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位高而瘦的老人，须发花白，宛若残留的冬雪。手拄着拐杖，步伐虽缓，却无丝毫病态。

    “恭叔，”长公主一见到屋内老人尚好，面露喜色，“您在家啊！近日可好？”

    老人沉默不语。

    这老人也是个苦命的，年轻时与他老婆相知相爱，奈何家道中落，不得不沦落异乡。难料他老婆在路途中难产，乡野终归是不如京城便利，接生婆随唤随到。好在村中倒是有妇女会接生，从阎王首宗抢回他老婆的命，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又因为这孩子是独苗，老者一家很珍视他，他们平日里做的不过是寻常农户做的基本农活，靠天吃饭。若是有多余的，便可拉去集市上换钱，给小孩换好吃好喝的。这小孩也有出息，小小年纪便崭露头角，虽目不识丁，倒是满身力气，便被拉去征兵，成为一士卒。

    可惜好景不长，这孩子当兵后，老婆子当年染上风寒，不治而亡。

    这孩子很有出息！成为一方将领，领兵打仗，攻打回平城。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这孩子还是成为了刀下亡魂……

    老人如今孑然一身，却依旧不忘发妻，终身不再续弦。恰逢长公主需要有人替她打理私宅，便让老人来替她管事。

    一住，便是三年。

    凌浅陌自知提及恭叔伤心事，只好转移话题：“恭叔，家里来客人了。”说着，又将江时晏引至他跟前，道：“这位公子会再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日后啊，就有人跟您聊天啦！”

    恭叔一听，顿时爽朗大笑。他早就觉得呆在村子里毫无趣味了。如今有人来，那他就能拉着人讲讲他当年的故事咯。

    可惜长公主殿下日理万机，实在是分身乏术。要不然啊，他会更高兴。

    殿下他们一下马车，他便注意到那车夫了。

    这位车夫长得真是出挑，身段细长又不失力量，一看就是练过武的。

    哎呀，他那儿子，若是同这位车夫一般大……

    那就好了。

    他真是想不到，原来这位车夫不是殿下的手下啊。

    又挥手示意江时晏，道：“这位公子长得好生俊俏，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江时晏见恭叔须发花白，面目慈祥，拱手道：“小子姓江名时晏，北辰京城人士。”

    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他还是告诉老者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来，长公主殿下并未将他视为自己的敌人，若是殿下真想杀他，大可在他前往大宛国的路上对他痛下杀手；二来，他虽不了解此人身份，但此人与殿下交好，殿下此举，莫非……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幸好，他临行前将夜鹤随身带着了。若是恭叔真想动手，他未必没有还击之力。

    凌浅陌见他周身警觉，下意识地拉着他的手，小心地摩挲着，好让他放下戒备。

    恭叔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暗自感慨。

    这个年轻人，武艺相当不俗，年纪轻轻，怎么会让人觉得他失去了少年心气？

    恭叔一点都不在意江时晏提起戒心，笑着同他道：“江公子好气魄，身在大宛，竟敢说自己是北辰人士。”

    在江时晏说出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位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江少将军了。

    真没想到啊，少年将军竟然沦落为质子，苟活于异乡。

    恭叔见江时晏的右手下意识地靠近剑，连忙抬手阻止道：“哎哎哎，公子好说，公子好说。哎呀，公子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盘托出，那老夫也交换一个秘密好了。”

    秘密？

    江时晏眉目一挑，不论恭叔所言是真是假，他也乐意听着就是。总比上来就拿剑大动干戈，要好得多。直接道：“恭叔愿意多言，小子愿闻其详。”

    “这才对嘛！”恭叔见江时晏的手不再触碰剑鞘，笑着连胡子都翘了起来。

    凌浅陌见恭叔这般性子，直摇头。

    她倒是知道，恭叔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用老婆子的话说，恭叔啊，分明就是个无趣又严肃的老头。

    如今性情变了，成了乐观又健谈的老头。

    也只有她知道，恭叔心里苦，却无处可说。

    恭叔知道，殿下日理万机，忙的时候连小憩一会的时间都没有。趁殿下还未主动提，便道：“哎呦我的长公主殿下啊，您平日要看数十份折子，可千万别再老头子我身上费神咯！老头子我啊，自从住着您的宅邸后，衣食无忧，日子过的啊，可真是潇洒。如今殿下还带了个俊俏公子来，老头子我啊，指不定会过得更惬意呢！”

