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十四岁那年,我快要死了。

    雪茫茫的天地间,街边行人匆匆过,没人注意缩在犄角旮旯中被半截草席裹覆的我。

    雪越下越大,我只能使劲搓搓手掌,勉强哈出一口气,但这口气散得太快,我没感到一瞬的热意就散尽了。

    纷扬的雪粒铺了我娘的尸骨满身,可我无力抽出半截的破草席给她最后的体面,因为我也快要死了。

    恍惚中,一双温热有力的手将我拥抱而起。

    我迷睁着眼,看见雪白的狐裘罩在我冻得发僵的身躯上,很香很软,没想到有一日我也能触碰这样好的东西。

    我是死了吗?

    是到了娘给我说的极乐之地吗?

    可是极乐之地,只有累世积善的圣人才可登至,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吗?

    我颤抖地往那个人怀里缩了缩,听见了她“咚咚”有力的心跳。

    这时,她开口说话了——

    “别怕,你没死。”

    我心生困惑,想睁大眼睛看清她的面庞,但她遮住了我的眼。

    她告诉我:

    “李鸢,好好活着。熬过今夜,李家的人会接你回去。”

    “你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你有名有姓,是当朝太傅的孙女,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

    “只要活着,活着,以后,会是......”

    意识渐渐回笼,我从闺阁床上醒来。

    轻纱幔帐,萦萦暖香,如入梦境。

    闻得身周絮絮声音—

    “五姑娘醒了,五姑娘醒了。”

    “老夫人,天可怜见,五姑娘承菩萨保佑!”

    我几番挣着要起身,却被眼前一个白发老妇按住:“五丫头,你受苦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也不恼,自顾解释道:“鸢儿,我是你祖母。”

    我痴愣愣地望她,反复念起陌生的两个字“祖母”。

    闻言,她脸上漾起浅淡的笑意,抬着手想抚弄我的头发,却是腾在半空时顿住。

    仅在这一刻,我就想通了。

    李家是我的依靠,祖母便是我唯一能抓牢的枝干。

    这一年是德平元年,新帝登基,动荡十余年的国运逐渐平稳下来。

    贼寇奸佞逐一扫除,千家万户待于兴业。

    李家鞠躬尽瘁,落得门丁凋零、骨肉分离的下场。新帝登位后便大肆封赏,以彰显天子仁善之名。

    李家起复后,几经周转寻找骨肉至亲。只是,我的父母没熬过漫长寂冷的冬日,他们最后只找到了我。

    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世人常言,有贵人相助,如虎添翼,而我的贵人就是李成蹊。

    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精通推演,能预知天下诸事。

    她说,她是镜仙,知晓这些事并不难。

    我们得以相见依托的是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恰好置于我的房中,任谁也弄不走,只是她出现一次,铜镜就会多一道不起眼的裂纹。

    又三年,铜镜上的裂纹越来越深。

    我抚着这些裂纹问李成蹊:“若是有朝一日铜镜碎了,你还能出现吗?”

    李成蹊不言,只专心为我点饰妆面,眉色青黛,唇描而粉,腮面含春,对镜自视应是一个灵动俏皮的佳人。

    我不由乐道:“李成蹊,你真是我的贵人。”

    李成蹊摇了摇头,道:“对我来说,你才是我的贵人。”

    见我不解此意,李成蹊又道:“予吾新生,塑吾形迹,非汝不成。”

    我没作细想,转而想起时下一桩令我坐立不安的事。

    李家与张家交好,张家六郎同我年岁相仿,正是今年过了乡试,两家人便想喜上加喜,也有缔结姻缘之意,我便是最好的人选。

    旁人眼中,这的确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失了怙恃,也无手足扶持,唯一仰仗的不过是祖父的名头,对外只得称是太傅孙女。

    在我上头的四个姐姐相继觅得良婿,便是小我五岁的妹妹也有了婚约,只我这般年纪还是待字闺中。

    我想,大抵是没有人家适合我。

    出身显贵者自然瞧不上我,寒门子弟我亦瞧不上,就是这样祖母由着我耽搁了三年。

    李成蹊和我说过,推演来日之事是会遭天谴的,何况她预先告知我诸多事。

    可我还是禁不住问她:“我一定要嫁给张家六郎吗?”

    李成蹊的脸被面纱覆住,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看到她的眸光沉沉,如青绿深潭幽不见底,似是识过千山万水而后归于消寂的世外人。

    她蓦然抱住我,语气坚定地对我说:“李鸢,你不会嫁给张家六郎。”

    但我并不满意这样的答复。

    “那我会嫁给谁?比张家六郎更好,还是不如他?”

    “你不会嫁给任何人。”李成蹊道,“世上没有任何男子配得上你。”

    我听后有些惘然,李成蹊的话无不应验的,难道我真要老死嫁不出去吗?那我以后该要做什么?

    “一辈子不嫁人,会如何?”

    “可以顺遂心意。”

    这话真稀奇,不嫁人,如何能顺遂心意?难不成我还能在这世道上独自谋生?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以为她是要诓我,因我所问皆是在折损她的寿数,她定是对我不满才要这样说。

    但我离不开她。

    不然我该和她置气的。

    李成蹊为我梳好发髻,又别了一支剔透玲珑的玉兰花簪,左右看了看,方道:“好标志的人儿。”

    她再次把我哄得没了脾性。

    我撅了撅嘴,故意说着反话:“我才不信你瞧得上我的模样。”

    李成蹊顿时哑然失笑,她总是能猜中我的心思,这或许也是会推演的缘故吗?

