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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十二月,已是寒冬时节。

    连着下了几日大雪也不见有晴,天成日乌怏怏的,冻得人不愿出门,纷纷哀怨天色怪异。

    雪风呼啸,掀起屋柩边角处几缕破碎瓦片,没来由地重重砸下去,却只闷沉沉落在雪地里,并不作响。

    林家府上一处后院里,乌压灰蒙一片。

    几个小厮女使打着灯笼前后进院,勉强给这处别无生气的院子添了一缕微光。

    朽木雕花的铜镜前,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望着门檐出神。

    她一袭素色长裙,单薄的背影被这浅白轻薄的衣物衬得愈加消瘦,眉目流转间,似有万语千言。

    “小蝶,外面可是三更天?”女子刚开口,就听见外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试探的脚步声。

    女子唇角曲了曲,将装病的脂粉抹在脸上,起身把屋里的炉火熏得浓些。

    女子身后的小丫鬟险些被湿灶炭熏得咳出病来,正要使气,被林栀递了一早备好的湿帕收买。

    被唤小碟的丫鬟眨眨眼,在瞧见自家小姐唇角扬起的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后,恍地明白过来。

    主仆二人多年来的默契使然,小碟也跟着欢喜起来。

    她想到小姐今早教她喊的那句话,几乎就要吐口而出时,门外传来声响。

    两人相视而笑,而后很快隐下眼底的笑意。

    因为她们知道,这般装模作样的日子,到头了。

    —

    “小姐,大娘子同主君传你去正厅问话,小娘想着让我们送些衣物过来,您看现下可方便让我们进去伺候您沐浴更洗?”

    听声音是翠屏姑姑,林栀唇角微勾,心里的成算也定了几分。

    翠屏是梅林的陪嫁,与她一道入府,算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

    梅林一向苛待厌弃她,如今能将心腹唤来伺候她,想必,定是那件事瞒不住了...

    她强压着心底喜悦,面上仍不动声色。

    “那就有劳姑姑了。”

    温柔清绵的声音从房里传来,还携着几声风寒并咳。

    翠屏心下慌了神。

    这死丫头要是染了病气往主君与大娘子跟前跑,小娘少不了是要挨训的。

    小娘如今掌家不过半月,好容易熬出些名堂,可不能叫这病秧子毁了去…

    想到这里,翠屏双眸一转,轻声温言:“小姐可是病了?”

    “若是沾了风寒不便出门,我回头请小娘去禀主君大娘子便是。”

    “小姐好好在院里将养着...”

    房门被拉开,里面传出的浓烟熏得人眉眼生疼。

    偏这处风寒像听了谁号令似的,挟着冷气往人衣缝里钻,翠屏忍不住发出冷颤,视线却直直落到林栀身上。

    她费力往风口处看,只见林栀一身素色白裙随风扬起。

    长发如瀑,只用几处云钗微微倌起,她本就出落得高挑标致,这般隔了些距离看,竟不像个凡人。

    更像哪处仙山落下的神女,清冷宛如高空悬挂的月。

    林栀眸光泛冷,在触及到翠屏投来探究的眼色时,顷刻换了个人。

    “翠屏姑姑,小娘可有送来新样式?”

    “小娘与姑姑眼光最好,可否替我与小蝶选两件称心的?”

    余音未落,小蝶已将金瓜子备好放进翠屏手心,翠屏摒了笑意,不动声色将贿赂收进衣袖。

    她连忙朝身后几人使了使眼色,几个机灵的很快便领着主仆二人往沐浴更衣的方向走。

    望着林栀远去的背影,翠屏讪笑。

    生得再好有什么用,没了亲娘的孩子,终究是浑在高门深院讨生活的弃子罢了。

    不过...好在她还算有点利用价值,不然她也不会次次规劝小娘留着这丫头的命了。

    想到这里,翠屏暗暗在袖里掂量小金瓜子的重量,眉眼贪婪。

    离得远了,林栀才从内里取了几吊碎银。

    “麻烦各位了。”

    “东西你们留下,一点点小心意,各位拿去吃盏温酒热茶吧。”

    几个小厮女使是常来惯的,纷纷谢过她的好意便厮混着一起吃茶喝酒去了。

    一路上,几个女使频频转身回望,倒是几个拿了钱的小厮嬉皮笑脸的。

    “你们几个在看什么?”

