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

    凌晨四点,那不勒斯终于安睡了。

    我口渴,不得不醒过来,在黑暗的沙漠里寻找水源。

    普罗修特和加丘消失了,客厅里的霍尔马吉欧依旧像一具被遗忘的尸体倒在地板上酣然大睡。

    沙发上有一团浓黑的影子蜷缩着。它,用脚拨弄了一下霍尔马吉欧的衣角,又收了回去,那一团黑色的混沌波动了一下。

    我来到茶几边上,它睁开眼睛,两颗绿色的玻璃珠散发出幽澄澄的工业荧光。原来是梅洛尼。

    “你还好吗?”我小声问。

    他晃动着变换坐姿,躺倒在沙发上,浅紫色的长发倾泄而下,一直流到地板上。

    “嗯。”

    他回答。

    我蹲到他面前,晃了晃手:“需要帮你带杯水吗?”

    “嗯……”

    他拒绝了。

    梅洛尼很奇怪,他整个人都是一团谜,无人知晓他如何被塑造出这样的个性,无人知晓他吊诡的爱好是怎样被培养出来,他很神秘。

    当他清醒时,他的话很多,天马行空,从阿尔及利亚的沙漠说到热那亚的奇怪大树。为此,他常常说漏嘴。他的同僚们有时会抱怨:梅洛尼有时太紧张,有时又太松懈。而他的善后手段是把知道太多的人干掉,譬如那个法国银行家。

    他似乎完全凭感觉活着,生命中有许多破绽。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他掉在地上的发梢,触感如同干燥的丝绸。梅洛尼忽然抽身坐起来。我的手碰到冰凉的地板。

    “走,我们出去。”他一把握住我。

    他的手像条冰蛇紧紧缠着我的手腕,不容置疑地拖着我来到外面。

    “好冷啊。”我缩了一下脖子,“出来做什么?”

    黎明前夕的那不勒斯被浸泡在一种乳色的薄雾中,天空像一块皲裂的冰,铁灰色的云络绎不绝,将月亮与星星关押后再释放,致使全城都忽明忽暗,飘摇不定。

    梅洛尼没有回答,松开我,从墙边推出了摩托车跨坐上去,他戴上头盔,长发如同被门缝夹住的蜘蛛腿。

    “Ride or Die?”

    他转过来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催促我,我把身上的衣服裹紧,踌躇了几秒钟,随即放弃思考,坐到他后面。

    我搂住他的腰,非常瘦,摩托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瞬间弹射了出去,几乎是一眨眼就离开了我们所在的街区,周围的景致是陌生的。

    我们颠簸着穿过歪曲的小巷,被凌晨水气浸染的油亮路砖,令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留下一道清晰的湿漉漉的车辙。

    梅洛尼疯了一样,不要命的持续加速,我拼命抓紧他,免得摔下去脑浆迸裂。他开得太快了,甚至没给我找个头盔戴上预防生命危险。

    我们远离海岸线,朝着内陆的方向前进,我看到那些绿色的铁皮路牌一块接一块地飞速掠去,海拔开始升高,摩托车引擎运转声音变大,像一头呼哧猛喘的野兽在奋力奔驰。

    我所看到的城市越来越远,梅洛尼沿着盘山路持续地向上开,猛烈的寒风让我的脸颊又麻又疼,忘记了时间的流速。

    最终,我们在山顶停车,他猛地一下刹车,伸出一条腿撑在地上。

    “到了。”他说,“下来吧。”

    “你心情不好吗?出来兜风?”我僵硬地挪动着腿,冷得上下两排牙齿打抖。

    “醒醒酒。”他回答。

    “山上风这么大,应该一秒钟就醒了。”

    梅洛尼摘下头盔,甩甩头,两只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猫,直愣愣地盯着我。

    看来他早就醒了。

    “开心吗?”他忽然问。

    我注视着他因为寒冷而褪去血色的面庞。

    “你指什么?”

    “来到这里。”

    我指了指脚下,又只向据点的方向。

    “哪里?”

    他用手摸了一下胸口。

    “和我们在一起。”

    “算是开心吧。”我迟疑地回答,“我没有经历过其他的帮派生活,所以一切都是全新的,很新鲜。”

    “那大家都喜欢上你了吗?”他问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

    我摇头:“不知道。或许吧。”

    “我觉得你成功了。”梅洛尼懒洋洋地微笑,“至少我,是的。”

    “因为我哀求你帮忙绑架那个倒霉蛋吗?”

