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月余,断断续续的几场雨终于带走了雁门关燥热的暑气,卷走枝头残叶的风拂过,已经能叫阴凉处躲太阳的人感受到丝丝凉意,但却丝毫没影响到校场上的人。
终于等到放晴能痛痛快快活络一下手脚的将军将手下的几个小将练了个遍,沁出的汗浮在蜜色的皮肤上,汇聚一处后承受不住重力顺着流畅的脖颈向下蜿蜒,没入令人遐想的交领深处。
充分调动起来的肌肉充血后将作训服撑起,身体轮廓愈发明显,挺阔的胸膛起伏间也将束缚在腰封下的一截衬得细瘦却有力。
萧青宇解下护手,扯着本就松垮的衣襟忽扇了两下,试图驱散周身蒸腾的热意。
突然闯入比武场的副官却火急火燎将他的汗巾一扯:“将……将军,朝里来人了,您快去看看吧!”
萧青宇不以为意地灌了口凉茶:“朝里哪年不派人来,大惊小怪些什么。”
副官跟着他时间久了,也不怕他,只手忙脚乱地吩咐身后的小厮给萧青宇整理衣冠。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将军,是……唉,总之您赶紧去看看吧。”
萧青宇几乎是被推搡着往会客厅走,心下不免好笑,觉得王坚支支吾吾如临大敌的模样太冒失。
但现下不是说教的时候,他敛起神色,刚毅的面庞严肃起来对不见刀剑血气的文人总是很有威慑力,能省去不少非必要的麻烦。
只是萧青宇在见到来人后,一双还算平和的剑眉不可抑制地拧起。
裴怀玉吃了个冷脸也不生气,毕竟甚少有人见到有仇怨的前妻还能心平气和,她迎着萧青宇扫视自己两圈之后愈发阴沉的气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含着笑意冲对方问好:“萧将军,久违。”
萧青宇意外之后又瞥了眼裴怀玉明显比五年前尖细的下巴,冷哼出声,他强压下眸底的烦躁,开口第一句就是讥讽:“怎么?裴大人这是给圣上雪中送炭的情谊消耗完了,京官做不下去被发配到雁门关来了?”
五年前裴怀玉背刺枕边人,算计萧青宇手里的兵权,硬生生扭转局势,将几乎已经到萧青宇表兄囊中的皇位夺走,助势微的七皇女荣登大宝,走进了权力中心的殿堂,一时风头无两。
裴怀玉轻咳两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凉,在萧青宇浑身还热腾腾冒汗的时候下人已经开始将她武装起来了。
她听了这话还是不恼,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说明来意:“蒙将军挂怀,怀玉这番前来暂代忻州刺史,奉旨钦差监察忻州一切军政要务。”她又冲萧青宇拱拱手,叫他看清了那苍白的十指:“行至雁门关,叨扰萧将军。”
萧青宇见她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就涨起恨意,恨不得一口钳上她毫无防御力的脖颈,喝干她的血才好平复曾经失去孩子的满腹委屈。
可他最终只是红着眼眶,在水汽模糊视线前随便扫了两眼裴怀玉带来文书,吩咐王坚晚上设宴招待一下裴怀玉。
王坚低头称是,抬眼看到抿着嘴已经泛起泪意的将军,心中哀叹一声,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那将军,是按照以往招待各位大人的标准来还是……”
裴怀玉出身贫寒,早些年为了能继续读书吃过不少苦,挨饿是常有的事,小小年纪便将胃饿坏了。萧青宇费了很大劲找大夫给她看,需要忌口的东西有很多,凉的不好热的不行,辣的太刺激饭稍硬一点就胃疼。
萧青宇见她吐过一次血后更是如临大敌,发展到后来她喝口茶都要亲自试一下温度合适才行。
王坚很早就跟在萧青宇身边,这些他都亲眼见过,虽然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很为萧青宇不值,但如今萧青宇这幅要哭不哭的样子,让他拿不准上司的心思。
萧青宇听懂他的意思,又哼了一声,虽然到底没落下泪来,再开口话语间却带了鼻音:“怎么,她很特殊?你要愿意伺候就去伺候。”
王坚心领神会,乐呵呵退下安排去了。
然后晚上裴怀玉桌前就被摆上了稍有些粗犷的边关特色,她不动声色地撇了眼萧青宇,夹起羊肉就往嘴里送,嚼了两下发现实在咽不下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试图顺下去。
这番操作看得萧青宇眉头直皱,一直等他躺到床上都压不下心底的燥意。
萧青宇难耐地翻了几下身还是坐起来披上外衣,吩咐外间的小厮:“去叫厨房熬碗米粥,熬得软烂点。”
话音刚落,便听到偏院有人吵嚷起来,萧青宇眼皮一跳,一双长腿迈开,身后的小厮小跑几步才勉强跟上。
萧青宇面色复杂地看着裴怀玉将晚上吃的两口菜吐了个干净,不知道是不是油糕外皮太脆,划破了食道,掺杂的那点血丝分外显眼。
萧青宇厉声吩咐下人:“都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啊!”
