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刚子来电话时,我正在格纸上涂涂画画,努力计算下一期可能的中奖号码。

    我妈按着遥控器发牢骚,说自己爱看的电视剧这几天都停了。

    我爸举着报纸怼她,说汶川地震死了很多人,傻婆娘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看电视。

    我妈张口就要骂回去,电话铃响了。

    刚子打来的,他告诉我,我家这个小破彩票站出了一张五百万大奖。

    我立刻扔下手里的格纸,开始翻记录。

    我自己常买的那些号可以排除,几个规律买彩票的票友,他们常买的号我也知道,也可以排除。

    重点是那些随机买彩票的。

    我翻了半个小时,找到那条记录。

    上周二晚上九点多,一张随机打出的彩票。

    只有一组数,只要两块钱。

    我想起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我正在推算数据,算在兴头上,觉得自己离五百万大奖只差一点点时,一个女人来买酱油和盐。

    她选了大包装最便宜的,一共八块多,她给我十块。

    不巧,那晚的零钱被我妈拿去打麻将,抽屉里只有两个五毛的钢镚。

    我没耐心,随手打了一张彩票抵两块钱。

    “零头给你抹了。”我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那女人好像不懂,捏着彩票有些无措,呐呐地想说什么。

    她连伞都不撑,雨水把她头发打得半湿,看上去有些狼狈。

    我低头忙着,懒得理她。

    她在窗口踌躇片刻,无奈地走了。

    *

    我今年二十八岁,和父母住在两间老破平房里,开着一个不赚钱的小卖部。

    没房没车没存款,没工作,也没女朋友。

    早些年时,我也有过正经工作。

    技校毕业后,我在工厂做电工,受不了车间噪音和两千多块的薪水,我辞职了。

    我家有三间平房,其中一间临街。

    我辞职后,晃荡了一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爸妈就把临街那间改成小卖部,让我盯着,赚了亏了都算我的。

    小卖部不温不火地开了两年,我一边烦躁它赚不到钱,一边又靠它每个月那点流水活着。

    一次和刚子吃饭时,几杯酒下肚,我开始发牢骚。

    刚子听了,劝我申请体彩代销。

    刚子是我技校同学里混得不错的,在体彩中心工作,不是临时工。

    那时体彩的风刚吹进我们这座准一线城市,玩它的人还不多。

    刚子借工作便利,消息比寻常人快了那么一点。

    他说我家小卖部面积十平米,刚好满足要求,只要再花几万块买设备交押金就可以躺着赚钱。

    我爸妈觉得彩票就是赌博,但他们拧不过我,还是拿出了五万块。

    添了设备,交完押金,还剩下不到一万块。

    我全用来买了彩票。

    那堆彩票,七七八八,大大小小加起来中了三千多。

    这中奖率不低嘛。

    我似乎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

    我紧盯着彩票机,反复默读那组价值五百万的数字,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刮子。

    我就这样亲手送出了人生的希望。

    草哩,这钱该有我一半!

    之后几天,我经常对着彩票机发呆。

    这天晚上九点,我又在发呆,我爸开始骂我。

    “废物,整天就是彩票彩票,也不看自己什么德行,天上掉馅饼能砸你身上?!”

    我妈也不喜欢我玩彩票,但她更听不得我爸骂我,马上反驳。

    “还不是你让开的小卖部!”

    “我可没让他买彩票!败家子!趁早关张。”

    我听着心烦,吼道:“专家说了,长期买彩票不亏不赚。”

    我爸也吼:“哪个专家说的,你说出来我骂死他。”

    这要放平日,我高低得怼他两句。

    今天不一样,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小跑过马路,来到我面前,生硬地扯出一抹笑。

    “你好,我买两卷卫生纸。”

    我今天仔细看了看她。

    中等个,清清瘦瘦,长头发,简单扎起来。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模样其实还不错,白白的。

    就是那精神气,一看就是外地人。

    瑟缩,胆小,谨慎,常年挂着讨好的笑。

    巧了,两卷纸三块,她给我五块。

    两块钱,我习惯性地去按彩票机,她面色变了变。

    我忽然灵光一闪,问:“两块钱,给你张彩票抵了吧。”

    她又扯出讨好的笑,细声说:“别了吧,我不懂这个。”

    说着,眼睛往零钱盒看,见那里零钱充足,明显松口气。

    我边拿零钱,边随口问:“这么晚了,才下班啊。”

    她嗯了一声。

    我找给她两块钱,又抽了根棒棒榶。

    “送给老顾客的,谢谢你常来我家照顾生意。”

    她愣了愣,红着脸接过去,道声谢。

    我目送她背影进入隔壁那片平房,马上给刚子打去电话。

    “刚子,那五百万兑奖了吗?”

