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晏抬头,眼神突然凝固,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勉强笑了笑。
连田茂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感觉到晏弟的无措,下意识地用筷子点了点李婶的手背,小声道:“娘,晏弟他……”
他见娘回过头来,摇着头,暗示她莫要再提。
李婶也是气的呀,自家儿子和江公子没认识多久,心就往外人哪儿偏了,真是恨铁不成刚,低声道:“你这混小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净把娘当坏人。你小子少说两句啊,这可是个好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田茂见娘这般坚持,也只好任由她这么做。
他知道村内其他人明里暗里地议论他们田家,但若不是娘一心一意,他们兄妹俩也过不上现在的日子。
他们也算不上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小姐。田叔也没什么手艺,就和村内人一样,靠山吃山,靠田吃田。平日里寡言少语,人也勤快。偶尔还会喝点小酒,但也不会酩酊大醉,更不会肆意对李婶和燕子拳打脚踢。
李婶也勤快,花钱从不会大手大脚,在他看来甚至有些抠门。田叔又是个怕老婆的,直接把家中的银钱都归她管。
他呢,也和村内的伙计一样,会种田。但他有一门好,能去山上打猎,打猎来的野鸡野兔还能去镇上的酒楼碰碰运气,若是碰上给价公道的管事,说不定还能换个好几文钱来。妹妹田燕刺绣不错,绣出来的成品也能让他顺便带到镇上,换来的钱不多,但好歹也能贴补家用。
一家人过得日子和和美美,从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但天不遂这户勤劳的人家啊!
两年前,田叔入水田打理水稻,不知怎么的,竟被水下鬼缠住,折了腿。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庄稼人休养这么久,就少了一个劳动力,恨不得一文钱当两文钱用。
村里人心善,总会接济他们田家。他们一家也很争气,命里就带田埂。妹妹也争气,绣出来的成品讨镇上的姑娘小姐喜欢,能换好几文钱回家。他们那时的日子才不会过得那么拮据。
田茂夹在中间也难做人,一是自家的娘,二是他认下的晏弟。
初见晏弟身段,不难猜出晏弟是大户人家出身。再说,晏弟当过兵,手上肯定有积蓄,人长得俊又勤快,目前和恭叔住在青砖大瓦房内,自然不愁没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和晏弟有交情不假,但晏弟凭什么愿意将他妹妹娶过门?
田茂下意识地扯了扯李婶的袖口,窃声私语道:“娘。晏弟和恭叔住在一块儿,恭叔又不是晏弟的父亲。即便恭叔同意了这门亲事,晏弟未必会同意。而且小妹还小,这事不如……”
田茂这小子是混了点,但对燕子的事儿丝毫不会含糊。
一说起这个,李婶下意识觉得亏欠了儿子,当年若不是……
算了,不提了,都过去了。
她不想燕子再和她哥一样,貌美如花的年纪,却被耽误了婚事,那可真是罪过了。
江时晏虽未言语,但却看出李婶一家的为难吧。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实在是不好多问。
他实在是遗恨,璃氏合上眼前,都没见到他娶妻生子。
如今他与殿下互通心意,但若是将殿下娶过门的话。他现在这身份,还不够。
千娇百媚的长公主殿下,若是嫁给一个连王公贵族都算不上的子弟,若是传出去,殿下的名誉怕是要被他玷污了。
他得努力攒钱才行。
恭叔也不会乱点鸳鸯谱。虽然江时晏不是他亲儿子,但人家可不是被宠坏了的世家子弟,农活也能干,厨艺还不错。
殿下平日里很少带人来的,如今都把他带回来了,那他应该就是驸马了。
若是要他答应李婶的提亲,想都不要想。
恭叔又怕李婶还有田小子被阿晏拂了面,道:“阿晏。”
他的声音浑厚苍劲,给人感觉他不输年轻小伙分毫,恰好打碎了他的思绪。
江时晏应了声,下意识地点头,道:“婶子您可真是折煞我了,早些年家母尝在阿晏耳根前念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晏真是没想到,自己来白云村没多久,婶子竟然来了。”
李婶一听这话,感觉有戏,顺着话茬道:“哎呀,江公子往后定是要在这白云村内生活。婶子我啊,老叫你‘江公子’定然是见外了,倒不如叫你‘阿晏’好了。阿晏啊,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你若是寻不到良缘,不妨让婶子我来给你找找?保证能找到让你满意的。若是阿晏已经有看上了的姑娘,婶子我啊,也能给你当回媒婆……”
“娘!”田茂觉得李婶说得有些过了,便低声打断了她。
谁知李婶不仅没停住话头,反而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这小子,说你傻你可真是傻,阿晏往后可是要和恭叔住在一起的,若是燕子能和阿晏在一起,往后日子别提有多滋润了。娘啊,是想让燕子不那么辛苦。”
田茂总觉得不合适,但毕竟母亲的话在理,若是晏弟能看上燕子,那也确实是再好不过了。
只不过,晏弟不要他们烦人才好。
江时晏听到一个新的名字。
燕子?田燕吗?
