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陆老爷子
「V.E.Y.U.S = Vows Etched Yearningly Under Skin 誓言以渴望铭刻于血肉之下。」
龙吟不记得那天见面会是在什么心情下结束的了。还是袁心雅发来截图,说徐出羽首次开通了微博账号,第一条微博就解释了新笔名的含义。
“誓言以渴望铭刻于血肉之下”,不知为何,龙吟盯着这句话,脑海里冒出另外一个词——血契?
“所以,他装作和你重新认识,你也没说点什么别的?”她那八卦的闺蜜在电话里嘚嘚嘚。
“……”龙吟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我真是服了你俩,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啊。你在哪,我现在就捎上你去找姓徐的!”
“应该不行。”龙吟盯着楼下已经停在那儿有一刻钟的两辆奥迪,还真是跟陆昭昭通风报信说的一样。“我现在要去陆家,见陆老爷子。”
“欸不是,我说你,”袁心雅简直哭笑不得,“这一天天的,日子比小说还精彩。”
“先不说了。”龙吟挂了电话。
滚烫的柏油路面里蝉鸣阵阵,于34℃的热浪中嘶哑。张秘书下来替龙吟开车门,冷气与暑气在门槛处绞成白雾,他叩了叩车顶,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语音却隐隐透着威严:“龙吟小姐,当心您的发簪。”
龙吟收拢亚麻裙摆跨进车厢,抬眼见张秘书的短袖军装前襟别着两枚褪色勋章。
等她落了座,车动起来,张秘书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龙吟小姐住在此处,可还习惯?”
龙吟不欲多言:“只是暂住。”
“那栋房子是首长给盏宁小姐的成年礼。”双眼从镜中瞟过,见龙吟再无接话的意思,张秘书微微一笑,“一会儿首长在书房见您。”
一路行驶平稳,到了地方,张秘书领着龙吟穿过爬满凌霄花的回廊,在楼梯处停下来,示意她一人上去。
“盏宁小姐和昭昭少爷今日都不在老宅。”最终留下这么句意味深长的话。
书房门推开时,龙吟险些被满室茶香熏个趔趄。陆老爷子正趴在黄花梨木棋桌上,左手执玉子,右手往紫砂壶里添新茶,中式的绸衫袖口上还沾着片茉莉花瓣。
“来了。”老爷子回眸的目光,像鹰隼掠过雪原时攫住猎物的锐利。
龙吟默默合好房门。
陆老爷子依旧背对着她,“会下棋吗?过来坐。”
龙吟有点拘谨,左右看了圈,果见棋枰旁边摊着精装版的《燕息》,书页打开了还没合上,甚至……隐约还瞧得见里头的金笔批注?
她在老爷子对面坐下,“您好,我是龙吟。”
“嗯。”老爷子从罐里夹起朵银丝菊,花蕊精准落在她杯心,“你写的剑灵破封印那章,既已屠尽宗门长老,为何独留掌门性命?”
啊?
龙吟被问得一愣——这是,仔细读了她的小说?
还真别说,那是一条她埋得晦涩的暗线,就连不是追文特别仔细的书粉,都想不出问这个问题。
“您看到后记里提到的往生咒,解释了……”
“哼!”老爷子却吹了吹胡子,手指戳着书页,“既修无情道,合该断情绝爱。你倒好,让剑灵对着仇人尸身落泪!”
“咳咳。”人在震惊的时候真的会无语。
“盏宁她奶奶,年轻时也爱看话本。她还自己写!”老爷子忽然抽出个木箱,箱盖烫金印着「1956-1958·未刊稿」。
“当年,她写剿匪队长与女特务,上头非说立场有问题。”他抖开一张泛黄的审查意见书,“要我说,分明就是那帮人嫉妒队长会弹吉他!”
“您……”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龙吟现在脸都有点僵。
“别您啊您的。叫爷爷。”
“还有,你写的药王谷少主分明对云麓仙子有意,为何要借解毒之名摸人家脉门?”他捻起颗白子啪地按在天元位,“我们当年追姑娘,可都是直截了当给她塞绣着姓名的枪穗!”
“……”
想不到传说中沉默威严的老爷子,竟然有这种反差。
见老爷子朝自己直瞪眼,龙吟保持微笑道:“陆……爷爷,我不会下棋。”
老爷子鹰隼般的目光突然软成两弯月牙:“不会下棋好啊!省得跟昭昭似的,赢我三局就敢要军区的直升机!”
“不过——”他眼皮倏地掀起,瞳仁锐利似雪原狼盯梢,“我看小说的事,你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盏宁!”
龙吟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利索起身,抄起竹编鱼篓就往外走。路过博古架又突然回身,从青花瓷瓶后摸出把车钥匙:“会开手动挡吗?”
十分钟后,龙吟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副驾上的老爷子正把军绿色渔夫帽檐压到眉骨,中气十足指挥着她:“往左!左边那个芦苇荡!”
