任。
她可不觉得自个儿有用,关于对方还留着她的联系方式这一点,说不定是忘记删她了。
而且最近那么忙,导师、师兄师姐、开学起步、赚钱,她并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做这种唤醒植物人前女友还失败了的无用功。
就像人家小说里写的,炮灰前女友唤醒植物人失败,冒出来一个真命天女白月光来拯救她,成功了打脸前女友不自量力,最后在一起共度余生,成就一段佳话。
我佳牛魔。黎遇嗤了一声。
正当黎遇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及不便,并轻声表达歉意之后,对面的女人沉默了几息,颤抖着开口了。
“那可以来看看她吗?”
“她已经昏迷了一周了。医生说,如果再不醒来,她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是变成植物人,而是会……”
女人说到这里,已经掩盖不了颤抖的呼吸和嗓音,只能用嘴捂住,发出一阵一阵沉闷的啜泣声。
黎遇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死亡……就是躺在冰冷的火葬台上,跪在下方的亲人眼睁睁看着铁盖子合上,火炉开始运作,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烧糊了的肉焦味与骨灰味道。
等到铁盖揭开,刚刚还躺在上边的那一个具体的、熟悉的面容就已经变成了一捧谁都认不出来的灰。
可是明明才过了四十分钟……
回想起过往,黎遇心里升起一丝异样,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联系被强行割裂开。
“……”
“好。”
最终,她还是应下了对方的请求。
C市与S市本就挨的不远,若非今天两地的高铁票已经售完,她也不想花那冤枉钱坐快不了多少的飞机。
两个小时之后,黎遇就从C市大学的研究生宿舍站在了S市第一神经医院的门口。
刺眼的阳光照射在眼前高大的建筑上,黎遇看的一阵目眩头晕。
恍惚间,她回想起之前的一段对话,
“夏天你那儿会很热吗?”
“会啊,我们这儿春天就有很烈的太阳了!怎么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很怕热。”
“啊……我还说夏天来找你玩呢。”
“没关系,我可以来找你啊!我好想好想见你。”
“我也是!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最终,这个约定还是没有实现。
它就像是两个人随手放在桌上的没吃完的糖,被默契的忽视,等到变质化掉的时候才被其中一个人发现并扔掉。
拿出手机,黎遇打给了之前那个年轻女人,据她所说,她是便宜前女友的姐姐。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急匆匆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对方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接近三十岁的样子,波浪卷发,白色高领毛衣外加一件棕色羊毛外套,搭配一条黑色喇叭裤。
在初春的S市显得时髦又保暖,只是女人憔悴的面容与这闲适的一身显得格外不搭。
“你好,你就是黎遇,对吗?”
黎遇应声,轻轻握了一下对方伸来的手便松开了,“我带你去看看她吧。”
看着女人泛红的眼眶和干燥起皮的嘴唇,黎遇张了张嘴,她本就是不善言辞又话少的人,这个时候更是说不出什么得体的安慰话语。
或者说,这个时候的所有话语都只是徒劳。
跟着女人进入大楼,走走转转来到‘深度意识区’,黎遇默默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这里的灯光非常的明亮,走廊洁白无瑕,像是高级的无菌材料制作而成。擦肩而过的医疗人员个个神情严肃,行色匆匆。
黎遇觉得,他们与其说是医护人员,不如更像是学校研究室的那群实验人员。
她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迷。
等到她们走进一间病房,黎遇发现病房里有一个巨大的胶囊式物体,看上去像是个床,类似于电影里的冷冻舱。
而房间的更里侧,还有一个房间,由一扇巨大的无尘玻璃和一个密封门与外间隔绝开来。
里间同样放置着一个和外间一模一样的‘胶囊’,整体布局就像是icu。
黎遇跟着女人走上前去,透过玻璃,看到了‘胶囊’里面目苍白的女人。
是她……
尽管她们从未正式见过面,一切只能通过语音通话和照片进行勾勒,黎遇记忆中的女人也该是明艳大方、明眸皓齿。
而不是现在这般,往常漂亮的桃花眼紧闭,脸色苍白毫无生气。
像是要……要死掉了一般。
黎遇心中蓦得一紧,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手掌撑在玻璃上尽力往前看。
她也会像火葬场那些停放在一旁、等候焚烧的尸体一样、变成一捧白土,音容不再吗?
