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之中,一派繁华盛景。
如今是女帝执掌大梁江山的第二十年,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正逢盂兰盆节,朱雀街人头攒动,车马络绎不绝。临街的茗铺中坐满了客人,多是来避开那汹涌的人潮,顺带吃碗香茶消暑。
茗铺前,姜轻寒举着一碗樱桃酥山,身形不停挪动,嘴边不住道:“劳驾劳驾,各位郎君娘子,且让我进去吧!”奈何周围人实在是多,半晌姜轻寒还是在原地,没能挪动半步。
无奈,她只得寻了个阴凉的屋檐下,就地蹲下,品尝自己那道樱桃酥山。那冰沙虽化了些许,不过还冒着丝丝凉意。
不愧是:装彩树而形绮,杂红花而色斑,吮其味则峰峦入口,玩其象则琼瑶在颜*。待到那通红的樱桃送入口中,姜轻寒不由眯起双眼,颊边笑窝也露了出来,活像只偷腥的猫儿。
酥山入口,暑热总算消了下去。
姜轻寒才分出心神,目光扫向那间茗铺,堂前胡凳上端坐着个须发花白的老翁,那老翁手持香茗,向邻桌几位郎君老神在在道:“诸位可知道永宁坊刘家的事?
那几个郎君互相看看,神色有些许慌乱。
“可是刘长史府上?”
“听说刘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没一个活口!那刘家人死状极为凄惨,实在是残忍!”
“其实那刘家之事另有隐情!家中族叔就在大理寺任职,收殓尸身时他就在当场,那刘家全家都被活生生剜去了心窍!”
“一定是妖狐!妖狐回来报仇了!妖狐啊——”
声音远远传来。明明是夏日正午,衣衫湿透,姜轻寒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先前挑起话头的老翁却饮下香茗,看向那言妖狐复仇的青年郎君,“小郎君说笑了,神都天子治下,妖魔岂敢放肆?再者辑妖司还有数位大人在呢?”
那郎君哂笑一声,“辑妖司?不过女帝走狗罢了!”
“说不定刘家人就是碍了她的眼,才被人杀了罢!谁不知道那刘长史原是平江王府的人!”
那群郎君中的一个忙拉住他的衣袖,急急道:“禁声,你不想活了!那平江王也是我等能谈论的人物嘛!你小心哪日就被那群狗找上门来害了你全家性命!”
谈话间人潮已散,姜轻寒便借机走到茗铺前,正好听见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在心底暗暗咂舌。
正要继续听时,只听见远远传来声,“小糖!干什么呢?”姜轻寒转过头去,便看见师兄提着框果子糕饼,一路小跑。姜轻寒收敛心神迎了师兄上去。
她这师兄名叫姜澜,是姜轻寒她阿爷外出公干抄家时,在路边捡到的弃婴,原是要送往慈恩寺的,当时寺中不空法师只看了她师兄一眼,便说,此子与公有缘,不是我佛门中人。如此姜轻寒阿爷只得把她师兄抱回了家,收为弟子。
虽说师兄没有受戒,可每到盂兰盆节,师兄就会来慈恩寺上香,看望不空法师。
姜澜从篮中取出油纸包裹着的粔籹递给姜轻寒,神色温柔,“等饿了吧,先垫垫肚子。”
姜轻寒忙接过来,天热,这粔籹还酥脆着,她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谢谢师兄,我最爱吃这个了。”
“喜欢就好,回家吧。今日师父下衙,我做道凉面吃吧。”姜澜边走边说。
姜轻寒轻呼一声,月牙眼弯了起来,“好呀,对了师兄我们再去买酥山吧,刚才我怕化了便没有给你和阿爷买。”
“好啊。”
师兄妹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人潮之中。
茗铺,方才那群郎君已走,只留老翁一人还在独自吃茶。
铺外,人群纷纷避开,一群玄甲兵士冲进来,铺中伙计见状也不敢上前招呼。为首的那个走向老翁面前,从怀中掏出一道凤形令牌。
“袁天师,陛下有请!”
那老翁悠哉放下茶杯,整理衣衫,“走罢,某此次专为陛下除妖而来啊!”说罢,施施然出了茗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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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义坊姜宅。
日落之后,暑气渐消。
姜轻寒连吃了两大碗凉面,瘫坐在院中石凳消食。
姜澜收拾完碗筷走近后院,便看见姜轻寒这幅德行,不由得唠叨起来,“多食伤胃,明日我捏些山楂丸子给你吃。”
姜轻寒应了,“知道了澜哥,阿爷还没回家吗?”
“没呢,可能是师父公事繁忙,在大理寺耽搁了也说不定。”
“可是阿爷这几日都没有归家,我担心—”,姜轻寒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几个郎君的话,“是被活生生剜去了心窍!”
“是妖狐!妖狐回来报仇了!”
“是妖狐!”
姜轻寒不由心底一突,脸色难看。
姜澜不免有些担心,“小糖,怎么了?是不是师父他?”
姜轻寒便说起茗铺的见闻,姜澜也难得神情严肃,“师父是对我提起过最近在追查一起大案,如果就是刘府剜心案的话,师父会不会有危险?”