    我再三警告她不许揣测我的心思,但她每回都道:“不必推演,我也知道。”

    虽然被人熟知并非好事,可不知为何,我过分信赖她,甚至于被她洞察一切,也不觉悚然入骨。若是换作旁人,我绝不允许他们有丝毫察觉。

    李成蹊知我,懂我;她的一切,于我又分外熟悉。

    我总有莫名的感觉,我们是一体之躯幻化而来。

    李成蹊不肯摘面纱,她说自己身有残缺,她最在意自己的容貌,即使只有我看得到她,她也不愿以真面目示于我眼前。

    我还是想知道她是何等模样。

    她这样聪明,这样灵巧,真该是出落得美人一般的模样。

    她夸我,我心里欢喜,但自觉得自己算不上一等美人。李家的姑娘里,属我最不起眼。

    我趁她不妨,作势要摘了她的面纱,不想她反应迅疾,闪身躲了过去。

    李成蹊仍然镇定自若,不过这回她说:“李鸢,等你离开李家,我会揭掉面纱来见你。”

    说完,她就钻回了镜子中。

    又多了一道裂纹。

    我叹了叹气,对着铜镜自语:“你还会来看我吗?”

    铜镜不答,却恰好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丫鬟看得正着。

    这丫鬟忙跑出屋外,逢人便嚷嚷:“快来人啊,五姑娘中邪了!五姑娘中邪了!”

    府里的人都说我中邪了。

    祖母请来了好几个术士,个个都说压制我的邪魔道行不浅,需得舍得钱财方能消灾。

    我跪在祖母面前一言不发。

    祖母搀着黄花梨木杖一步一颤,苍老的脸上尽是无尽愁苦:“鸢儿,无论如何,祖母一定会找人治好你。”

    我抬起头看她:“鸢儿没有中邪,祖母信吗?”

    祖母别过头不再看我,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对那几个术士道:“有劳诸位,若能消了我这孙女的病瘴,金银珍宝皆不是难事。”

    可还没等术士们大展身手,祖母就一病不起了。

    伯父伯母觉得是我身上的邪魔冲撞了祖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我送到菩安寺。

    临走前,我央求他们允我带上那面铜镜。

    伯母觉得铜镜不详,原本想烧毁了事,经不住我一顿磋磨,最终应肯了我的请求。

    伯母说:“鸢儿,不是我们不重情义。眼下你待在这儿到底是不妥,待你病愈,我们即刻接你回来。你放心,外头人只当你去养病,没人会碎嘴子说这些。张家的这门亲事,也不会搅和没了。不过耽误些时日,有我们为你作主,算不得大事。至多一年,我们就接你回来。”

    我心如明镜,却也不欲多言。

    在菩安寺寄住的日子算不得轻松,但日日抄写佛经倒是让我心绪平和许多。

    李成蹊没来见我。

    时日消磨得太快,仿佛我与她相处的朝夕都是虚幻,我不时擦拭着那面铜镜,但它愈发黯淡了。

    我以为,她不会来了。

    直到那天晚上,张六郎爬过墙头一跃而下,悄无声息来到我的房里。

    书生多文弱,张六郎毕竟是男子,与他相较,我气力远不及他。

    若论皮相,张六郎算得端正。又是出身世家,今年又中了举人,是多少家世中等的女子的心宜佳婿。

    可早在知晓张六郎之前,我就做过一个噩梦。

    梦里,我嫁与张六郎为妻。孰知他是惯会伪装的豺狼,夜夜醉留烟花柳巷,正因如此,他身子早已败空,累得我染了病,又将诸多责任推脱于我。张家的长辈怪罪我,一封休书将我赶出家门,李家人碍着面子不肯收留我。梦的最后,我同样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我不觉得这梦是无稽之谈,梦里的感受都是真实的,直至今时想起来,我仍是感到万分惊恐。

    我使劲全力也没法挣脱他,他却是“心肝儿”“好宝贝”地叫唤着我,急不可耐地扯开了我的衣襟,托着我的后颈就要下嘴,恰在此时,一道亮眼的白光闪过,等我睁开眼时,张六郎已经倒地不起。

    是李成蹊救了我。

    这一回,她没有遮住脸。

    如果没有那些疤痕,她本该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久久没移开眼,难言的情感沉甸甸压在心头,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李成蹊也在看我,我能看到她的嘴唇发着颤。

    我走向她,轻柔地抚摸着她脸上的疤痕,问她:“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

    她攥住了我的手,眼圈发红,泪水打着转儿,一向平静的声音夹裹了道不明的哀怨和忧虑。

    她说:“那你会厌弃我吗?”

    我惊奇她竟然有这样的疑虑,然而当下,我不能给予她肯定的答复。

    我明显怔住的神情被她看在眼里,她也只是笑了笑,我从没见过这样苦涩的笑容。

    “我原来也叫李鸢,后来,读了些书,说是女子及笄可以由长辈取字。但爹娘都走了,又有谁会对这个上心呢?我想,我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若我能如此,此生当是无憾了。只是我想岔了,天地之大,哪里有收容我的居所?”

    “李鸢,我羡慕你,你的血肉身躯是鲜活的。”

    “只是对不住,我骗了你。”

    她说罢,亲手砸碎了铜镜,而后化作一缕轻烟消于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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