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激起千层浪。

    原本还在暗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顿时神情一肃，纷纷转眸看向许楠伊。

    有人眼带不屑，显然觉得让一个黄口小儿出谋划策，未免荒唐；有人却已颔首凝神，似在细细打量这位少女是否真有几分可取之处；就连原本不看好她的两位先生，也不由得神色一凛，放下成见，专注地望着她。

    “惹祸精”三个字仿佛从他们眼神中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真正才识的期待与审视。

    然而许楠伊神情淡然，眼中毫无慌乱，早就料到他们会将这个难题抛给她，仿佛这一刻早已在心中排演过无数遍。

    她缓缓拱手，恭敬开口：“启禀皇上，臣女一时之间，实难凑出那么多书卷。”

    这一句话，如同泼了盆凉水，众人期待落空，眼中微光瞬间黯淡。

    有些人冷笑着摇头，低声嘀咕：“果然只是小儿言语，掀不起风浪。”

    就连宋修语原本扬起的眉头，也略微下沉。

    可许楠伊，却像是全然看不见那些质疑目光，声音一转，又接着道：“不过，学生斗胆，愿献一策。”

    殿上顿时一静，所有人目光再次聚焦。

    宋修语轻轻抬手，语气带着一丝急促：“别卖关子，讲。”

    她略作停顿，抬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皇上，神色平和坚定，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学生以为，藏蕴阁既毁，不应再循旧制照旧而建，反倒应借此机会，重整书库布局，审定书类核心，删繁就简，以利教学。书院之书，应为士子所学，所用，所考，既为朝廷选拔人才，便不能不切实用，理应服务科举。”

    这番话掷地有声。

    却让一旁向来主张“重讲义、杂论”的老先生面色微沉，眉头皱起，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攥紧。

    他高声道：“削减书类？偏重应试？这岂不是拔苗助长？”

    可她没有丝毫动摇，话音紧随其后，稳稳道来：“具体而言，学生建议分设五阁六堂。”

    他继续问：“何为五阁？”

    “哎，这个问题先生问的好。”

    许楠伊上前一步，目光环视四周，清晰有力地说道，“五阁，乃为学政阁、兵略阁、策问阁、经义阁、杂学阁。每阁设馆藏，按需甄选书籍，分类归档，便于取阅与查考。”

    又有人站出来问：“那六堂呢？”

    许楠伊款款道来：“六堂，乃为配合各门功课，设义理堂、经史堂、策问堂、武艺堂、修身堂、工艺堂。堂内书册配以副本，供授课及考核之用，又防走水落得书毁卷销的下场。”

    楚砚朝问：“如何择书？”

    许楠伊知道此事重大，涉及到众学子的前途，总有人出来承担，她道：“至于书目选择，可设‘复编书局’，由书院各位先生与高徒共议，轮流遴选，每旬定卷，分发各阁。必要之处，由山长与监察官最终决断。”

    她说得沉稳不急，却字字铿锵，每一句都切中问题核心。

    殿中众人原本浮动的神情渐渐肃然，连原本嗤笑她“大胆胡言”的顾石，此刻也收了神色。

    宋辙指尖轻扣紧，似是在细细咀嚼她这番话中的深意。

    “你之言，是要革除书院旧制？”他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大，却直指问题关键。

    自古以来，凡涉及废旧立新的变革绝非易事，皆需深思熟虑后才做出决定。

    “学生不敢。”许楠伊低头一礼，抬眸之时却眼神坚定，“只是事已至此，不如从乱中理序，于毁中再生。”

    这话一出，大殿之中再无人嗤笑。

    “此外，藏蕴阁本体修建可延请工部匠师，按重檐九脊之制，再参照太学与国子监格局，保藏防火、防虫、防潮，不可再循旧制而建。”

    语毕，四座皆惊。

    不少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怎会在短短两日之间看出这么多门道？这些话，分明是筹谋多年、胸中藏策的老成之人，才敢提的整顿大策。

    而坐于上首的宋修远，却缓缓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修沉吟片刻，道：“好一个许家女，毁了一座藏蕴阁，却烧出你这一番远见之论。”

    他便又追问道：“藏书阁的修建已有章程，那这浩繁书卷之数，该如何重新填充？”

    许楠伊接过话：“陛下所问，正中要害。”