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看不见她的脸、听不见她的声音,所有与她的回忆只能由生者独自承担,关于她的话题也只能由两者共同的好友谈起。
可是她们还没有正式的见过面啊……
“这位是小炽的朋友吗?”黎遇从微妙的恐慌中缓过神来,转头看向一旁说话的人,
“是的妈,这位是黎遇。”刚刚带路的女人拉住一位穿着时髦的阿姨开始向她介绍黎遇的身份。
“你好,小朋友,我是小炽的妈妈。”眼角的细纹暴露了她的年纪,但依然保养得当,穿着时髦,只是从他们一家子如出一辙通红的眼眶可以看出,她这几天过的也十分不好。
黎遇有些不自在,她不擅长与过分亲和且自来熟的人相处,也抗拒着对方的善意与期待。
她不动声色的把对方挽着的手臂抽出来,看着对方手里攥着的手帕,准备私底下偷偷问一下前女友的姐姐关于病情更详细的情况。
展母和蔼的看着她,“你和小炽认识多久了?是她的同学吗?”
“啊?嗯……不是,我,我只是她的一个普通朋友。”黎遇磕磕绊绊的回答,她不喜欢撒谎,她的谎言总是很快就会被揭穿。
普通朋友确实是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关系。这种关系允许个体在需要时向前进一步,探索更深层次的联系,同时在不需要或者情况有变时,也能够轻松地退回原来的位置,保持一种舒适和安全的社交距离。
朋友关系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灵活的方式来处理人际关系。
但她们现在的关系貌似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对对方也不了解,处境十分尴尬。
也难为展母了,拉着她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问前女友有没有其他什么更亲近但家里不知道的人或者难忘的事情,再不济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黎遇一问三不知搁那儿光嗯嗯啊啊的,自己都觉得十分不自在。
问到最后,展母也放弃了,看着黎遇低着头绞着手指心里也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阿姨唐突了,不要紧张。”
尽管黎遇的回答看上去确实如她所说一般——她跟展炽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朋友,展母却仍对她十分的感激。
能抽空从其他城市坐飞机过来看望不熟悉的普通朋友,听大女儿说,人家最近还十分的忙,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是个好孩子。
这几天展母一家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亲戚找朋友,原本答应的好好的来帮帮忙,结果一听有点危险,立马找借口推脱,有的甚至说都不说一声,直接挂了电话。
展母也不怪他们,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很多朋友和亲戚其实只适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难啊。
展母微笑着看着黎遇,眼中噙满泪水。
“小遇,还在上学吧?多少岁了?”
从刚刚对话开始,黎遇就有些如芒在背,担心对方会因为她帮不上什么忙而嫌弃她大老远过来碍事,感受到展母依旧温和的态度,终于松了一口气。
前女友有个很好的妈妈。
“阿姨,我21岁了,刚刚开始读研。”对方的态度一直都很好,也不是什么虚与委蛇之人,她便也愿意拿出自己最诚挚纯粹的一面来待人。
“我还以为你才大学呢,都研究生了?”展母有些惊讶,黎遇对于对她年龄的质疑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的长相比较的显年轻,甚至有时候会被当成高中生,被误会的多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甚至会开玩笑的顺势应下去,避免更多的交流。
但显然这个时候并不适合开玩笑,简单的寒暄过后,展母便被大女儿送了出去,让她回去休息,自己便留下来看顾着妹妹。
黎遇站在玻璃窗前,静静的注视着玻璃舱中的女人,脑海里纷乱不堪。
“一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展泠,你随意称呼就可以了。”展泠送完展母回来,终于想起还没有自我介绍。
“能给我说一下更详细的情况吗?姐姐?”