    “才不是。你这个笨瓜。”

    “我不笨。”

    “你获得新生活后,有没有回顾过自己的前半生?”他盘腿坐到摩托车上,“我经常这样呢。”

    “你们的生活都太刺激了,一天顶得上别人的一辈子,确实要多回忆回忆。”

    “如果我写一本自传,你说会有人读吗?”

    “那要看你写的什么。”我说,“写mafia的事情吗?还是从你的童年说起?”

    “我的童年是水仙花的味道。”他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我记得所有事情,从出生开始。”

    “那你一定是个天才,智力很高的那种,不是虚夸。”我哆嗦着手点了一根烟,递给他,他拒绝了。

    人很奇怪,是记不得出生后的事情的。

    譬如我,五岁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没了。我的意识似乎是突然开始的,有一天清晨我和妈妈坐在阳台上,她给我头上罩了一个洗菜的盆子,给我剪头发,然后我的人生就开始了。

    很少有人类能从出生那一刻就具备意识,我不知道梅洛尼是不是在说谎。我宁愿是,不然的话,难以想象他的脑子该有多痛苦。记性太好是种责罚。

    当时间像一个时快时慢的钟表转过了二十多年,所有人来了又走,爱与关怀的余火都在生活的磨砺下烧尽了,我才意识到成年后所体验到的大部分温暖都是由热水澡带来。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世界就像一个着了火的游乐场,空无一人。

    “对。”他用力地点头,“没有人的游乐场。”

    他反复念叨这句话,望向天空,一片黑暗倒映在绿色的虹膜上。

    “这该有多寂寞。”我感叹。

    “没有人,没有爱,寸草不生。”他描绘自己的精神世界,“看不到希望,听不到欢笑,行尸走肉地吃饭,睡觉,喝水,没感觉的发泄欲望,杀人,日复一日。”

    “其实听起来挺惬意的,很多人过得比这还惨。”

    “我也觉得。”梅洛尼从车上跳下来,“你觉得我说这些很幼稚吗?只有青少年才会顾影自怜。”

    “完全不,很多人一辈子都长不大,这只能证明你心态年轻,是件好事。”

    “你可真会说话,以后会成大事的。”

    “因为你真的很年轻啊,尤其是你的脸,看起来像高中刚毕业。”

    “我26岁,水瓶座。”梅洛尼笑起来,“医学院要读很久的,我还持证工作了一年。”

    “做护士是什么感觉?”

    “你会发现希望就是绝望,the world is f**ked up。”

    “那妈妈们都爱自己的孩子吗?”

    “当然,就算是我这样的大坏蛋也认同这一点,所有母亲都爱孩子,哪怕后来这份爱会变成恨。”

    我们站在初春寒风瑟瑟的山头,俯瞰破败城市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那些来来去去的乌云散了,天空的尽头浮现出一种令人战栗的美丽的淡蓝色,那是太阳即将到来的征兆。

    “梅洛尼,到底什么是爱?”

    他向后靠去,倚在摩托车旁边。

    “你觉得呢?”

    “爱是罪过吗?为什么我找不到可以爱的人?爱我的人也都死了。爱是惩罚吗?”我问道。

    他笑了,站在天光尚未洗涤的黑暗中,“如果是队长和普罗修特,他们会让你清醒点、振作点。但我不,我要和你手拉手沉下去。”

    “那爱是什么?”

    “是错误。”

    他说人是一台电脑,愚蠢麻木的电脑,频繁报错,不停地出故障。男人和女人一旦结合,就会产生病毒,最终病毒寄生在孩子的基因里,将这份错误永远传承下去。

    “即便如此,你还要当妇产科的护士?”

    “因为我要见证错误的诞生,我是个疯子。”

    “你不疯狂,你只是有自己的世界。”

    “别用这种怜悯的语气评论我,我会把你干掉的。”

    “噢,现在不觉得我说话好听了吧。”我往前走了一步,让黎明的冷风完完整整地吹到脸上,“梅洛尼,你真的应该增加睡眠时间,这样心情会好一点。”

    “我是夜行生物。”

    “睡得少容易神智不清。”

    “我们确实都得清醒点。”他从背后靠近,把头抵在我的背上,声音里有种不曾听过的冷静,就像牙齿间咬碎了一块冰,“但在那之前,你想犯点错吗?”

    我扭头,却只看到他在风中飞舞的长发。

    “让我见识见识。”我听见自己说。

    让我看看你的游乐场。

    我曾认为里苏特是加缪的践行者,或许梅洛尼也是,只是他的行径无比疯狂,难以理解。

    直面荒诞,然后充满激情的感受当下。

    这是亡命之徒们唯一的精神解药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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