姜清寒担心的正是这个,如果那群郎君说的是真的,人怎能斗的过与妖物呢?
她定定看向姜澜,“小澜哥,我去找阿爷,要是我一个时辰后还没有回来,小澜哥就去慈恩寺找不空法师。”
姜澜道:“好。小糖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姜轻寒从小跟随师父姜义习武,身手不凡。这正是姜澜敢让姜轻寒独身一人出门寻人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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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残余暮色,姜轻寒一路狂奔往大理寺去。
路人行人稀少,毕竟快要宵禁了。
日落之时,逢魔时刻。金乌光芒消散,躲藏在神都之中的妖物蠢蠢欲动。
“嗬——”粗重的呼吸声从巷弄深处出来,姜轻寒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她只得停住脚步,打量周围的环境,眼前黑蒙蒙的,没有丝毫光亮。
黑暗像蛛网一样紧紧包裹住姜轻寒。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已经没有闲暇去思考别的事情。她要去哪里呢?是要干什么呢?
鼻腔是若隐若现的腥甜味道,她的呼吸愈发急促。
直到心脏处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姜轻寒混沌的脑海才有片刻清醒。
“嘶——”,好痛!
不对!自己分明是去大理寺寻找阿爷,且出门的时候日头刚落,刚过辰时,天色怎么会这么暗?现下到底几时了?
姜轻寒费劲的睁开双眼,饶是她平时胆量再大,也不由得被眼前骇人景象吓了一跳。
眼前已经不是神都之内熟悉的街市,入目皆是猩红,密密麻麻的诡异藤蔓缠绕在几道人影身上。那几人面色惨白,细细的藤蔓前端钻进几人的口鼻眼眶耳窍之中,连心脏也破了个大洞,原本深绿色的藤蔓却透着隐隐血色。
姜轻寒目视自身,发现自己的心脏处也附着一根细细的藤蔓,她才知道方才自己心口处的疼痛是被这条藤蔓吸了血。
想来是这妖藤正忙于吸食那几人的缘故,才顾不上自己这边。
她屏住呼吸,自己身上并没有缠住藤蔓,于是伸出手将靴筒之中藏着的匕首抽出来,试图去割断它。
那匕首削金如泥,是姜轻寒她阿爷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打造的,可半点没有割动这妖藤分毫,连匕首都裂开个豁口。
该死!她心里暗骂一声,不能坐以待毙,等那边的妖藤吃饱了可就要轮到自己了。
无奈之下姜轻寒只能试着用手轻轻扯住心口的藤蔓,慢慢的往外拉拽。
不知是动静太大,还是怎么,那边忙于吸食的藤蔓齐刷刷停住了动作,腰口粗的藤蔓活过来了一般,慢慢扭动向姜轻寒游走过来。
深绿的藤蔓涌动向前,姜轻寒不由一激灵,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飞快起身逃跑,双脚却沉重无比,脚下也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如踏进棉花一般的感觉。姜轻寒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手脚并用继续往前爬动。
身后的藤蔓飞快追上来,从双脚到头顶将姜轻寒紧紧缠住,那细藤伸进她的口鼻耳朵之中,还在胸口处的藤蔓也涌动着渴望姜轻寒的鲜血。
好痛!好冷!姜轻寒的血液在飞速流逝,她只觉得好冷,眼前也漆黑一片。
意识逐渐模糊,她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怎么办!阿爷!小澜哥!
恍惚之间,姜轻寒想起年幼时和姜澜一起去慈恩寺,追着不空大师向他询问有关妖鬼之流的故事,无奈不空大师只得给他们两讲起了温峤燃犀照夜的故事。
那是前朝时,有个名叫温峤的人,来到一个名叫牛渚矶的地方,因为水下黑暗而燃起犀角照明,却见水下灯火通明,水怪各异,有穿红衣的有乘车的,而温峤夜间梦见一人责怪他不应燃犀照明,之后温峤便因牙痛中风而亡*。
慈恩寺银杏繁盛,她坐在树下问不空大师,“燃起犀角真的能照见妖鬼吗?”
“它们都住在水下吗?”
“它们会活很久吗?妖鬼是什么样子呢?”
不空大师只是笑着看向她,“燃起犀角之后,不该存在的东西会返回人间。”
“小糖,你总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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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之中,深绿色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围成茧状,中间隐约可见人形,那藤蔓轻轻抖动,仿佛是有生命般轻轻呼吸,周身弥漫着淡淡血光。
直到那道人影身上发出阵阵青色光芒,那藤蔓好似被灼烧似的潮水般退却。
可那青色光芒在藤蔓身上化为青色火焰,从尖端一路蔓延到根部,瞬间汹涌淹没那深绿藤蔓,中间的人影露出来,正是姜轻寒。
她的面色如霜雪般苍白,四肢也雪白一片,唯独心口处露出一个大洞,心脏也不翼而飞。
那青色火焰下妖藤瞬间化为飞灰,血色场景也轰然崩塌,现出神都原貌来。
已经午夜了。
红月当空,巷弄深处静静躺着几具身影。
他们无一例外,胸口处心脏都消失了。
正所谓,“无心之人,如何能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