裴怀玉漱完口,安抚地拍拍萧青宇手背:“别急,青宇,我带了药,不用请大夫。”
她手心里沁满了冷汗,覆上萧青宇的温度凉得如水,他几乎下意识就想将那只手反握进手里暖暖,反应过来后猛得拂开,不知道在同谁置气。
“皇帝还真心大,派个病秧子过来,也不怕你无故暴毙在路上。”
裴怀玉吃了药面色有所好转,语气平静:“这算是物尽其用,我本来也活不长。”
听她这么说,萧青宇却一点都不觉得畅快,眯着眼打量了裴怀玉好一会儿,试图看出些难以察觉的破绽:“都说祸害遗千年,说不定我死了你都死不了。”
裴怀玉哈哈笑了两声,嗓音还带着哑,平白让萧青宇听出两分释怀。
“嗯……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还是希望青宇以后心想事成吧。”
萧青宇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阔别五年后重逢的第一天,他还是被裴怀玉惹哭了。
还守在屋里的下人们看见才到自家将军胸膛高的刺史大人,举着手帕去给几乎有她两个大的将军擦眼泪,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将头埋得更低了。
事后反应过来的萧青宇臊得不行,他算是认清自己对上裴怀玉没一点胜算,结结实实躲了她好几天。
裴怀玉倒浑然不觉,她真的很忙,民情要体察,卷宗要看,各级官员要应付,特别是卷宗。
她能看出代县现任县丞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实力也有,但卷宗整理得一塌糊涂,即便裴怀玉一目十行,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看得头昏脑胀。
裴怀玉合理怀疑县丞十年不升迁的原因就是述职报告写得太差了。
她避开上下级官员把民生摸查了个七七八八后,又在县尉陪同下走了一遍,基本没什么问题,还算让人省心。
只是晚上饭桌前看着县尉安排的一群男男女女让裴怀玉短暂的陷入了沉思,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做县尉时,也被衙内年长的师爷明里暗里提点过这样讨好一下上面来检查的。
裴怀玉不由失笑,虽然有些无奈,但她对这些不影响公务的旁枝末节,没有太多清正自持的坚持,这种情况下接受下来会省去很多麻烦。
但她胃口浅,不管香臭,闻不了太浓重的味道,不然总犯恶心。
这一群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不知道都用的什么香,混杂在一起几乎把裴怀玉刚咽进胃里的饭重新顶到嗓子眼。
她实在难受,胡乱点了一个就借口离席了。
这几天萧青宇为了躲她都掐着点回府,没成想这次正好撞见。
裴怀玉身上粘的脂粉气还有那个男人的作态让萧青宇瞬间就明白她干了些什么,他眼神从裴怀玉身上掠过,死死盯着后面的人。
萧青宇长得高大,眼窝深邃衬得脸有些凶,虽然他脾气一贯很好,但即使面无表情也很容易让不太熟悉的人发怵,更遑论现在这副凶相尽显的模样了。那小倌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将军,两腿一软扑通就跪伏下去,抖抖簌簌的头也不敢抬。
萧青宇自觉比这副窝囊样好上千百倍的事实让他短暂快慰了一瞬,视线触及裴怀玉又涩然起来:“裴大人百忙之中还能拖着病体逛窑子,还真是心智坚定。”
裴怀玉胃里烧得厉害,极力忍耐之下面上也不好看,挥挥手让小倌先离开,她手虚虚搭上萧青宇小臂,没什么力气:“青宇……我走不动,帮我回屋取下药。”
萧青宇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她不是在同自己无声对峙,赶忙一把揽着她腋下,托着膝窝把人抱起往住处走:“喂,你可别殉职在我地盘上给我惹麻烦啊。”
裴怀玉被他因为用力而坚硬无比的胸肌顶着,拽着他衣领借力艰难地给脑袋挪地方:“你放心……”话还没说完,萧青宇半路截断:“闭嘴省省力气吧你。”接着又小声嘀咕,“净说些我不爱听的。”
裴怀玉没研究过他爱听什么,从前似乎不管她说什么萧青宇都很爱听。
但毕竟时过境迁,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天堑是她亲手划的。
裴怀玉从来不是很有骨气的人,虽然她有些自尊心,但朝萧青宇道歉并不在她自尊心受挫的范围。
所以她很轻易就做了这件事,没有特意挑时机或吉日,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午间。
“对不起。”裴怀玉这样说道。
“什么?”萧青宇怔愣一瞬,似乎是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我说,对不起,为我过去的选择。”
“你什么意思?”萧青宇眼圈一红,为了强忍住泪意,他手里的筷子没能幸免于难。
裴怀玉眉头皱起来,萧青宇的反应不在她预料之内:“呃,如果这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
萧青宇抛开断筷,长臂一伸就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那你会后悔吗?”后悔她的选择毁了俩人的婚姻,后悔那个没有选择那个孩子。
正午的阳光渗进屋内,斜斜打在萧青宇身上,他琥珀色的浅眸在阳光的映照下凸显出一股危险的兽性。
可这双眼睛的主人用它做出的姿态却实在令人可怜。
哪有被害者悲哀乞求加害者的爱的?
裴怀玉却好似看不见般不为所动:“我知道我的答案很难让你接受,但这句话我不想糊弄你。”她定了定神色,继续道,“或许会有短暂的迷惘,但我从未后悔过。”她曾经扫清寰宇扶危济世的崇高早在尚书府的雪地里被埋得一干二净。
也或许没有,毕竟不做大官这些理想也很难实现,只不过她运气背了点,她的命数似乎只够支撑到她做大官这一步。
萧青宇的眼泪砸到裴怀玉的手背上,却笑出了声,喉结滚动间全是自嘲:“既然想让我开心点,没必要非得说真话啊,怀玉……”
裴怀玉不是万能的,她搞砸了一些事,但却没有精力深挖原因,军费核算这项庞大的公务还等着她。
算了一下午头痛欲裂的裴怀玉回屋看到自己床上无聊到抛玉珠玩的萧青宇,觉得她可能是拨算盘拨出幻觉来了。
那两颗被她盘得透亮的玉珠在萧青宇手中被抛起又被稳稳接住,像两根透明的线一下又一下轻扯着她的心:“青宇?来找我有事吗?”