下了车,老爷子站在岸边,甩竿的姿势宛如掷标枪:“我跟你说,这塘子里有条‘一箭霜’,鱼尾带着金线。我上次见它露面,已经是十年前!那时昭昭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芦苇丛里惊起几只白鹭,老顽童对龙吟狡黠一笑:“你在这里帮我看着,要是钓上来一箭霜,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我帮您看着?”龙吟愈发觉得匪夷所思,“那您去哪里?”
老头儿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不由分说塞给她半块。
“比利时货。”他快速舔掉指尖融化的可可脂,理直气壮:“我嘛,我当然是回车上睡午觉!”
“您今日见我,就是想……钓鱼?”龙吟再次确认着。
当初听陆昭昭来带话,她还以为,这种高干家庭所谓的“喝茶”,是要审问她很多事情来着。
“不然呢?你和姓徐的小子分手了,如今住在盏宁那儿。人嘛没有歪心思,也还算乖巧聪明。我想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有什么需要问你的?”老爷子斜眼瞪她,“莫非你有什么别的,要主动交代?”
“哦……是。您说得对。”
“在这儿守好咯。”他老神在在指向水面的浮漂,“要是你钓不上来一箭霜,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今天的事情委实有点超出龙吟的想象。
她干脆在岸边坐下来。柳荫恰好截住午后的日晒,芦苇丛筛碎的光斑在亚麻裙摆上游移,土壤混着青苔的气息从指缝渗出来。
脑海里又想起,来陆家之前,和袁心雅的那通电话。
“我是真的不懂什么前世,所以我觉得,早都已经过去的事情,你根本没必要在意。重要的是现在,现在啊小银子!”
这些道理,龙吟自己也懂。袁心雅说得对,过去再怎么样,无论如何都是过去了。可这相当于同时意味着:若要直接让前世的故事翻篇,那她龙吟就必须面对当下的问题——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徐出羽到底是什么?
对于他,她到底是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这么一说,前世的种种drama剧情,反而成了她暂且不去面对自己内心的挡箭牌了。
毕竟要面对自己的内心,并不那么容易。
“你为啥那么害怕直面现在的感情?要么喜欢,要么不喜欢呗!有啥难的,其实,你就是喜欢吧!”袁心雅直戳红心。
“我不敢……喜欢徐出羽。”
“哈?!”
龙吟在电话里沉默良久,久到袁心雅这厢都开始怀疑人生,才听她瓮声瓮气的:“因为我害怕一旦喜欢上他,就会像失去大哥一样失去他。”
“唉。”一听这句话,袁心雅心疼地叹口气。
这是龙吟的心结。好像只要她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消失,因为她的大哥就是这样消失的。
陆昭昭那天来过之后,龙吟也跟袁心雅说了,也许当初在宇宙之中导致大哥消失的原因,真的是她自己。
她始终记得,陆昭昭当初说的那句“你才是凶手”,像枚生锈的刀片在胸腔里缓慢剐蹭。锈蚀的疼痛正将那个可怖的真相,一寸寸剜进血肉深处。
内心层层叠叠的无力感都在向她言明,陆昭昭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杀死大哥的,就是她自己。这仿佛是来自她灵魂深处的诘问,她与生俱来的诅咒。
她这几天总是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只要她爱上谁,就会给谁带来不幸?
柳荫在她身后凝成一片翡翠色的静默。
算了,不想了。
钓竿突然开始剧烈颤动,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龙吟以为是老爷子午睡回来了,欣喜道:“看看这条是不是您说的一箭霜,说不定您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咯。”
她却没有听到预想里中气十足的笑声。
龙吟攥着发烫的钓线回头,嘴角尚未成型的笑意突然冻结。
徐出羽立在斑驳的光影交界处,衬衫卷到手肘处,露出的腕骨缠着医用绷带。龙吟不自觉后撤半步,鞋跟碾碎青苔,在岸石上拖出湿滑的痕。
“当心。”
徐出羽抢步上前扣住她小臂,龙吟却如触电般欲抽手,“别碰我!”
可她却被更稳的力道禁锢:“龙吟小姐也不想摔进水里吧。”
水面倒影将他们的影子绞成一起。徐出羽的体温烙在龙吟皮肤上,她急急站稳。
“松手。”她盯着他领口第二颗纽扣,不想与他对上视线。
徐出羽却突然俯身,将她虚拢在臂弯:“鱼线要断了。”他左手仍钳制着她,右手已握住她攥竿的指节。带茧的手掌包住她的,一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指嵌进去。
他们已经分手,这样的举动显然不合时宜。但龙吟始终默着,没有再抵抗。
他收完线,修长手指将鱼钩取下,对龙吟说道:“老爷子说的‘一箭霜’,其实是当年他向陆奶奶求婚时放生的定情信物。”
对岸老柳的枝条忽然织成碧玉帘幕,飘飞的合欢花正巧坠入她襟口。徐出羽的指尖悬在她锁骨上方,绯色绒花衬着雪肤,活像朱砂笔点破生宣。他最终只是拂去那抹轻红:“有些鱼,游得再远也会回到原点。”
有些本能的眷恋,轮回千遍也改不掉。
“VEYUS老师说谁是鱼?”龙吟白他一眼。
“当然我是鱼。”他说完后竟还兀自一笑,“龙吟小姐是连诱饵都不用放的垂钓者。”
龙吟甩开他还扣着自己的手,“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请您注意基本的分寸,VEYUS老师。”
疯了,真是疯了。
“陆爷爷呢?”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让陆奶奶把他叫走了。”
徐出羽耸肩,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看来他这几日是戴惯那副金丝眼镜了,欲燃又熄的眸色恰好被镜片反光遮住,龙吟看不分明。
“那你来干什么?”她已经不意外他的神出鬼没,好像他随时随地都能出现。“VEYUS老师,莫非别名GPS?”
