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的往事今日揭开,不单赵桑榆需要时间接受,就连赵春娘自己提及此事也会觉得羞愧,那是她供养了十年的至亲之人。
只消耗自己的银钱也就罢了,父母生养之恩,她来偿还也算是理所应当,可张翠何其无辜,甚至性命都被殃及了。
她自觉有愧于张翠,全然不能摆脱内心的自责,痛恨自己对家人的粗心疏漏,恨不能千刀万剐了自家弟弟以偿罪责。
亦或许自己没有给家中按时寄钱就好了,那样父亲没有钱肆意买酒就不会去世了,也许弟弟就能听进家中管教不再游手好闲了,张翠便不会生病了,又或许她根本不用嫁来赵家了。
此后赵春娘常做善事教导无辜幼女,又何尝不是在循着张翠的方式偿还家人造下的冤孽呢。
不幸中的万幸,赵桑榆没有遗传到赵宝福的恶习,康健地长大了。不单是容貌,连日常的行为和手上的灵巧劲,都有张翠的影子。
*
“阿榆,都是我不好误了时辰,原本一大早就能让你和小翠见面,也能讲些往事,就不会这么突然,这么害怕了。”
赵春娘满面痛惜,很是自责,又不得不注意着赵桑榆的一举一动。
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只是对着赵宝福的牌位楞楞发呆,眼底的哀婉也都消失不见。春娘更加担心,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给她增加更多负担。
赵桑榆只是无奈地回忆着往事,奈何怎么都找不到一丝有关的,除了这一对牌位能够昭示真切的曾经,再无旁的佐证。
张翠的经历是她无法想象的,生父的所作所为更是无法言说,赵桑榆曾幻想过无数种可能,但绝无可能是今日这般。
而赵春娘眼底的担忧亦是她无法忽略的,从小到大,她是最擅长揣度母亲心意的,赵桑榆只能敛起思绪,尽力让自己发出正常的声音。
“阿娘,不要自责了,你只是遵循了母亲的遗愿而已。”
赵桑榆轻声咳嗽,凝着力气将赵春娘扶起,低眸为她抚平了衣衫,才转身去打开另一侧高柜的柜门,取出一盏香炉,郑重地放到了两尊牌位之间。
见状,赵春娘退出佛室,给赵桑榆留出独处的空间。
虽说赵春娘不曾真的生育过,但也教导过赵桑榆,会让她知晓女子生育所需承受的艰辛。
故而即使是不相干的女子诞育婴孩,赵桑榆也会敬重相待,而如今她面前的是生身母亲,她自然会更加发自内心。
祭拜之后,赵桑榆伏在蒲团上良久方才起身。
佛室外,赵春娘依旧等在屋中,见赵桑榆出来的神色依旧正常,适才开口。
“阿榆,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礼物。”
赵春娘错身,露出了桌上满是岁月印记的厚重榆木盒,目光却依然在赵桑榆周身流转。
只见着赵桑榆面上仍旧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有看向木盒时眸光有些颤动。
藏在袖间的手却是紧紧地攥着袖角,不肯露出半分异样来。
她的母亲父亲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一直视为母亲的赵春娘竟只是她的姑母。
赵桑榆再难压抑,环抱木盒的手指泛白,和赵春娘道别的声音也微微发颤,赶忙加紧了离开屋子的脚步。
席面上的客人不算多,各自交谈的声音却很吵闹,刺入耳中,只觉头痛欲裂。
赵桑榆未与宾客见礼,视线也未做停留,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在下沈高远,见过桑榆妹妹。”
来人身形修长,宽肩阔背,颇为壮硕收起手臂才向后退了两步,浅浅揖了个礼,冷峻的眸光却不加掩饰地落在她的手上。
赵桑榆以前没有见过,但能认出是坐在林非晚旁边的那位,应和自己的母亲沾些关系。
“见过这位哥哥。”
她这会无心应对,略福了福身就要迈步离开,可他却没有闪身让路的意思。
抬眸只见沈高远唇角带笑,不知如何变的,手上还多了枚精致的香囊,颤巍巍地在她的眼前晃悠。
香囊用料考究,贵气的翠色暗纹锦缎颇有春意,若放在平时,赵桑榆必是要细细多瞧上几眼。
但她这会没有心思,自然也没能注意到不起眼的边角处,绣了一朵盛放的秋菊。
“在妹妹眼前献丑了。”
沈高远又将香囊轻轻转了个角度,见赵桑榆注意到那处,才接过她怀抱的木盒,将香囊放进她手中并肩前行。
“前月家母去香积寺时带了我,我便求慧静大师给这香囊开了光,特以此贺桑榆妹妹平安如意,生辰喜乐。”