    众人又是一惊，这般不拘礼数、直言对答的气魄，除了宋熙公主，眼下怕也只有她敢行此举。

    她继续道：“学生斗胆以为，藏书阁之重，不在于书卷之多，而在于内容之精、用途之广。填补藏书之法，可分为五途：其一，朝廷拨书，以官书充底；其二，官员献书，以官藏归公；其三，士大夫之家捐书，以文助学；对于院外学子，凡是捐书者，根据数量，可享自由出入看书的次数，多捐多看，增加号召力。其四，派遣官员分赴各地书坊、学舍、寺庙、家塾，借阅抄录，以勤补阙。”

    一时间，原本蔑视的目光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

    “此外，藏蕴阁的藏书再多，无人观看也无用。”

    许楠伊继续陈言：“既为学子而建，理应推行开放之制。凡书院弟子，皆可借阅、观览，阁内应增设桌椅书案，开设专席自习之所，培养阅读习惯，这才是它的价值所在。至于院外学子，亦可设捐书准入之例，多捐者则可入园阅书多日，既可充实藏阁，又能激发文风。”

    她话音落定，殿中一片寂静，唯有风声拂过殿檐，惊动众人心弦。

    若能长久施行此策，必将广育英才，朝廷栋梁层出不穷，实为国之幸事，亦有助于社稷安稳、百姓安乐。

    宋修远顿了顿，语气稍沉：“那你可愿，亲自参与藏蕴阁重建之事？”

    而许楠伊，眉目沉静，坚定回道：“学生愿为书院尽绵薄之力。”

    她声音不大，却似钟磬入耳，久久不散。

    此言一出，连宋辙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宋修远转头看向宋辙，道：“你身为书院山长，有何高见？”

    宋辙微微颔首：“许楠伊虽言辞激烈，却非无的放矢。藏蕴阁书架分类，确有失衡之处，儿臣身为山长，有失监管，甘受责罚。不过儿臣愿意捐献书册、钱款将功补过。”

    “嗯。”

    宋修远沉吟片刻，道，“既然阁藏已毁，便择地重建。此事，交由你全权统筹，连同楚砚朝、许楠伊、宋熙一并协办。书院所藏由你们三人一同整顿，务必使其合理详备，文理并修。”

    说完，语气一顿，目光再次扫过他们三人，冷冽道：“期限一个月，让藏蕴阁恢复原貌，若再有闪失，提头来见。”

    “学生遵旨。”

    “儿臣遵旨。”

    四人一齐叩首。

    许楠伊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劫，终是扛过去了，可接下来的重建藏蕴阁，怕才是真正的硬仗要打。

    四人出了大殿，阳光洒在御道两侧，斑驳地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却照不散众人心头的沉重与纷乱。

    宋熙一出门便嘟囔起来，走了几步，便凑到许楠伊身边，小声道：“你刚才在殿上说得天花乱坠，我都听得脑壳发胀，你一贯会唬人，这次不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许楠伊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臂，语气颇有些懒洋洋：“我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诓骗圣上啊，这可不是我在你那儿耍嘴皮子，你若是不信，就当我胡说也罢。”

    楚砚朝走在二人身后，刚刚她在大殿里那番言语，仍在脑中激荡不去。他从未想过，一个不过初入书院的女学生，竟能提出如此周详且前所未闻的建策。

    他开口，一字一顿道：“许小姐所言，不假。”

    声音平稳，语气却满是认同与赞赏。

    不仅不假，在他看来，许楠伊的方案，几乎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

    听到楚砚朝夸赞许楠伊，宋熙皱起眉头，一脸狐疑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宋辙：“那兄长也觉得可行？”

    宋辙神色淡淡，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可行。”

    宋熙撇了撇嘴，心中颇不是滋味，总觉得许楠伊像是在故弄玄虚，可又一个两个都站出来支持她，让她再多说一句都觉得没底气。

    许楠伊停下脚步，微微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宋熙，语气却带着几分认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三番四次的质疑我，那你来想法子啊，怎么筹建，怎么填书，怎么号召？”

    “你……”宋熙噎住，嘴张了张，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她哪懂这些？她只是担心她们几个被追责罢了，至于藏书建阁之策，她根本插不上话，也从没想过要插嘴。

    最终，她气鼓鼓地别开脸，愤愤地低声道：“哼，懒得理你。”

    四人一行回到书院，暮色微沉，院中静谧，只余晚风轻拂树梢。

    正要各自散去时，宋辙忽然止步，回身看向许楠伊，沉声道：“许楠伊，你留下，随我去一趟静心堂。”

    许楠伊一听这语气，顿时眉头一皱，低声嘀咕道：“还有完没完啊，方才在大殿说的嘴皮子都干了，能不能让人喘口气儿。”

    虽是满腹抱怨，但终究没敢当场违逆，只得撇撇嘴，闷闷地应了一声，拖着步子乖乖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