    几个女使摇摇头,总觉得大小姐今日瞧着有些古怪,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有什么好瞧的,说不定过几日她就嫁出去了!”

    守在前院当差的门童小厮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全被他吸引了去。

    “其实...我也是听说...不过你们不觉着大小姐看着像活不成似的,我刚才瞧她瘦的愈发狠了...”

    “唉...要不说大小姐可怜呢,自从先娘子走后,主君近乎全然不管她。”

    “是吧,梅小娘儿女双全,大娘子也是仗着娘家和大公子在老太太跟前长脸,大小姐在这个家...可真是无依无靠呢!”

    “何止呢,我瞧着大小姐那屋子...比我们下人住的院子都不如。”

    ......

    几人循着小路窃窃私语,走得远些才不见声,小蝶气鼓鼓地望着林栀,“大小姐,你为何不争上争?”

    林栀笑得淡薄,“小蝶,我何时同你说过不争?”

    她将梅小娘送来的东西全一一清点仔细,末了让小蝶收进西边那处破败脏乱的小屋里。

    远远望去,那屋子全然灰暗一片。

    连着几日大雪也未将周遭堆积灰霾理净,林栀站在雪地微微叹口气,也不知她走后,这处偏落的小院是否还会有人记得。

    往正厅主屋的方向走,林栀才惊觉林府原来这般大。

    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贪婪,仿若噙着雾气明亮,小蝶没想她谋划这么多年,竟是为了这一刻。

    正厅,灯火葳蕤,鎏金耄兽的香炉中,暖烟流淌。

    她还未进门,就听得大娘子身边的采环亮着嗓喊:“大小姐,仔细些,当心撞碰主君同大娘子寻的红罗炭。”

    林栀听得心惊,红罗炭,那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才用得的贵重物什。

    她走得小心轻慢,闻着屋内丹青橘暖的氲香,只怕他们这次突然召见,不单是为了那件事。

    臆想止,步履已至主君大娘子跟前,她跪拜行礼,冷不丁从旁传来轻笑声。

    “什么大小姐,怎的穿得如此寒酸,得亏是个利落可心的人儿,我从外瞧着,还以为是哪家的落魄丫鬟呢。”

    说话的是大娘子的表妹桂小娘,她原先是大娘子身边伺候的人,如今抬了房做小娘,对大娘子也是赤诚忠心的。

    林栀只当自己是哑巴,在这个家她一向如此,能被人当枪使也说明她还算有些利用价值。

    坐上的林庸眉眼噙着冷,他如今刚被升了官职,却不曾想还没担上实职就被传来待家整业的消息。

    后来一经打听,才晓得原是自家内宅姑娘与人厮混之事被揭发,最难堪的,是那姑娘有婚约在身的。

    林庸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底下形单影只的大女儿,只觉得这些年对梅小娘的确宠溺过度。

    眼下最重要是解决婚约大事,毕竟官家也是看在他治理江南一带水患有功才没怪罪,可赵公府又哪里是他能得罪的起。

    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头来两个大。

    大娘子眉眼冷冷从桂小娘脸上扫过,视线落到身着单薄的林栀身上,“栀儿,可是没有月钱置冬衣穿?”

    林栀微微俯身作辑,“回大娘子的话,有的,只是想着冬衣贵重,女儿不怕冷,总是里衣多穿些便好吧。”

    大娘子点点头算是应下,一旁的林庸发话了,“栀儿,我记得你原是同你二妹妹年岁一般大?”