    凌浅陌知道，恭叔这是要赶她走了。

    也不算赶吧，就是觉得路途遥远，殿下难得来一趟也不容易的，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恭叔，那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晚回去了可就吃不上饭咯。”恭叔说着，目送殿下驱车离开了。

    马车渐行渐远，恭叔见江时晏神色温和，问得倒也不太顾及：“江公子，您在这质子府内，住得可还习惯？”

    好吧，恭叔可真是一点都不顾及他。

    寻常人若是见到他，肯定是对“质子”二字闭口不提。

    明明人家可是出身名门的将军，披着满身荣耀，此刻却如同弃子般，被人丢置一旁，任由尘土掩埋。

    江时晏待人一向温和有礼，只道：“还好。”

    岂止是还好，那可真是太好了！

    当初他遭遇前太子刁难，可是殿下替他解的围；明明手上不过是破了一个口子，殿下却拿上好的金疮药来。

    还有啊，他可是为数不多的，能自由进出琉璃阁的人。

    他以为恭叔会刁难他，却没想到恭叔直摇头，络着白胡须，道：“江公子，你这撒谎的技艺，属实不怎么样啊。”

    撒谎？

    江时晏的眼神满脸惊异，明明他说得是实话啊。

    这可是他想了好久的答案，下意识地说服自己那么多遍，寻常人怎么可能轻易识破？

    恭叔知道他不会信，依旧老神在在道：“江公子，你这谎言，若是寻常人，自然是看不穿的。但老头子我啊，阅人无数，恰好察觉到江公子手握剑桥时，有些不对劲。”

    连恭叔都察觉到了啊。

    江时晏在心里自嘲着，却见恭叔念叨着：“江公子赶紧坐啊，老头子我啊，一听到殿下说有客要来，早就把整个宅邸打扫干净了。”

    阳光透过窗棂，将宅邸照得亮堂。

    他环顾四周，见此地摆放着一套金丝楠木桌椅，桌上还摆着一套青花瓷器制成的茶具。

    楠木纹理细腻，表面平滑。一摸就知道，这宅邸的主人肯定是请了工匠选用上好的木料精心打磨的，空气中还微微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

    墙上还挂着一副字画，画上山间高耸，水从高处飞奔而来，寥寥几笔，却显豪迈之气。中央立着描花鸟绣样的屏风。

    他又跟着恭叔，经过后院，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片耕地。耕地上不仅种着当季蔬菜，还会种上一些粮食。

    嫩芽冲破土层，渐渐舒展成两片翠绿的叶子，叶片边缘还有细白绒毛。

    玉米都长这么高了啊！

    不仅如此，这棉苗也羞涩地呆在土里，周边展开两片叶，轻轻颤动着。还有的棉苗啊，生长地真是肆意。微风吹拂，整片棉田响起细碎的沙沙声，与鸟鸣声交相呼应。

    墙根处挂着竹制晾衣竿，衣服在上随风轻摆，混着草木香。

    往后余生，若是能在此处躬耕，定会是另一番风味！

    也难怪他没见识了。除了质子府，他最熟悉的便是边关。

    边关苦寒，经常会有外来人侵犯。有的时候朝廷来的粮草来不及送到，那戍守边关的士兵若是寻不到粮食，边关可是要闹饥荒的。

    边关附近的村里，也会住着军属，多是女人们和年纪较小的孩童。

    边关苦寒，耕地也难开垦，难以种出粮食。女人们又不擅长打猎，多数还是靠绣花织布，以买给附近村民为生。

    如今这里气候宜人，住在这儿的话，可能会比边关好很多。

    恭叔又带着他去厨房，见江时晏一路观望，时而暗自点头，若有所思，趁机炫耀着自己的杰作：“这可是老头子我啊，自己整的厨房。想必江公子也发现了，老头子厨房选址很妙，去后院采摘蔬菜，就能立刻去厨房内洗了，烧了吃了。老头子我啊，可走不动路咯！”

    的确，厨房离后院近，能少走几步路。

    恭叔还说，这厨房可是他特意用泥土夯筑，捶打后才能垒砌成墙。又用砖石砌成灶台，上方放置铁锅，特意留出很大空间充当灶膛，这样方便生火。还有啊，侧面要有一个口子，要通风的。

    这样的灶台，要生火的话，肯定是要用木柴和叶子的。

    劈柴啊……这可是个辛苦活。

    江时晏可是会的，之前还和寒影一起劈柴过来着……

    恭叔年事已高，再做这些重活也不太方便。他也不愿白吃，若是能帮上恭叔，也未尝不可。

    “江公子啊，老头子我啊，年纪是上来了。可若是论干活，老头我可是毫不含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