    “没有。二十八天呢,一般人都会做做准备再来领奖。”

    我算算日子,离兑奖到期还有二十二天。

    “有人兑奖的话,你赶紧跟我说一声。”

    “干嘛?”

    “好奇,怎么说也是从我家卖出去的。”

    挂了电话,我想到一个完美计划。

    之后几天,每天早晚我都守在小卖部窗口。

    她会在早上七点出门,步履匆匆,在晚上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回家。

    两三天会买一次菜,从塑料袋的容量看,她应该是一个人生活。

    她每次都往西边走,再往北拐。

    那边有个私营刀具厂,在我们市有点年头了。

    我偷偷跟了她一回,果然见她进了刀具厂。

    我窃喜。

    她是外地人,在刀具厂打工。

    没钱,没时间娱乐,没有亲人撑腰。

    她不懂彩票。

    这样的人很多,不懂就是完全不懂,不知道什么时间开奖,不知道去哪里查是否中奖。

    这挺正常的,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玩法,从不接触彩票的人自然不知道它的规则。

    所以,她肯定不知道自己中了五百万大奖。

    弃奖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没人会真心放弃百万大奖,只有一种可能,不知道自己中奖了,或者找不到彩票了。

    只要那张彩票没扔,只要还在她手里。

    我就有机会。

    但她很少来小卖部买东西,我只能制造机会。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距离兑奖期限只有十八天了。

    这天晚上,下雨,越下越大的趋势,这个月份,三天两头下雨。

    她抱着一个纸箱子回来,没手打伞,形容狼狈。

    我撑着伞,找准时机出现在她必经的小路口,装做偶遇的样子和她打招呼。

    她先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看清是我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荧白皮肤上,路灯照着,有种朦胧的美。

    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有点漂亮。

    我像个绅士一样帮她遮雨,询问她要不要帮忙。

    我以为像她这样勤俭克制有点孤僻的外地女生,会拒绝异性的关心。

    没想到,她犹豫了下,点点头。

    我心想,看来她也不是我想的那样清冷。

    她租了一间平房,一个月只要五百块。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似乎有话说。

    我有些惊讶,难道她要请我进屋坐坐?不会这么顺利吧?

    她看看怀里的纸箱,对我说:“我们厂有一批瑕疵品剪刀,让员工转卖。很便宜,两块钱一把,你看……能不能在你店里卖一下。我只要一把赚两块钱就行……一块,一块也行。”

    原来是这样,我有点失望。

    但她有求于我,这是好事。

    这种全铜剪刀,怎么也得卖八块一把,我能有四块差价。

    其实哪怕没差价,我也会同意的,这样才能和她有更多接触。

    我装作为难的样子,说:“这一箱太多了,我可以卖卖看,先卖后结,一个月一结吧。”

    她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的好的,我们厂经常处理瑕疵品,价格特别低。我以前怕卖不掉,从来没买过。”

    我大气道:“以后有的话,就来问我。有钱一起赚嘛。”

    我把那箱剪刀抱回家。

    我妈清点后,放到货架上。

    “这种瑕疵品,四块一把太贵了,你跟她说,最多给三块。”

    我想着姑娘单薄的身躯和淋湿的发尾,有些不忍。

    “我们卖十块,给人家三块,太黑了吧。”

    “你让她自己去卖,看她卖不卖得掉。”

    我不吭声了,懒得为块八毛的计较,和五百万相比,这些连苍蝇腿都算不上。

    等我拿到彩票,偷偷把这一块差价补上就行了。

    周末的晚上,我家要请舅舅吃饭。

    我舅常年在澳洲生活,偶尔回来一次我妈都会隆重招待。

    我特别烦,因为我舅总是炫耀他女儿多优秀,顺便批评我不上进,这么大了还让他姐操心。

    而且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一种澳洲产的巧克力豆,红色桶,一大桶。

    小时候我还挺开心的,但我现在都这么大了,还给我带巧克力豆,就算不送手机电脑的,也至少带双名牌鞋吧。

    这次回来,照旧是两桶巧克力豆,然后我舅拿出一本相册。

    是我表妹的结婚照,她找了个澳洲白人。

    我妈羡慕得不行,饭局一散,就开始发牢骚。

    “上次刘姨给你介绍那姑娘,多好,你才见一面就不见了。”

    “那腰围比我还粗。”

    “人家那是身强体健,又是本地人,家里独女,还住楼房,你哪不满意。”

    “哪不满意,腰比我粗。”

    我妈说:“要不让你舅帮你介绍个外国人?”

    我爸说:“外国人可不行,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明天就跟他说。”

    两人又开始吵。

    我盯着那片平房,心想,等我拿到五百万,看谁还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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