    “禀父亲大人,女儿今年十七,同棠儿妹妹一般大。”林庸点点头,心里缺忽地向被猫挠似的。

    林栀是他同原妻育的第一个孩子,想起那时初为人父的错愕与欣喜,又为大女儿不是男身感到遗憾。

    恍然记得那日将她抱在怀里,还未见她娘最后一面就升了官,心里原是忌讳的,找来道士相看,说这孩子刑命相克,才冷落至今。

    可林庸也许忘吧,自己自诩的文人风骨总是看不上此等怪力乱神之事。

    转念一想二女儿如今绝食消瘦模样,心下一横,叹道,“栀儿,你可愿替你妹妹嫁于赵琰?”

    林庸话一出口,满堂众人皆是惊诧,只有林栀心里如释重负。

    她恍若有种得偿所愿的释然。

    她上前一步跪拜,先是拜了林庸,再是大娘子,连同桂小娘与后赶来的梅小娘一同拜了。

    林庸见着她这般懂事,也是想上前拉一拉她叙叙温情的。

    可是林栀身上一股子凛然倒是叫他缩了手,原是对不住她,何来温情可叙?于是又坐了下来,抬手唤来林棠。

    “还不快拜谢你大姐姐。”

    林棠也是瘦怕得不行,整个人缩缩然然,俨然一副失了心神模样。

    林栀故作心疼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言语温柔,“棠姐儿别怕,姐姐定是替你在赵家活出名堂,妹妹可要好好的。”说着,还忙不迭用手拭了拭眼角几滴做戏的泪。

    梅小娘愤恨睨了两眼,这病秧子是当众点她呢,可转念一想着她要替棠姐儿嫁去赵公府,她心里瞬间气不打一处。

    早知道当年就把她跟她娘一道毒死,可事已至此,梅小娘心里再愤恨也是于事无补。

    她上前一步将林栀握着林棠的手不动声色拉开, “栀儿,你同你你数来要好,小娘怎好烦耐你做这般错事...”

    “不若你住到我们静怡轩来,帮我多劝劝她,小娘自是少不了你的。”说着,她将腕上的冰透翡翠套进林栀腕间。

    林栀心下泛冷,这镯子...是她娘身前的旧物,怎会落到她手中。

    两人看似亲昵地站在,却都各怀心思。

    梅林赌林栀一定心动。

    这病秧子虽说平日见的不多,却能在年年少食少衣的处境里活下来,可见其本事。

    尤其是翠屏刚才回来将事情禀明后,她愈发觉得这些年当真是仔细想小巧了她。

    她心里盘算着不能真让她替嫁去赵公府,更得想个招儿把这病秧子打发了,出神间,林栀一向乖觉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竟带了几分考究的深意。

    梅林不知道,她在心里细细盘算把人编排个遍,可谁又未曾从未编排她呢。

    林栀心冷发笑,面上却神色如旧。

    她笃定梅小娘断不会轻易同意她替林棠出嫁,忙不迭跪下啜泣。

    她本就生得柔美,又是常年病着,林庸心里忽地烦闷,朝梅小娘十分生冷地吼。

    “若不是她,家里还有半个姐儿拿去替棠姐儿挡着?你不感谢栀儿大度,还将这层关系笼了利益画了钱财,我看你这些年愈发没规矩了,你别在我面前装,若是真心疼她,她会穿得这般轻薄?!”

    林庸越说越气,大娘子却眼角沾笑,“梅小娘想必是太忙吧,主君忘了这些时日我们本就是下江南去拜访赵国公,她或许是忙着准备棠姐儿的嫁妆这才忘了吧。”

    经大娘子一提点,林庸面若寒霜。

    从前为着内宅掌家之事没少费心神,想着带大娘子出去让心爱的女人耍耍威风倒也是好的,没成想他竟是好心办了坏事。

    “梅娘,你明日还是将管家对牌交还大娘子吧。”言罢,他十分心寒地走出正厅,留下一众各怀心思的女人。

    林栀早已见怪不怪,这样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她是一刻也不想待,她隐姓埋名委曲求全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要所有人看着她离开,她要她们记得此刻,因为那招兵书上赫赫有名的官渡之战①,曹相公借着乌巢烧粮草的用计,唤釜底抽薪。

    ①官渡之战,出自《三十六计》第十九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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