沈高远磕磕巴巴地介绍着自己的心意,只是没有等到赵桑榆答话,两人就到达了路的尽头。
“多谢表哥盛情厚意,阿榆这会暂且有事,就先不留表哥闲话了。”
赵桑榆接回盒子,摆明了送客的意味,不待沈高远有所反应,人便已经进了屋,只给他留下两扇紧闭的木门。
木门将扰人的声音隔绝在外,赵桑榆终于卸了力气瘫坐在地,后背倚靠门板,任双臂垂落,荒芜与落寞也随之倾泻,不留丝毫喘息的空间。
赵桑榆垂头,将额抵在膝间,鼻腔是布料的清甜熏香,是曾经依赖熟悉的感觉,可现下却只有陌生和寒意。
今日的衣服大抵是赵春娘花了心思的,这香气馥郁安宁,夹着一丝清甜,与街巷铺子里售卖大不相同,她是最为知晓、印象深刻的。
*
那时绣坊没有额外赁商铺,只在前院小小的铺面之中售卖,来上工的绣娘也只能在西厢房做活,生意虽然不温不火,但也够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待到赵桑榆记事时,赵记绣坊的名声已然打出去了些,春娘和锦姨每日都异常忙碌。
锦姨经常揽下复杂的绣活,而春娘能从绣坊脱身又要出去东奔西走,在这院子之中见不到母亲便是常有的事情。
每日赵桑榆除了必须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便是各屋乱窜。
不过赵桑榆不是爱捣乱的性子,只会待在一旁看着大人做事,偶尔模仿两针,偶尔也会跑到东厢房,和别的姐姐妹妹一起绣花。
一等就是大半天,几乎每日赵春娘都要到晚上才会回来,虽然这时候赵桑榆总会被检查白日的功课,也还会被指点近日的绣品,但能和母亲呆在一起她才最心安。
一番训导之后,春娘得了空才会在窗边燃起丝碳炙烤香丸,架好熏笼再不紧不慢地撩弄衣物,让每一处布料都尽可能沾上香气,赵桑榆便是常伴着这香气入眠。
只是不是每次春娘都能得空亲自熏衣,有时锦姨会主动来帮忙侍弄,赵桑榆亦会待在一旁静静地嗅闻。
日子久了她才知道这香丸名唤团安香,是春娘亲自调配的,搭配了檀香、菊花、荷花等多种香料,有安神定心之效。
只是绣坊日益忙碌,原先制的香饼逐渐用尽,赵春娘无暇再制,锦姨也只在香饼店中采买,以至于赵桑榆许久没再闻过那安心的味道。
一直到赵桑榆八岁时,绣坊才没有那么忙碌,年岁渐长,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她的印象更加深刻。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院中的秋菊也开得正艳,她特地搬了矮凳来,在一丛菊花前支起了画板,准备帮母亲留下满院秋色。
“我们阿榆的画技又精进了呢。”
赵桑榆闻声回首,竟是赵春娘,正定睛看着她刚画的秋菊图,又环视了院中各景,久违地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阿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顺心的事情?”
赵春娘今日心情很好,此行招揽了几名心仪的绣娘,还顺路拜访了几位贵客,总算没有辜负经年的奔走。
不过春娘从不曾与幼子言说个中艰辛,只是拎高了手中特意准备的香料包裹,和赵桑榆进了屋。
“阿娘准备了些香料,准备来教我们阿榆制团安香呢。”
包裹打开后,香料的气味更加明显,赵桑榆也更加激动,熟悉的味道似乎萦绕鼻间,看着动作的赵春娘,心中也多了几分安定。
一连三日的清闲,赵春娘没再出门,只教赵桑榆研磨香材,调配香泥,二人一起制了许多香饼。
团安香的配比并不复杂,只是需要的香材繁多,需要更多的耐心去调配。
这回赵桑榆得了母亲亲自指点制香技法,更加倍用心地去学,很快就开始了独自制香的尝试。
不仅寻了院中开得最盛的菊花晾晒成干,还在第二年莲花绽放时节,折了池塘最中心娇艳的几朵,捣成了花泥。
这番尝试不算出格,制成的团安香却较之前多了几分清甜,赵桑榆没有第一时间与分享香饼,而是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赵春娘。
春娘喜不自胜,对着赵桑榆的香方连连称赞,当即探讨起了鲜莲泥的奇妙。
只是莲花易逝,花期苦短,一年也就只能做得几枚,用起来也就格外珍惜。
也是那日,赵桑榆头一回提到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