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七年,江南水患频发,疫情四起,民不聊生。
叶绥年十三,同父亲叶谷从京城回乡。
年前叶谷好一番上下打点,疏通了诸多关系,总算是求得了个升迁进京的机会,只是还未落实,便又被皇帝派遣回来治理水患。
说及此,若是水患不甚严重,将难民严加看管,敲打一番下属,再向上打点一二,拖着不上报,待到京内官职落实了,便将这烂摊子扔给下任江南巡抚,倒也是免去一桩麻烦事。
可不知是哪路寒门学子,又是哪个自命清流的小官,偷偷摸摸地将此事捅了出去,又加之此次疫情确实是近年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叶谷见此事无法善了,也只好咬死自己进京前并不知情,又自请返回江南治理水患,这才免去了罪责。
叶谷此人惯会钻营,且心思活泛,返回路上便琢磨着怎么将这事快速抹平了,好腾出手来折腾下一个进京的机会。
叶绥见父亲一路上愁眉不展,自然也是知道父亲烦心这谋划多年的计策被水患毁于一旦之事。
江南灾情严重,叶绥记挂家中母亲,又想起河畔杨柳江边人家,不知被这大水席卷后还能剩下几何。
但思及父亲此行目的,叶绥明白,若这时同父亲说些水患治理、难民安置之类,父亲也只会不耐烦地挥一挥手,不容置啄地说上一句:“此事为父自有定夺。”
然而终归是不忍心冷眼旁观,思虑再三,叶绥张口道:“父亲此番重回江南,以我拙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此话怎讲?”叶谷觉得这话有趣,饶有兴致地掀起眼皮扫了他这呆头鹅似的儿子一眼。
叶谷一直觉着他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迂腐,也不怎么上进,学识倒是不错,得了许多夫子夸赞,就是办事忒不灵活,把自己活的同那些终日孤芳自赏的清流寒门似的,看着便不像是个能挣出个高官的。
若论学识才华,这个儿子倒是有几分资格继承家族,可如此呆板如何能撑得起偌大一个叶家?叶谷觉得还是要再磨练一二。
此番进京将叶绥捎上,也就是想让多他涨些见识,对官场有个了解,别再守着那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钱花的破风骨不放。
听叶绥这样说,叶谷倒有些意外,他以为他的好儿子会直言劝谏他,让他将重心先放在治理水患上。
叶绥见叶谷心情尚可,便接着说道:“此番江南灾情严重,必然会引起震荡,农民起义也极有可能,既然有人将此事上报朝廷,想借此将您拉下马,那他自然会用心描述灾情之严重,民生之艰难,社会之动荡,甚至夸大其词也未可知。父亲若积极应对此次灾情,主动替皇上解决了心头大患,您也是大功一件,借此功劳,求个机会升迁入京,想来也不会太困难。”
叶谷一听这话,便知道他这儿子是在拐着弯地劝他好好治理水患。可这一番折腾下来又要陪进去好些人力物力,更何况若是皇上不够重视,功劳自然也算不得有多大。
不过叶绥这番话倒也给了他一些灵感,且叶绥这次劝谏倒是比往日委婉许多,叶谷还算满意,便也没有出言驳斥叶绥的观点,只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又是一路无言,叶绥不敢再打扰父亲,便将视线投向马车窗外。
越是深入江南境内,越是看到许多灾民,蜷缩在路边街头,看到马车经过,眼里便会闪起细碎的光,艰难地调整身形向马车不停叩首,声如蚊讷地祈求着一点施舍。
叶绥见状,愈发不忍,想要从袖中掏出些银子令下人分发一二,还未动作便被叶谷斜睨了一眼。
“你帮了这些人,难道要一路这样散财童子似的发下去?离家可还有好一段距离,不知我们家中积蓄够你撑到几时?”叶谷颇有些嘲讽地说道,“你倒是施了善心,且不说这些银钱是谁挣来的,你一路施舍,谁又来给我们施舍些善心?”
闻言,叶绥僵坐半晌,只好收回伸向钱袋的手。片刻后,又默默将窗帘放下,不再动作了。
叶谷看着叶绥这一连串的反应,冷笑一声,自顾自地琢磨他的升官大计去了。
回到城内,叶绥说车中憋闷,左右没什么要紧事,想要下车散步回家。叶谷交代了句“离灾民远些,不要将病气带回家里。”便坐马车离开了。
城内看上去倒是繁华依旧,洪水疫病好似都被那一堵城墙挡在了门外,叶绥知道,城墙挡不住天灾,却能抵御人祸,不过是被视为祸害的灾民们被拒之门外罢了。
叶绥心中不忍,但手中并无实权,况且擅自放灾民进城也会使城内百姓陷于危险之中,再三考量,只好作罢。
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压垮,叶绥烦闷地走在街上,倒也不往家中去,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间便拐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只听巷子里穿来一阵辱骂与拳打脚踢的闷响,叶绥快步走近一看,一群半大孩子围在一起,中间卷缩着一团脏污的黑团,看着似乎还有几分人形。
叶绥忙出声喝止,这群半大孩子自幼生活在城内,很是有几分眼力,见叶绥打扮不凡,自知惹不起,互相对视一眼后便忙四散逃窜开来。
见包围殴打自己的人群消失,原本被中间那黑黢黢的一团便也爬了起来,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小心地抬头瞄了叶绥一眼后便也要匆匆逃离。
叶绥这才发现,被虐待殴打的是个衣着破烂头发凌乱的小孩,眼看着这小孩也要跑走,叶绥疾走几步追了上去,伸手拽住了这小孩的胳膊,便见一个沾了泥灰的馒头从小孩怀中滚落出来。
男孩瘦弱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来,猛地甩开了叶绥的手,扑倒了地上,抓起馒头便往嘴里塞。
叶绥从未见过如此原始的吃相,一时被惊得呆愣在原地。
见叶绥似乎并无恶意,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看,男孩停下塞馒头的动作,有些疑惑地思考了会,又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磨磨蹭蹭地掰了一块馒头递给叶绥,依依不舍得好似递出去的是他此生挚爱。
叶绥见到突然伸到面前看不出原貌的馒头,和布满了伤疤与污泥的手,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男孩似乎以为自己也想吃这馒头,便忍痛分了些给自己。
叶绥失笑地将拿着馒头的那只手缓缓推了回去,放柔了声音说道:“多谢,你自己吃吧。”
说着,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要不要同我回家?”
男孩不解地看着叶绥。叶绥笑了笑,指了指男孩手里的馒头又道:“跟我回家的话,会有好多馒头。”
这下男孩似乎听明白了,忙点了点头,又三下五除二地将馒头啃完。叶绥伸手就要去牵男孩,男孩却躲了一下,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叶绥递来的手,看上去比刚出炉的馒头还要洁白,比棉花还要柔软。
于是男孩把手背到身后,不肯让叶绥牵着。叶绥倒也不强求,神色自然地收回了手,说:“跟紧我,可不要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