萧青宇点点头,伸手将他本就松垮的雪白中衣扯得更开了,漏出大片饱满的蜜色胸膛:“来找你,做点能让我开心的事。”
裴怀玉走进了才闻到他浑身的酒气,却毫无芥蒂地坐到床边,仰躺到他腹部,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
她一伸手攥住了萧青宇的手腕,将两颗玉珠收进掌心熟练的拨动:“如果你觉得这是能让你开心的事的话。”
……
裴怀玉体寒,平复没一会儿手指尖就泛起凉意,她轻车熟路地将手放到萧青宇小腹上取暖,掌心下两个明显不属于人类身体组织的凸起异物刷着存在感。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低低笑了两声,惹得萧青宇气急败坏地将她的手拂下去。
伴随着酒意蒸腾的是理智的回巢,萧青宇又别扭起来,他忍着腿软翻身下床,用强装镇定的走姿去沐浴。
他听见身后又传来两声轻笑,他整个人都红了个彻底,恼羞成怒:“再笑揍你。”却连头也不敢回。
萧青宇提前洗完躺床上瞪着眼睛,明明又累又困就是不愿意闭眼,不知道在倔强什么。
他看着裴怀玉收拾完又开始穿外衣,诧异道:“怎么,不愿意跟我住一屋?”
裴怀玉有点好笑,摸摸他鬓角安抚:“今天还有公文没批完,批完我再睡。”
萧青宇拽着胳膊顺势就将她锁到了怀里:“怎么,这个朝廷是少你一晚上不行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和谐的x生活让两人之间的相处融洽许多。
萧青宇也因此发现裴怀玉这个工作狂狂起来三天不带吃两顿的,还被他当面逮住过两次偷摸往花坛倒药。
萧青宇眯着眼看她手一抖,将本就没剩多少的药又洒出去不少,还故作惋惜:“呀,不小心洒了。”萧青宇一点不惯着她,吩咐人再去熬,没一会儿手脚麻利的小厮就又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汁摆到裴怀玉面前。
她几番端起碗又放下,药还没到嘴边气已经叹了八口,只觉得舌根都是哭的。萧青宇这会儿倒拿出了该有的气势,他睨了眼裴怀玉搅动药汁的动作,发号施令:“快喝。”
“将军,太苦了……咽不下去。”她喝药其实已经很难有成效了,所以才会懒得喝,但她没解释,如果她喝能让萧青宇放些心的话。
“哼,你自己作孽。”萧青宇不吃这一套,他只说怕刺史死在自己地盘上说不清,开始陪着裴怀玉吃饭。
但裴怀玉的胃早就坏得不能再坏了,根本吃不了几口饭,有时候萧青宇硬压着她多吃点她就吐,出口比进口还多。萧青宇知道她脾胃弱,没想到已经弱成这样了,可见分别这几年没人能管住她,估计就没好好吃过饭,不免又心疼又可气:“你就吃这两口鸟食可不像是能遗千年的祸害。”
裴怀玉强强忍着抽痛的胃,吃了两口饭实在撑不住就掏出止痛药胡乱往嘴里塞:“都说天道好轮回,这不正好解你的气吗?”。
萧青宇忍了忍没忍住,还是上手去给人揉肚子。
他看裴怀玉吃药根本没个定数,有时候吃得急了药丸随手抓,也不看多少就往嘴里塞,就觉得这样不妥,哪有这样吃药的。
他趁裴怀玉不注意偷了颗药回去找大夫看,被告知那药除了止痛安眠毫无用处。
萧青宇心中疑虑更深,他藏不住话,去问怎么回事儿裴怀玉也不在意:“这不随便吃点药好叫你心疼心疼我。”
萧青宇心里窝火又无奈,他想到自己被裴怀玉背刺又顿生委屈,眼眶一酸,平日,的眼睛似乎到了她面前总是水汽朦胧的:“你还想我怎么心疼你?我还不够心疼你吗?”
裴怀玉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说什么,也没心力安抚,只能掏出帕子给萧青宇擦了擦眼泪,继续办公。
忻州兵力集中在雁门关,裴怀玉走访了各县后担子轻下来,只剩监军这一项至少不用四处乱跑,按她的身体素质能少吃很多苦头。
但几场秋雨过后,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萧青宇陪着她在书房办公,见她罕见地打岔,将笔重重一搁,靠在了椅背上。
手里的两颗玉珠被盘得发出清脆碰撞声,不难看出她在靠这个动作转移注意力。
萧青宇不敢细看那两颗珠子,摸到裴怀玉微凉的额头上泛着细密的汗,他有点慌,轻声问着:“怎么了?哪里疼?”
“腿疼……”
屋外飘着雨丝,萧青宇叫人把窗关严实,又灌了热水袋,没好气地说道:“你不喜地暖,我给你当暖垫还不成!”
裴怀玉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对捏腿的力道很享受:“你只要别紧张起来故意绷着肉硌我就行。”
萧青宇气得慌,但他能听出来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又放缓了身体,抓着裴怀玉的手捏了捏。
“等天气好了也带你出去逛逛,总做屋里也不好,晒不着太阳,人都没个生气。”
“嗯。”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城北有个铺子很会做些新奇的月饼,回头我叫下人买点叫你尝尝,在京你肯定没吃过。”
“是吗?”
