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算账的动作迟半拍,距离第二次月考还剩一周,校巡逻队才找Chanting算违规进计算机室导数据的账,宫鸣和傅华音也一并被训。
训完就找不到人了。当时是晚上,傅华音让宫鸣在校门口等她一起回,转身回教室,出来人就没影儿了。
禹城、明珠、傅华音、于圣歌把鼎元和渝州壹号都找遍了。
距上次那巴掌已经两周,傅华音不得不拨通了他的电话:“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
“报警,分头继续找。”说完这句话,官野开始各平台轰炸宫鸣。
“你在哪里?”
“发生什么事?”
微信、企鹅、校园网通通没回,电话没接。
官野先去了北滨路,一路骑着机车沿江找,江边的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但都不是她。
最终顾不上她没回那条“我能来0816吗”,官野来到0816,按下密码。
000814。
门开了。
舞鞋随意地躺在地上,能想象到它被用力扔到这里的画面。画架上未完成的蓝色蝴蝶被黑色颜料暴力地摧毁,画架下是碎掉的酒杯和撒出来的红酒,触目惊心的红。
宫鸣不在这里。
这些碎片太危险了,官野上手拾起玻璃碎片,毫无以外地被割破手指,吃痛地一声闷哼。
抬手将伤口置于灯光下,想看清伤口有多深,就看见楼梯上的红酒渍。来不及管滴血的伤口,沿着酒渍上楼。
宫鸣在楼上。
眼神比篮球场见她那次更空洞了些,再次失去了焦点,对官野的靠近毫无反应。苍白的指尖耷拉在练功服的裙角,裙角被红酒浸湿,楼梯上的酒渍大概是这么来的。一向挺直的脊背像被抽去了力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毫无生气地瘫坐在那里。
官野来之前的疑惑都不重要了。
那天和傅华音摊牌后,他能察觉到宫鸣开始避着他,为什么?
是因为他对合同的态度不明确,还是她不清楚他对傅华音的态度?
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只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靠近她,蹲下来的时候指尖一滴血滴在她的裙角,官野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她咬住手指,伤口再次吃痛,但他一声没吭,任由她吮吸发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松口。
“你说,貌合神离的两个人,为什么非要委曲求全呢?”声音里或许有困惑,更多的是审判。
官野给不了答案,他曾经也很想问傅瑾瑜要一个答案。
“十年前,又或许更早,早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本可以好聚好散。”
“是我自以为是撕了离婚协议书。”
“是我自私!我有病!”
官野用力抱住她,她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他怀里挣扎发抖,但都无法挣脱这个怀抱,于是她的尖牙咬上他的肩膀,喘不过气的哭声渐渐变成模糊不清的“唔唔”。
宫鸣看不懂爸妈的感情。
公禹城和东方明珠在世纪末热恋,在世纪初有了宫鸣。于是明珠再没听过台北的潮声,被圈在这座见不到海的山城。圈是圆圈的圈,不是圈养的圈。她没能登上巴黎歌剧院的舞台,但跑遍了重庆大大小小的台子。对公禹城,对这个家,她问心无愧。
公禹城是个彻头彻尾的事业男,世纪末的他刚成为一名法律工作者,甚至还没拿到一本职业资格证,但他已经开始市内市外地跑案子。世纪初宫鸣降世,这份甜蜜的压力让他没有案子就去医院、工地、市场自荐,没有证据就以身入局取证,没有人脉就层层叠叠转换成人脉,他和明珠终于有了一套看得过去的房子,在宫鸣一岁多的时候,他和明珠终于领证了。
禹城的身边是有些想收其果的女人,明珠身边也少不了想撬墙角的男人,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宫鸣算是他俩未婚先孕的“果”,私生女的流言就这么来的。
从宫鸣本不该有记忆的两岁起,这两个人就闹着要离婚。两岁真的不该有记忆的,但宫鸣记忆犹新。两个人吵架后,禹城去江边冷静,明珠在家里看不出情绪。宫鸣问她:“我是不是要没有爸爸了?”没有回答。
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禹城和明珠的争吵中多了一把菜刀,明珠用它在禹城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再后来,明珠无数次摔车门的声音,砸家具的声音,膝盖处问不出来由的青紫,两人无数次没有结果的争吵。
宫鸣的劝慰早已没有用,她任由两个人吵,只要不离婚就好,儿时的她天真地这么想。她不明白两个人的问题在哪儿,听上去是不接电话、婆媳矛盾之类。明珠总说:“我不认为我们两个人之间有问题,但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台湾,或是去法国。”两个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宫鸣总这样想,所以在听到禹城和明珠那句“我们俩分开,你跟谁”时,宫鸣抢过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然后逃离这个家。
于是两个人的焦点从离婚转移到找孩子。找到宫鸣的时间用得越长,两个人就越容易找到和好的台阶。
这样两个人就分不开了,她有些病态地想。
可惜宫鸣不会永远是几岁的理解力。她已经慢慢明白,问题就在两个人本身。
禹城是个还算浪漫的人,再忙再累也不会忘了七夕礼物,两个人的杯子、运动套装、甚至开的车都是情侣款。没请阿姨的时候,他会在办案之余分担一些家务。准备搬来渝州壹号的时候,图纸是两人一起讨论的,装修全程是他跟进的,无数个不眠夜,宫鸣不知情地在老房子里安稳睡去,明珠带着牵挂也慢慢睡去。而禹城,在某一个早晨,甚至因为睡眠不足晕倒在地。
明珠是个温柔细腻、善解人意却很难共情的人,永远长不大,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花一样的年纪,她和禹城一样不缺选择。有体制内看上去比禹城有前途的,有明星脸无数姑娘无限神往的,但偏偏是禹城,做了她的港。
禹城给的那些浪漫,放在别的夫妻身上她也会觉得艳羡,到了自己这里却并无感觉。禹城考资格证、奋斗攀爬的那些年,这个家是她双手双脚撑起的,她尝受了陪一个人开花结果的所有繁琐与寂寞。浪漫?这种初级的东西,在和这个人的日子里,已无法触动她。
如果说哪一刻她认定了禹城,大概是生宫鸣时,医生问保大还是保小,禹城毫不犹豫的“保大”。
如果说哪一刻禹城最心如刀割,大概是她在产房哭着对他说,“不要难过,我们之间遇到过,我已经不遗憾,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宫鸣儿时总以为明珠和禹城生来就是在一起的,是很熟悉彼此的亲人。
原来不是,她和他们成为亲人多久,两人的婚龄就在这个数字上减一。
说不上谁有什么错,但两个人互相在折磨。两个人都不快活,但这个婚永远离不了。在他俩之间,她也不好活。
十五岁的宫鸣,想杀死当年撕掉离婚协议的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也杀死那一年的我”,官野一句劝慰也没有,将她圈得更紧,“原因和你是一样的。”
片刻的沉默,宫鸣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可笑吗?他们自己让我看着这样的婚姻长大,还要我和于圣歌百年好合。”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个叫官野的焦点,嘴角带着他的血迹,“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你不会的。”
至于不会什么,官野没说。
不会和人结婚,还是不会一生不婚,又或者是不会和于圣歌百年好合。
听的人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说的人也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