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月色落入庭院,廊内灯火下一位少女倚靠着柱子坐在地上,仙子丹若用一柄白玉剑挑着一豆灯火走来,莲步轻移,火光在微风里轻轻颤抖,直到照亮少女的脸,挑灯仙子和火光都微微一滞,美人噫,面前人眼波潋滟胜过清水瑶池,只这一眼就让人心魂荡漾。
那少女缓缓眨眼,可却没有开口,廊下黑暗,她眯着眼睛,凑近去看丹若的脸,丹若想往后退,却被她勾住袖子,拉了回来,“仙子……怎么在我宫阙门前?”
“帝姬大人,”丹若弯身行礼,脸不自觉地红了,“帝君与衔缘仙君卜卦,鸟雀声卦说,响踏春月花影,仙君说此次帝姬入世尘游,就应当我与青棠两位花剑侍随行。”
帝姬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我喝醉了,丹若仙子可以扶我起来吗?”
明明看起来很清明,怎么还是醉的?丹若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
她将白玉剑的剑身递给了她,剑在鞘内,不会伤了她,帝姬就把着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起身时身上的金钗玉环掉落一地,可她毫不在意,掀起黑发,提起长裙,顺便踢了一脚裙摆,栽栽愣愣进了室内,不过这回是躺在了室内的地板上,丹若站在门口,垂着眼睛看她,她的脸白得像天廷飘落的琼花,脸侧是漫向四面八方的黑发,鬼魅一样的人,丹若心里暗自想着。
“青棠仙子何时来?我们何时入世?”
“青棠仙子去铸剑台磨剑了,很快就来了。”丹若呆立在门口,帝姬坐了起来,看着她笑了,“进来坐吧,躺着也行。”
话落她又自顾自地躺了下去,嘴里咕咕囔囔地又说了些什么,可是丹若没有听清,帝姬大人的话她不能不听,就抱着剑迈过了门槛,并没有往里走,她怕踩到帝姬的头发。
果然没一会儿,一位穿着一身桃红大袖裙的仙子就提着一柄白玉剑站在了门口。帝姬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坐了起来了,她看了看青棠手里的,又看了看丹若手里的,真是难得,天廷少有一模一样的剑。
“双生剑吗?”
“是,我剑名为切雨,丹若剑名为系风,帝姬大人要看看吗?”青棠举着剑走了过去,帝姬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弯着腰细细端详起来,“是两把宝剑!”她摸了摸剑身,十分爱惜地说道,“好啊好啊,系风切雨,我们这次尘游一定会赶上个好天气!”她又笑了。
丹若还记得,帝姬大人很抗拒入世尘游……
十五日前。
绝仙问剑会。
帝姬抱剑倚靠在一棵巨大的桑木之下,远处瑶池不肯声歇,曲声人声大胜流水喧豗,更衬得此处僻静幽深,
有振翅之声,帝姬倦怠抬头,是一只白雀,又是衔缘仙君的弟子?不想和“真仙”有太多牵扯,她环顾四周,最后决定躲到桑树的后面,
白雀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胡乱地拍了拍,把它赶跑了,这下它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站在离她最近的一根桑枝上,帝姬抬头看着它,
是仙兽吗?不是仙人?
她踮脚,慢慢凑近去看这只小雀,生怕把它惊飞,
刚刚准备去摸摸它的羽毛,它竟然扑腾化形成了一个仙,双脚勾着枝条,长发自然垂落,整个人倒挂在树上,勾着嘴角笑吟吟地看着帝姬,两个人离得很近,眼睛都能望向眼睛,帝姬吓得近乎失声,
“许久未见,云压雁拜见仙子大人,仙子大人可否记得小仙?”流霞仙君浑身穿着的衣袍瑰丽,似乎还流淌着晖光,此时如同树上开出的一朵花,缀在枝头,鲜妍明媚,他长臂一展,闭上眼睛说,
“任君采撷。”
“啊?……”
帝姬退后两步,真想抽出剑来把这桑枝砍了。
流霞闷声笑着,长腿在半空划出弧形,他竟然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眼睛弯弯地看着她说,
“小心一会儿错过剑阁问剑,快回去吧。”
“这会儿不想杀我了吗?”
“从没想过杀你,”流霞仙君背对着她,语气有些失落,
帝姬哼笑一声,“不信。”
流霞转身望着她,眼睛湿润而明亮,如同碎玉琉璃,又好似澹澹水生烟,帝姬看得出神,可眨眼间他竟又化成一只小巧的雀,绕着她头顶飞,“你问到剑,不就成仙了吗?再不用受鬼都瘴气磋磨,不好吗?”
“帝君说我本就是神仙。”帝姬扬着头,拿着手里的天廷佩剑在云上戳,
他轻叹一声,
“剑阁流光,举樽问剑,清酒酹春风……”帝姬的眼睛追着他,他站在瑶琴的一边,随手拨弄着细弦,继续轻轻吟唱,时而是人声,时而是鸟啼,时而如若风起云涌,又在曲终时消散个干净:
“芙蓉两桨,山隐水粼,飞雨礼长弓。”
他飞走了,白色的小雀飞进满天洁白的琼花里,飞进瑶池飘落的大雪里,霎时不见了踪影。
琼花的花瓣飘落满天,绒花般的雪絮落了满地,一层洁白压着一层洁白。
瑶池人声一阵一阵的传到耳里,云压雁落在池边,化成人形,对着高处坡道上帝姬的方向,遥遥一拜:再会瑶池,云压雁此生无憾了。
他静静地说。
“她没有长剑,算哪门子的仙君?”