“是啊。”萧青宇动了动腿,故意颠了她一下,“不过我说你这个监军做的也真不称职,这么久了连军营都没踏进去过半步,等得空了非得拉着你去看看。”
“这不是相信你。”
“呵呵。”萧青宇冷笑两声,“这会儿惯会哄人。”
这种略带温情的相处模式,似乎在萧青宇“看开”那天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王坚看着木着脸忙前忙后伺候人的将军,心中坠得慌,这就是将军所谓的既然放不下就让裴怀玉取悦自己的手段吗?
这到底是谁在取悦谁?
萧青宇盛汤的手突然一顿,差点没端稳洒出来,他借力撑住桌沿,一手捂了下腹部。
裴怀玉心觉不对:“怎么回事?早上你便小腹疼,是不是昨晚……还是叫大夫看看吧。”
萧青宇不是忌医的人,只是在营中下属都在,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要去请军医的王坚被他叫住,回头看着萧青宇泛白的脸色犯了难,王坚向来听令,又实在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又得了裴怀玉一句“还不快去”后撒丫子就跑,生怕又被萧青宇喊回去。
萧青宇的情况实在不乐观,他往日气血充足的双唇灰败下去,军医还没赶到便昏了过去,把裴怀玉都吓了一跳。
裴怀玉常说他壮得像头牛,风寒都少有,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差成这样。
她坐在一旁看军医把完脉皱起的眉头,一颗心不自觉揪起:“先生,萧将军是染了什么病?”
军医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考量着能不能告诉这位刺史大人,王坚看出他的顾虑,焦急得催促:“先生但说无妨。”
萧青宇没生病,他只是怀孕了,军医说差不多有两个月。腹痛昏倒就是前一天晚上累到再加上今天又是巡营操练又是骑马的,要不是他身板结实,孩子早没了。但没什么大问题,吃两副安胎药就差不多。
裴怀玉这个当事人没什么反应,倒是把王坚听得一惊一乍。
他算算时间,怀孕两个月,不就是说萧青宇根本就没把持住几天,见了裴怀玉就巴巴往上凑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不在裴怀玉的意料之内,同样也不在萧青宇的想象之中。
裴怀玉面上平静,但是她很难说清心中的复杂。
相较于她,萧青宇的感情就简单奔放的多。
听到这个消息,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面上还带着似乎没有听懂的迷蒙,直到裴怀玉肯定了副官的说辞,他激动地几乎从床上跳起。一把将坐在藤椅上的裴怀玉抱起转了两圈,被一旁的军医提醒小心孩子后才轻手轻脚把裴怀玉放下来。
但他一颗躁动的心仍无处安放,一手抵着后腰在房中踱步,转得裴怀玉头晕。
最后裴怀玉为了让他安定下来只能找借口说他这胎还不稳,军医叫他安生躺着养几天。
可他喜不自胜,如何都躺不住,在床上空翻了几圈身就又起来。
没一会儿蹭到裴怀玉跟前,将人一把抱住,头脸埋在她颈间,傻呵呵地笑。
裴怀玉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本想抬手推他,又莫名被他的情绪感染,最终只是在他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
“怀玉,你说……会不会是,我们的桓儿回来了,他是不是原谅我了,又愿意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来了……”
可那怎么可能呢?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一个上过沙场,手上人命无数的最该知道。
裴怀玉几乎要嘲他两句,难道真傻了不成?
可脖颈处划过的温热液体终究短暂浸软了她一颗心,他们注定不会有什么圆满的结局,他能快活一日便是一日。
是以萧青宇这两个月来强板起的脸色也没了踪影,不知靠着他靠着什么念想,同他们刚成婚时那个没吃过苦头的小公子一样。
略带凶相的眉眼都柔润明媚起来,叫人看着几乎要将这秋意给吹散了。
怕孩子再出岔子,他也不去校场操练了,往日里闲不住的人如今把自己关在院墙里还乐呵呵的。
萧青宇不出门,倒没闲着下人,差使人四处搜罗将来可能要用到的东西,从孕期到生产、孩童衣食到开蒙要用的书籍也不细分辨,统统搜罗起来,几乎把裴怀玉的书房占去了一半。
眼睛忙活,他手里也不闲着,小木剑小木弓比量着孩子以后不同阶段的身高,刻了不同尺寸的出来,排开一列几乎将整面墙都摆满。
裴怀玉被他满溢的情感触动,试图劝他别太过期待:“是男是女,喜文喜武还未可知的肉团一个,做这许多以后用不上不还是白费?”
萧青宇难得听懂她言外之意,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又似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女孩怎样?不喜武又怎样?都得押着学,强身健体也是好的。”说这有撇她两眼,“都跟你纸片一样,只会叫人操心。”
他热情持续高涨,距中秋已没了几日功夫还做出两盏兔子灯,一盏给裴怀玉,一盏小心翼翼叫人锁进柜子里,说是要等将来孩子周年了再拿出来给它。
萧青宇素来不喜文墨的人,早些年叫他作个文章出来,老半天也写不出来两句话,如今灯身上却叫他写满了祝福话还犹嫌地方不够。
他的祝愿话,他的美满梦,太多了。
那两月里日子一日一日过着,萧青宇将仇也抛了,怨也放了,连两人不可能长久的处境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可终究彩云易散,霁月难逢。
即便裴怀玉也心怀不忍,萧青宇的美梦还是要醒。
一日,萧青宇无端腹痛,下人去请府医的间隙便见了血。
萧青宇因为之前骑马莽撞差点流产的事还耿耿于怀,起居愈发小心,他又向来体健,大夫从他身上如何也找不出原因。
裴怀玉心头沉甸甸的,她连年吃药,好的坏的没有断过,问题八成是出在她身上,她明明知道,明明早该决断,却狠不下心了。
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借着大夫的口,试图将其中道理给萧青宇讲讲清楚。
这孩子不能再怀下去,他也不可能怀到足月。
裴怀玉亲口宣判这个未成形的孩子死刑时,萧青宇还心存侥幸。他坐在床上,眉眼通红,仰头轻扯立在床旁边人的衣袖,话语间尽是讨好:“怀玉,别同我生气,别同我说气话,我知道,前两个月是我对你不好了,等孩子生下来,随你打骂我好不好?”