见她抱肘后仰浑身戒备的姿态,徐出羽叹了口气,答道:“我来接编剧大人赴宴,今晚剧组聚餐。”
他知道龙吟今天来陆宅,根本放心不下,早就想来找她。是陆盏宁让他等到现在,说时机未到。至于剧组聚餐,也是刚才临时定的。
陆盏宁一向很了解把握时间的节奏,她说那是女人的直觉。
龙吟摇摇头,已经懒得深究今天的种种离谱展开。她转身往路的方向走,徐出羽在原地默了默,长腿跟上她。
等上了车,“当初害死哥哥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像从冰层下挤出来,“是我自己,对不对?”
“龙吟小姐……”他握着方向盘,紧张地看过来。
“说实话。”
“是。”喉间挤出的单音节。
陆昭昭说的,都是真的。为了不让她的灵魂被恨意裹挟着即刻灰飞烟灭,徐出羽替她认了,哪怕,她其后可能会因此恨极了他。
“呵,你现在倒是坦诚。”也不知道早些时候去哪了,好像一直将她瞒住的人不是他似的。
“宇宙中,还有前世的事情,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直接问我。”徐出羽的视线在仪表盘与后视镜间游移,喉结滚了又滚,声线沉得像被碾碎的松针。“是我以前错了。我……不想为自己开脱,但也希望你能重新认识现在的我。”
认识现在的他?
龙吟垂下眼眸。
车内扩香石上缓缓蒸腾的,仍是她当初选的香。抽纸盒也还卡在她最顺手的凹槽,就连储物格里那包海盐柠檬糖——糖纸褶皱的弧度都与分手之前别无二致。
她终究还是问了他腕上的绷带:“你受伤了?”
“我听说陆爷爷今天要见你,早上就来陆宅了。不过你还不在……”徐出羽的声线浸在斜阳的光斑里,兴许还带着两分自嘲,“整个上午都在帮老爷子处理生锈的钓竿,被倒刺划了一下。”
龙吟眼睫轻颤,两人陷入沉默。
暮色初染时,徐出羽将车泊在竹影婆娑的庭院前。龙吟跟在他身后踩着青石板往包厢走,还没走到包厢,就已经听到里面穿出来的阵阵笑声。
“天枢位,必须供三牲!”
这莫名耳熟的烟嗓……
徐出羽替她拉开门,龙吟入内,陆盏宁晃着香槟起身:“编剧老师来了。”
她向进来的二人介绍:“这位是叶遥大师,咱们导演特别相信这些,特意请来的组宠。”她故意咬重最后两个字,斜睨着导演涨红的脸。
导演咳嗽一声,敲敲黄历:“叶大师可是圈内出了名的组吉祥物!”他翻出手机里叶遥在《九霄》开机仪式上洒金粉的照片,“你们不知道,上月《赤焰琉璃》剧组闹邪乎事,全靠大师请来二郎真君坐镇,收视率才破了3!”
龙吟在徐出羽拉开的座椅上落座,发现骨瓷碟下压着张颠倒的符纸。她抬眸和叶遥对上视线,对方朝她投来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明明才是和她的第二次见面。但龙吟却觉得,仿佛和她已经认识很久了。
还有就是,这个世界……真的好小。
“龙吟小姐,最近夜惊多梦吧?”叶遥双手支着下巴笑眯眯,“饭后可以留下来让我为你答疑解惑哦~”
“叶大师。”井宴突然将芥末碟推过去,“尝尝这个,提神醒脑,专治胡言乱语。”
陆盏宁轻叩红酒杯壁,“人齐了,咱们说正事——”她指尖掠过叶遥铺在桌角的六爻铜钱,“叶大师这次全程跟组,明天一早,先给徐老师画个护心符。”
“护心符?”问话的是导演。
“嗯,我看井宴也该要一个。”叶遥眸光倏地沉黯,斜睨自己的好徒儿,“一个徐老师,一个你——”她突然将铜钱立在井宴的酱油碟边沿,“离卦六二,爻辞说‘黄离元吉’,但你们俩……”铜钱突然倒向徐出羽的牛排刀,“分明是未济卦的阴阳失位。”
龙吟的勺子轻轻磕上碗沿。
叶遥的话若有所指,含义颇深。
人,齐了。
一个找回记忆的始作俑者。
一个正视过去后选择坦诚。
一个勇敢表达隐藏几世的心声。
再加上她这位神婆。
“四煞归位?”叶遥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抿掉杯沿的口红印,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会相当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