“剑都没有,还帝姬呢……”
“鬼都瘴气孕育的精怪而已,不必与她置气。”
帝姬饮了一口酒,装没听见旁边人的对话,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多的仙人都曾在剑阁问到宝剑,唯独她没有,瑶池边杳霭流玉,她张开手指从缝隙里看那些流动的云雾,
她想到了从前,那时候的自己就是和云雾一样的存在,
帝君下鬼都时,与鬼都的王姬相爱,三日三夜后,两人仙魂汇聚,立下忠心誓言,汇聚的仙气凝练在鬼都妄虚上空,一百年后,仙气里诞生了占魁和杓,占魁始终沉睡,而杓则在这笼罩了鬼都一百年的云雾里悠游,所有的鬼都得仰头看着她,如同臣服一般,又过了一百年,精灵修炼出了□□,王姬终于将他们从仙气里接引出来,
妄虚的鬼说,这是仙人的孩子,
天上的仙说,这是妄虚的鬼魅。
王姬和帝君摸着他们的脑袋,她说,这是鬼都的新王,他说,这是天廷的帝姬。
龙气啊,衔缘仙君轻轻一点她的额头,杓将承天命。
说回今年绝仙问剑会,江河照例寻来了十二柄宝剑。有凡人锻造的,厉鬼淬魂的,驱魔金器的,天雷劈造的……
晃然间一道虹光掠过瑶池,众仙见之俯首,帝姬却仍然伫立在原地,这样强大的仙力落在她面前,她竟然丝毫的威压都没有感受到。
光芒落地即散,眼前是一位气质凌人的仙,他头戴金冠,凤眼生威,身披金龙长袍,腰悬四尺霄炉。
“帝君,”帝姬才行了一礼,
“衔缘师兄,可以开始了。”他走向衔缘仙君,这位老神仙手心里现出一缕金丝,原先躲藏在他头发里的鸟雀们都钻了出来,扯着那淡淡的金光飞远了。
今日来参加问剑会的仙子和仙官约莫百人,可最后只会有十二人得剑,
这十二剑侍拜入十二仙君座下,修习仙法,先化真仙,再守天门,后历尘世,最终修成大道者,方能成为帝君的剑侍。
而没得剑的仙,或成天宫侍卫宫女,或成仙君外门弟子,抑或下界轮回历世。
“小杓,剑阁十二剑,你看中哪柄了?”
“不是小杓,是杓。”
“好,阿杓。”
“是杓。”
“杓儿,你看中哪柄了?”
见帝姬没有接话,帝君侧首看她,
“怎么这幅表情,没听明白?这次的十二剑侍,是为你选的啊。”
帝姬险些没站稳,虚扶了一把空气,一群小鸟冲过来托住她的掌心,啾啾啾啾。
“衔缘仙君的金丝早已缚上长剑,就待剑仙斩断金丝了。”帝君看向还在发懵的她,“众聖人已准予你入剑阁与仙子仙官一道试炼,你若通过了试炼,剑阁仙人会破例为你备一长剑,不过,那剑是特意来寻你的。”
“女儿从未得过剑光垂照,怎会有长剑为我而来?”帝姬嗤笑一声,
“你且去吧。”帝君轻轻一推她,“小杓,你可还记得霄炉?”
帝君将长剑从腰上解下,放到帝姬手心,
“霄色胜炉光……那年剑阁仙人为我铸的新剑,你为它取的名字,剑阁凶险,你且带着它同入。”
她目光落在华贵的剑柄上,金色灿烂,宝石璀璨,剑刃溶金如似日暮,不愧为霄炉。
“不要。”杓双手奉还,“若真有长剑为我来,我怎么能负我长剑。”她有些狡黠地笑着,转身摆摆手走了。
“那杓儿所求必是撼天震地的凌人宝剑!”帝君在她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能让她听清每一个字。
帝姬头也没回,跟着无数仙子仙官涌入了剑阁,
剑阁总共五层,痴层为底,上为,嗔,恨,爱,最顶为存放十二剑的无上间。
她右侧走着一位头戴遮面,肩扛长刀的放浪少年,一看就是新升的仙官,注意到帝姬在看他,他拿刀柄挑起纱幕,笑看身侧美人,
“在下雕食,江百期,年一十八,本公子出身人间大家士族,为人端正,尚义任侠!”话落还拿刀光照了照自己的脸。
“嗯。”帝姬不知说什么,天廷里从未有仙人对她这样热情过,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什么之际,耳侧忽然传来一阵细碎声响,回头时只见黑发如云,珠钗轻碰,
一位仙君,墨发高束,黄金抹额,玉白仙裳,外罩一件暗红金纹斗篷,可惜他双眼始终被一块白绸布蒙着,那绸缎中央还用黑墨写了一个“柄”字,近看远看都十分妖孽,
正是他发簪上的坠饰与金冠碰撞的声音,
“拜见袖月仙君!”江百期拱手示意先行,
“多谢。”不过他倒没有走得很快,不远不近地在他们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