他说着又顺势而上,去拉裴怀玉的手,一张脸上全是挤出来的笑,尊严全不见,只让人看着心酸:“你信我,我能怀得住,我身体又好,连你都能养好,一个孩子算什么,我能怀得住的!”
裴怀玉移开眼,狠心将手抽出,吩咐下人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端上来。
萧青宇不喝,挣扎见不知道打碎了几个瓷碗,下人不敢强来,就是强来也摁不住他。
裴怀玉重重叹了口气,眼圈也是红的。
她端起托盘上的药碗,自己含了一大口。
萧青宇还有心思操心她,作势要拦,却被裴怀玉压着将药汁全渡了过去。
萧青宇的眼泪又落下来,几乎要将两人胸前的衣裳打湿。
他的眼泪原不算多,上过战场的人,不论功绩如何,也是刀山火海里厮杀过的,大大小小的伤,皮开肉绽,那一样都比如今骇人,可他都不曾因此洒过一滴泪。
现在他却这样哭,还咬着牙,试图把哭腔咽下去:“裴怀玉,我恨死你了……”
明明受苦的不是她,裴怀玉却也觉得哪哪儿都疼,隔着耳畔的轰鸣声捕捉到萧青宇的话,她身形微动,勉力撑住一旁的桌角:“心绪凄迷,于身体恢复有碍,这孩子与你无缘……”她艰难地咽下涌上的血气,“你好生修养,以后……以后还会有的。”
在她转身踏出房门的那一瞬,萧青宇拽着床帐,强撑起一点,满心满眼都是怨怼:“裴怀玉!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恨你的了!”
裴怀玉没回头,走出院门时,遇到了红着眼睛守在门口的王坚。
见着她便扑通跪倒在地,萧青宇的副官求她:“大人,求您了,您既然明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哄骗他呀!求您就看在往日将军对您还算不错的份上,别再害他了!”
害他?
或许是,他们从来也不是良配。
裴怀玉看着书房里那套做了一半的毛笔,郁结于胸的血气还是在书案上绽了点点红梅。
之后月余萧青宇没再见过裴怀玉,她不时会打发仆从送来些补品,人却总不见踪影。
萧青宇气闷,截住下人指桑骂话:“哪儿拿来的拿回哪儿去,告诉你家主人,我萧青宇再不济这几贴药也是喝得起的,还是让她留着钱吊自己的命罢。”
从那以后,裴怀玉也再没送过药来,直到她办完公务回京。
那日裴怀玉站在将行的马车旁,眉眼沉沉,脸色没比头上的白纱幅巾红润多少:“青宇,别同自己置气,身体最要紧。”
萧青宇咬着牙,憋着一口气没回话,最后站在城楼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空中不知何时飘落几片雪花终于叫他回了神,吩咐王坚暗中多送一程。
之后的日子直至年关,裴怀玉寄过书信来,随之来的还有些她不知从哪儿搜刮来的人参燕窝,信里全然是一板一眼地字句,只叫他别怜惜这些东西,找个大夫好生入药,全然不提她自己如何。
看得萧青宇心口发苦,将信夹在常看的杂书里收好,叫下人以后再收到裴怀玉的东西,只好生收好,别再呈到他面前来。
过了年,在元宵前雁门关又厚厚实实下了好大一场雪,夜间就是熄了灯,窗外叫雪映着还传来暗澄的光,像昏沉沉的大地落幕。
天冷,外面又积雪,早早歇下的萧青宇却怎么都睡不安稳,迷糊间似被人抱进怀里,那人幽幽一股冷香,还夹着丝丝缕缕的草药苦,她轻轻拍他背:“药不好好喝,送你的补品你也不吃,天这样冷,你身体可好全了?穿这样薄,留下病根又怎好?”
萧青宇眼眶发热,双臂收紧,嘴却是硬的:“谁又叫你操心了?抛下我就抛下!谁又叫你操心了?!”