展泠有些意外,不仅仅是黎遇对她的称呼,还有对方想要知道更多的意愿。
她以为对方只是耐不住她的纠缠再加上过不了心理那关,过来看看就走了,没想到会提出了解更多病情信息的要求。
展泠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如果对方愿意帮忙尝试一下唤醒妹妹的话……
妹妹是不是就有可能醒过来了呢?
想到这里,展泠打起精神,开始给黎遇描述事故发生的原因以及妹妹的状况,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小炽被救援人员从车里拖出来就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现在。医生说她大脑被撞击出了问题,整个人陷入了深层意识之中无法自拔,只有通过外部刺激或者让熟悉的人通过医疗舱进入对方的意识世界中进行唤醒。她已经躺了一段时间了,如果再不醒来,就会死。”
说到这里,展泠的眼眶已经通红,但强势的性格让她不愿当着黎遇的面落下泪来,只好强撑。
黎遇听后心中也沉闷不已,敛下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和爸妈都试过了,还有亲戚和她的朋友们,但是因为存在一定的危险性,愿意帮忙的没有几个。
最后也就只有我、爸妈、小姨还有她的最后的两个好朋友参与了唤醒过程。但是要么无法进入小炽的深层意识,要么就是进行到一定的过程就被排斥出来,这个过程对人体精神有不小的损伤,很多人经历过一次之后就通常无法进行二次尝试。但是……”
展泠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刮擦着她的喉咙,让她咽下去痛,吐出来也痛。
黎遇知道对方接下来未尽的话语是什么,展泠想让她也帮忙参与到唤醒展炽的行动中来,尽管希望渺茫,但仍不应放弃。
但最终,展泠也没有开口说完接下来的话,只是闭了闭眼,像是接受了什么一般,疲惫的对着她笑了笑,“这就是全部的情况了,你坐飞机过来也累了,实在不好意思,饿不饿?我给你订个房间休息一下吧。”
说着,便拿起手机,准备挑选医院周围的酒店。
只是手刚抬起,便被一双匀称白皙的手按住,她怔愣了一下,顺着手臂望过去,却只见一双沉静的眼眸。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对方下一句话便让她睁大眼睛——
“让我去吧。”
黎遇抬头望着展泠,她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需要抬头才能跟一米六八左右的展泠面对面交流。
“就让我去,”黎遇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浪费不了一点,我该怎么做?快叫医生过来。”
“你,你,你不用……”明明刚刚还想让黎遇帮忙,她现在真同意了,展泠却欣喜不起来。
那不是什么简单且安全的事情,毕竟是刚成熟不久的技术,许多领域的bug还未发现,有一定的危险性,展泠不希望对方是因为道德或者愧疚而头脑一热,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刚刚是不是说的太多了,给黎遇压力了?
展泠有些坐不住,着急的给她解释,“我刚刚说的你听明白没有?进入小炽的深层意识被排斥出来的话,会对你自己的精神造成损伤的!”
“你不用因为可怜我们、可怜她就掺和进来,你只是她的一个普通朋友,你不用对她那么好!”
“你出了事的话,我们心里会不安的,我怕你后悔……”
眼看着黎遇跟听不到一样,自顾自按下墙上的按钮,等待医生的到来,展泠吸了吸鼻子,也闭上了嘴,闷声坐在一旁的看护床上,转头瞪着玻璃舱的方向。
“我有很多后悔的事情,”黎遇像是中枢神经突然修复了一般,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始安抚一旁心情起伏过大的女人。
“很多都是来不及做,或者明明来得及却没有去做的事。”
她转过头,看向玻璃舱,“我的人生很失败,所以,至少在这一件事情上,让我不要再后悔没有去做了,好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