应该是一个极好的姑娘了。
可惜他早就有一个意中人了。
田茂见晏弟并未有打听自家小妹名讳,心里顿时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
他也不是没为自家小妹相亲过,上回他下山途中碰上几个隔壁村的,那些个伙计一听到他家有个小妹,纷纷凑上前打听他家小妹姓甚名谁,芳名,相貌。
虽然说这也没啥问题吧,可他总感觉这帮人就和登徒子一样。
非美女不娶。
人未必是个忠厚老实的。万一自家小妹人老珠黄了,这些个人估计会去找新欢了。
燕子可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才看不上这些个人成为这妹夫呢!
李婶给自家女儿相亲,还是头一回碰上寡言少语的公子。
以为人家动心了,只是她介绍的还不够,她就怕眼前的被旁人捷足先登了去,赶忙拍拍脑袋,说到:“哦对,婶子忘了这回事儿,婶子见你不吱声,知道你好奇燕子是谁。燕子可是婶子我啊,唯一的亲闺女,田茂这混小子可是爱护地很。年芳十六,不大不小,正是论嫁的好年纪。阿晏你初到白云村内可能不了解,这白云村内若是论谁是年轻漂亮的女子,燕子若是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田茂连忙点头。虽然但是吧,他早就听娘在外人跟前吹上燕子好几回了,不过论相貌,确实是真的。
江时晏看着田茂宛若鸡啄米般点头,还是没忍住笑意,下意识勾起了唇角。
姑娘相貌能否称第一,暂且不论。
经年一时妄想,只觉碰上明月。
而殿下,却是那皎皎明月。
李婶还沉浸在阿晏对她那宝贝女儿动心的幻想当中,宛若飘飘欲仙,正当她试图言语时,却听江时晏道:“阿晏明白婶子心意,只是阿晏家乡路途遥远,若是令嫒受苦就不好了。”
明明自家姑娘相貌姣好,偏偏被人拒绝了好多回,心里难免感到失落。
阿晏话语真诚不敷衍,处处为自家姑娘考虑,她也只好作罢。
恭叔才不会把话落在地上,便道:“阿晏说话太直,李婶子啊,你也别想太多了。毕竟燕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肯定能寻到一个好人家的。”
李婶听着恭叔的话,宽慰了不少。正好吃饱喝足,田茂也带着她先离开了。恭叔主动起身,直到将田茂母子俩送到门外才回家。
……
江时晏陪着恭叔整理餐桌上的碗筷,若非恭叔一直强调自己身体很好,他估计早就会让恭叔坐在一旁,然后自己一人安静地在院落里洗碗筷了。
恭叔实在是不想站着,干脆直接坐在院落内的藤椅上。还怕阿晏在这里无聊,随意找了个话题:“阿晏啊,老头子我啊,看你好像有心事。年轻人嘛,别把事儿闷在心里,说不定啊,老头子我还能帮你想想。”
“砰——”
恭叔也从藤椅上弹起,匆忙赶到洗碗池前,看着水流冲刷着碗筷,而阿晏的手,却停留在半空,宛若雕像般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他察觉到不对,连着唤:“阿晏,阿晏?”
江时晏抬头,看着恭叔着急的面容,按下心中的茫然无措。只道:“恭叔,阿晏走神了。”他说着,还要行礼,却被恭叔一把拦下,连忙让他坐在藤椅上,见他不放心,赶忙道:“你先坐会儿,藤椅叔家里还有一张,先做。”
恭叔说完就要去洗碗,又仿佛想起来什么,回过头,道:“池中的碗筷没碎,你放心好了,我去把池里的碗筷洗了。”
原来不小心掉落一个碗,也可以不会被骂的。
原来寄人篱下,也是可以被人善待的。
江时晏望着恭叔的背影,听着洗碗池中放水冲水的声响,从容地替他收拾着烂摊子。
……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却被一篇阴影遮盖,抬头便看见恭叔站在他的眼前,道:“晏小子,你可真有趣,叔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一个人洗碗都能愣神的。”
他很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微微张唇,所有的话宛若千斤重的石头,生生堵住了他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