那人只在他耳畔轻轻一声叹,呼出的气息将他耳尖都吹红了:“莫哭,莫哭,药不好好吃,觉总要好好睡。”
萧青宇睡了自他们决裂后第一个好觉,翌日清晨醒来还有些分不清现实虚幻,只着了单薄中衣在房中巡视一圈,吵醒了外间留守的小厮才好似清醒,狠狠打了个寒战。
“去,把京中邮寄过来的东西拿过来我瞧瞧。”
之后许是受了凉,没等到第二天萧青宇便发起热来,断断续续一旬有余才好全。
他也是终于听了回劝,老老实实在院子里闷了十来天才出门。
可下了雪后迅速回暖的天气,再厚实的积雪也化得无踪无影,明媚的日光洒在抽出嫩芽的枝条上,叫萧青宇恍惚觉得将他冻病的那场雪只是场幻觉。
又或者现在还是在他的梦里。
“将军,京城传来讣告。”
裴怀玉在地方做官时,虽面上严苛,一副煞神模样,但作出的政绩多了,百姓也回过味来,很拥戴她。
后来任期到了,被调回京中。
有原辖地的百姓入京讨生活,总也要去拜访她一二。
而裴怀玉的俸禄家私大多也都花在了接济上,连升三品,归来仍是家徒四壁。
后来有人女儿被抢上诉无门,还是求到裴怀玉跟前。
抢人的也不是旁人,是萧青宇姨妈家的儿子。
虽然萧青宇姨夫没有做多大的官,但萧家军功显赫,萧青宇姑妈又是当朝贵妃,儿子才被封了太子。
与萧家有这一层关系在,自是无人敢治他的罪。
裴怀玉才不管这些,暗中摸清原委当即拉着受害人父母直奔应天府府衙。
结果先妥协的甚至不是受害人父母,而是那个被抢的女孩。
被男方兴头上甜言蜜语哄几句便昏了头,觉得自己同伯爵公子是一家人,还以为自己从此翻了身能过上好日子,甚至为虎作伥反咬一口,指认裴怀玉偷窃自己“丈夫”家宝玉。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应天府尹端坐着,说些公子胸襟宽广就不追究裴怀玉盗窃的罪。
那一刻裴怀玉感受到的只有荒谬,不是对裴怀玉的表弟或是应天府尹,而是那个女孩。
在任期间,抛开她铺路修桥的种种作为,还大办学堂,为鼓励女童读书不知出过多少力,她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回报,也没强求她们要去做什么,只是觉得至少认些字、明了智,不管如何总能给她们的人生提供助力。
已经挽起头发的女孩感受到裴怀玉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却不敢与她视线相接,只往她丈夫身后藏了藏,心跳得厉害。
裴怀玉最终没说些什么,她心里一直以来那股说要拯救这个拯救那个的崇高劲儿瞬间就没了。
没多久萧青宇从边关打了胜仗回来,皇帝大喜,连家都没让他回,当即开宴为他接风。
萧青宇巡视了一圈没找到裴怀玉的影子,在席位上坐立难安,找了与她有些交情的女官打听才知道她病了。
萧青宇有些急,仗着有姑母会为他遮掩,当即从太医院扯了个太医就往裴怀玉家里赶。
临到门口又想起来裴怀玉告诉过他不想让别人议论他们两个的关系,让太医自己走正门,他轻车熟路找了面墙翻身进了院。
然后一抬头,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有人披了件月白外袍,不知看什么书入了神。
裴怀玉看起来确实是病了,本就不红润的唇又苍白几分,鬓发稍显散乱。
萧青宇不知道自己竟然觉得一个人病容美道不道德,但他实在对这个人、这副样子心动的要命。
就像,雨打的山荷花。
白色的花瓣被急雨打碎经脉组织,呈现出半透明的晶莹质地,像冰片又像琉璃。
萧青宇一时看得有些痴,他看着裴怀玉细瘦苍白的指尖沿着茶盏杯沿划过,仿佛还能想起一年前出征时的那晚,他借着酒劲耍无赖。
他抱着裴怀玉的腰不撒手,软着嗓子卖可怜:“怀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当你的人吧……”
萧青宇这一去凶险,说着说着眼眶真湿润起来,说话间也带了浓重的鼻音:“我这一去,回来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就成全我吧怀玉……唔……”
醉鬼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上一句还是想怀玉给个名分,下一句就是让他当偏房,当外室也心甘情愿。
裴怀玉被他抱着,不知听进去了哪一句哀求,本无处安放的手落在了他泛红的脖颈。
她指尖凉的像水,把萧青宇冰的一颤,他嘟嘟囔囔的嘴突然安静下来,感受着那只手从他交叠的衣领探进去。
那是只很软的手,因为常年执笔的缘故,有两根手指的指腹带着粗糙的指茧,落在不见天日的皮肤上触感分外明显。
萧青宇跪在地上,浑身的温度逐渐攀升,漏出来的少许皮肤都红得厉害,连手背都是红的,像是被人打了戒尺。
他将热腾腾的脸埋在裴怀玉腿上,默默解开了精致的腰封,把上衣散乱的领口扯得更开,方便裴怀玉的深入。
“你可想好了?”清凉凉的声音在萧青宇头顶想起。
“想好一百辈子了,是你一直没想好……”
萧青宇晃神得厉害,裴怀玉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跟前,他的回忆也戛然而止。
他上前一步,将裴怀玉抱的满当当。
他出去这一年风吹日晒的,黑了不少,一笑起来只显得牙白。
萧青宇护着人进屋才后知后觉忐忑起来,他本来就不白,如今这样生怕裴怀玉嫌弃,只能没活给自己找活干,又是端水又是喂药,末了还要拉着人的手递到嘴边亲一亲指尖。
本来一身越发结实的肌肉配上这个肤色与凌厉的眉眼,只会更加几分野性难驯的美,他偏偏要做小狗姿态。
裴怀玉静静靠在椅背上,萧青宇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听。
虽然他一路行军没少写信,路上见到个好看的石头都恨不得让人送回来给她看,可见到人他还你是有很多话要讲。
裴怀玉微微侧头,静静看着窗外的婆娑树影,她突然出声。
“萧青宇,我们成婚吧。”
萧青宇自然不会不同意,他可太乐意这件事的发生了,做梦都想。
可惊喜之余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一直都能感受到裴怀玉对于男婚女嫁的抵触,二十多年以来的坚持没道理短短一年就发生改变。
萧青宇回去一查才知道自己表弟的混账事,他气不打一出来,将人狠狠揍了一顿。
薛浩见到表哥时还兴冲冲上前迎,说要给他好好庆祝庆祝,没想到萧青宇一拳头砸在他脸上。
薛浩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苦头,跑不脱求饶了几句也没用便急眼起来。
“萧青宇!我叫你一声表哥!你还真为了一个女人打我?!要不是看在你喜欢的面上,你以为我会放过她?”
“我把你当兄弟,你为了一个不知道爬了多少床、靠着你才能升职的烂货打我?!”
萧青宇听不得薛浩满嘴诋毁的话,掐着他脖子:“我告诉你,别自己心脏看谁都是脏的,裴怀玉如何做官、做的多大官,与旁人一分一厘的关系都没有,与我也没有!”
薛父薛母第一次见萧青宇这副模样也不敢拦他,最后还是薛母实在心疼儿子才上前劝慰。
“青宇,浩儿有什么错,让他同你好生道歉,姨妈就这一个儿子,你把他打死了姨妈又要怎么办啊!”
“我不要他同我道歉,我要他同裴怀玉道歉。”
薛浩还想反抗,被萧青宇钳在脖颈处愈发收紧的指骨吓到,愈发没了骨气,被压着到裴怀玉跟前告罪。
“好嫂子,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兄弟这回,兄弟以后再不犯了。”
听他这么称呼,萧青宇面上不显,踢了他一脚让他放尊重些,心里却有些不合时宜的暗爽。
裴怀玉对此反应平平,她放下手中的账册,也不看薛浩,只冲着萧青宇问:“能治他的罪吗?”
萧青宇有些犯难,他回京前太子才因为骄奢被皇帝责备罚奉,要是再来一个薛浩仗着太子“余荫”违法,只怕不利于太子局势。
裴怀玉自然知道他在沉默些什么,冷哼了一声便不再管他们,又自顾自算起帐来。
萧青宇知道裴怀玉的意思,但家族之间的关系交错,他也实在不能把这些全都抛诸脑后,所以才会私自将薛浩打一顿。
他搓搓掌心,想尽力多做些补救:“我去让薛浩把那女孩放了。”抬脚就要去追还没走多远的薛浩。
裴怀玉掩面轻咳两声:“人家郎情妾意倒叫你去拆散?”
婚后裴怀玉辞去户部的官位,安心做起太傅,萧青宇惋惜之余也庆幸。
毕竟裴怀玉身体不好,户部又劳苦,好生在家歇息修养也好。
一日从宫里下课,裴怀玉顺路进了常吃的那家酒楼打包糕点,不巧听到有女人哭喊声。
差人问了才知道是烟花巷里的女子出来卖唱招揽客人,因为不配合被老鸨带的人打骂,就算捕快来了也是管不着的事。
裴怀玉本不想再多管闲事,但等待期间听着女子越发微弱的哭喊声还是不忍心,拨开围观的众人上前,才发现其中一人正是薛浩抢过去的那个女孩,不过两年光景她就沦落至此。
“多少钱?她们两个我买了。”
裴怀玉身上向来不带很多钱,大件配饰也少,赎人的钱不够还是找在附近操练士兵的萧青宇借的。
下人去找萧青宇拿钱的时候自是不敢说明裴怀玉要买什么,萧青宇也不管,被要钱也是开心的:“什么叫借,夫妻之间哪儿有借的说法。”他把荷包解下来,当着下属的面一股脑儿全扔给下人,“不够再来找我要啊。”
等回到家被告知家里被买回来两个歌女时,萧青宇简直路都走不稳了,他气势汹汹冲进府里,难得冲着裴怀玉硬气:“裴怀玉!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把我当什么了?!人尽可妻?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下贱?”
他拳头握得紧紧地,作训服都没脱下,喘着粗气,眼圈儿红了大半,眼底逐渐洇出水光。
府里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以前哪儿见过这场面啊。
裴怀玉却被他这幅气鼓鼓的模样弄出些笑意:“急什么,我说是给你买的吗?”
她走上前,拿手帕给他擦了下眼角。
萧青宇憋着口气,被她一打岔,岔了气,小山似得一堵人打起哭嗝:“嗝……呜呜……给你自己……嗝……买……买的,也不行……”
萧青宇高傲了半辈子的脖子终于断掉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没出息的出丑,看到裴怀玉揶揄的神情更崩溃了,悲哀的想这副模样怪不得裴怀玉又去买新人。
躲开人拉着床上的被子就把自己蒙了进去:“够了……我再也不……嗝……不借钱给你了……”
裴怀玉觉得好笑,走上前倚着床头坐下,她抚着床榻上鼓起的“小山包”:“青宇,那个女孩……就是被薛浩抢走当小妾的。”
裴怀玉有些想不通,年轻女孩书读少了,不明事理,被男人哄骗两句就以为能找到这辈子的依靠了,昏头是昏头,可哪里又该得到这样的报应呢?
裴怀玉暂时没想通,但不妨碍她做事,借着党争的空缺重回朝堂。
等她真正想通时,已经在太子一党站稳了脚跟。
也为她能够从中作梗,为七皇女铺路做了铺垫。
直到最后时刻趁机调离萧青宇,一片混乱中扶持七皇女即位,正式拉开变革的序幕。
而她,也在那场混乱中失去了与萧青宇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萧青宇抱着孩子尸首,几乎将心都哭碎了。
“我就是怕其他皇子趁乱逼宫,担心你们两人安危才留下人马护卫你们周全,可是你呢?裴怀玉……你操心别人的事,让自己的儿子被俘被杀……你的心呢?!你要实现你的抱负,你要为旁的不相关的人鸣不平,我哪儿一样不支持你?我哪儿一样不理解你?你就为了那些劳什子把自己儿子抛到脑后!”
回忆到此,萧青宇率轻骑一队,已踏入京关。
进宫见了皇帝出来,有马车早早在宫门外等着了。
引路女官上前解释:“陛下念萧将军舟车劳顿,特赐车马回府。”
萧青宇掀帘入内。
车里贴心放了软垫暖炉,角落里点着安神的熏香。
萧青宇疲惫得很,想打会儿盹却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他下车一看,是把他送回了裴怀玉的宅子。
也是,萧家的将军府早就抄了个干净。
萧青宇看见前院的灵堂,并不是很想去看,他又退出去,找准一面墙翻身进了后院。
随手推开一间屋子,他仰身躺倒在床褥里,床褥带着梦一般的暄软,像是才晒过,暖烘烘全是太阳的气息。
萧青宇的眼前有些模糊了,意识昏沉之前却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了内室。
萧青宇以为是下人,没有动,只偏头去看,却是一道深刻于心的身影。
她拿着盏灯台,一手屈起为那豆火苗挡着风。
萧青宇似乎回神,他哼了一声起身跟在人身后,质问道:“我就知道你同小皇帝合伙骗我,说吧,这次又要我做什么?”
萧青宇抱臂倚在门框,见人不回应也不尴尬:“你……你们有什么样的打算总要告诉我不是吗?你往日有什么要求我何时拒绝过,为什么要这样同旁人瞒我呢?”
他给自己找的姿态很潇洒,只是话没说两口又要哽咽,只能强行止住话头,忍了再三没上前去帮人搬公文。
裴怀玉不理他,自顾自理好了公文开始提笔批注。
萧青宇也不同她纠结,理所当然的承担起研墨的活。
“生我气啦?是不是怪我之前不理你……”
他手上动作不停,低头觑着裴怀玉脸色:“对不起嘛,当时我也是……心情不好,是我的错。”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呗。”裴怀玉一个眼神都不需要变,放萧青宇自己在那儿他都能把自己哄得形式转变。
他或许也能察觉,却总也控制不住。
“你以前不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很难哄,行行好饶我这一次怎么样,裴大人……”
萧青宇又在裴怀玉腿边跪坐下来了,直起腰杆能真正正好垫着胳膊趴在她书案上。
萧青宇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学会这个动作了,总是期望裴怀玉低头看他时能带些怜悯。
他把脸埋在臂弯,又偏头盯着裴怀玉瞧:“好玉玉,就当可怜我,以后你每一封信我都回,你寄什么药我也都吃,就是穿肠烂肚的毒药我也吃,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噼啪。
回应他的只有灯芯的燃烧声与窗外仍带着寒意的风声。
烛火摇曳,裴怀玉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仍没有歇息的打算,
被吹开条缝的木窗把风泄进来两分,萧青宇怕烛火跳动影响光线,撑着跪得发麻的双腿起身去关了窗。
回头见那人在书案前坐着,似烟似雾的一捧,轻飘飘落不到实处似的。
萧青宇心头微动,那人却好似感知到他的视线般,也终于愿意将目光洒在他身上两分。
可是她说。
“青宇,你该回去了。”
话音落下,恐惧与失重感一同袭来,萧青宇下意识抗拒:“你在这儿,还要我回哪儿去?”
他挣扎着想要与不知何处来的力量对抗,下一瞬却是从床上惊醒。
他坐起身,手控制不住的抖,明明没有想哭,眼泪却不受控制从眼眶中滑落。
守夜的下人听到动静点了灯,见他起来很是惊喜,又连忙去请太医。
萧青宇却只逮着问:“裴怀玉呢?你们把她藏哪儿去了?”
有年纪小的被他这幅模样吓到,缩到一旁小声啜泣,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直到太医来,几个人强压着灌了汤药,萧青宇才有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翌日太阳高悬。
头痛,喉咙也痛。
萧青宇哑着嗓子出声:“我病了多久?”
“整整四天了,将军。”下人给他端进来洗漱的东西,“前日皇上还来府上瞧过您呢,不过您当时病着。”
萧青宇握拳锤了两下还隐隐作痛的额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萧青宇临走前又进了一趟宫,面对这位裴怀玉曾经的学生,他问:“是裴怀玉临死前让我给她送灵?”
年轻的皇帝看着他明显又瘦削的脸,幽幽叹了口气:“是朕的意思,老师生前……并无遗言……”
萧青宇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他浑浑噩噩的跟在裴怀玉的棺木后,一路上不断有人哭送,他都仿若听不见,只是怀里裴怀玉蹭寄给他的几封信纸滚烫,仿佛他只能靠这点温度维持得以活下去的体温。
后来亲眼看着棺椁下葬,萧青云辞别了皇帝的人,在裴怀玉老家如同男鬼搬游荡了好些日子。
直到他在山间遇到一座庙。
那是供奉裴怀玉的庙,建庙的人还是位故人。
是那位被他表弟始乱终弃的女子。
她说:“是裴大人不计前嫌又资助我们去学们手艺,又给我们找出路。”
萧青宇跪下来朝着裴怀玉金像磕了几个头,他一直挺爱哭的,但是这还是他接到裴怀玉死讯后第一次哭。
而他的后半辈子就驻扎在这座庙里,盈余的香火钱也继承裴怀玉遗志用来资助女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