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被送到小鸟兄妹家中时,谁都认为尤利安活不下去,尤利安自己都这么以为。

    不,那时他甚至还没有获得“尤利安”这个名字,用以指代他的名号五花八门,墨涅塔族的遗孤、蝗灾的幸存者,以及——濒死的小鸟。

    遍体鳞伤,双目失明,单从他身上的伤势,便得以窥见那场蝗灾的惨烈恐怖,在被带回匹诺康尼后,最优秀的医师为他提供了治疗,药草和绷带捆住他流血的伤口,血肉萌发,痂痕遍长,肢体上的伤痕能够愈合,眼中的白翳却让医师束手无策。

    医师诊断不出白翳的原因,医疗器械检测不出他眼睛的疾病,失明的病人本身更是给不出任何反应。

    歌斐木将他从废墟中拖回匹诺康尼,本来是看中了墨涅塔族记忆眷属的身份,想将他纳入家族,成为维护匹诺康尼安宁与幸福的执剑人……

    可显然,一个盲人无法成为匹诺康尼的话事人之一,即使花大价钱扶持上去,也难以服众。

    自从被救下后,这个墨涅塔族的遗孤就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寒冷、疼痛、训诫……不管对他做什么,他都是那副茫然空白的表情,好似被切断了与外界联系的渠道,不喜不悲,不言不语。

    况且伤势痊愈后,他皮肤脆弱的毛病就暴露了,连柔嫩的草叶都能在新长出的皮肤上剌开一道伤口,刀枪斧钺,乃至更先进杀伤力更大的武器,落在他身上,造成的形势更不必说——梦主从废墟中费尽心思救出来的,只是个废物。

    所幸他还剩下一副好皮囊,一声不吭缩在角落,也是一个赏心悦目的装饰品。

    正好同谐的双子在为他们逝去的小鸟哀伤,于是作为宠物,他被人拎着衣领,丢进了新的笼子里。

    对于被猝不及防送来的新“宠物”,星期日和知更鸟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进入温暖的房屋后,他就蜷缩在角落,衣服完全被鲜血浸湿,暴力运输造成的伤口缓缓愈合,可鲜血已经淌了满地。

    黏稠的鲜血仿若暗红溪流,在地上转瞬蜿蜒开,丝丝缕缕,交织渗透,浓郁的血腥味也随之弥漫开。

    天环族兄妹在这条血河外踟蹰。

    片刻后,眼见着他脖子处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星期日拦住妹妹,拿着一卷绷带,跨过血河。

    “你……你是谁?”

    无论是问题还是接近,都没有反应。

    他蹲下身,谨慎地戳了下缩成一团的人型生物,发现伤口在自己一戳后又裂开流血后,脸色一僵。

    涂满药膏的绷带起到了作用。

    年幼的天环族男孩将他裸露的皮肤全缠上绷带,一圈又一圈,直到血色被完全盖在绷带下,变成死板的白。

    死气森森的鬼小孩,转眼被裹成白色大粽子。

    虽然是以宠物的名号送来的,但谁都无法坦荡地只将他当作宠物养起来。

    他们可以为受伤的小鸟搭建鸟巢,将它放在庭中疗伤,但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时谁都没想到合适的处理方法。

    “你叫什么名字呀?”

    漂亮的天环族女孩围着他打转。

    没有回应。

    “……你有名字吗?”

    依然是一阵沉默。

    “你没有名字吗……那我们给你取一个吧。”

    他的视线在四周游曳,触及到书架上一本《驳无教养的犬儒》。

    “尤利安,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鸦羽般的睫毛颤动着,结满白翳的眼珠转了转。

    *

    知更鸟登上了离开的列车。

    歌声飘远,只留下钢琴独奏。

    光环悄然黯淡,浅灰的耳羽也低垂,钢琴上架着的谱面已然发黄发旧,琴声脱离乐谱,独自奏响。

    天色已晚,凉凉的月光越过玻璃,流进屋里,流到钢琴上。

    琴声如流水,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半晌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黑暗中钻出。

    “尤利安?”

    钢琴声暂歇,星期日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呢?有什么事吗?”

    他起身,走到尤利安身边准备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新的伤口,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开口惊住了。

    “……你在哭吗?”

    干涩沙哑的音节从嘴里蹦出,好像刚接触这个世界,还没从单纯的声音转化字符。

    显然,他很久没有说话了,话从嘴里吐出自己都不太熟悉,但还是一个个往外蹦字:“你别哭。”

    星期日关注的重点有些偏移。

    “原来你会说话啊!”

    *

    第一次开口说话后,后面的交流自然而然地增多了。

    知更鸟离开匹诺康尼,其他人若无大事又不可能来打扰,偌大的房子里大多时候,只有星期日和尤利安两个人。

    自星期日被家族重点培养后,大部分时间里,他随歌斐木在外四处学习奔波,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尤利安一人对着空空的宅院,保持安静,作为不会歌唱的小鸟等候着主人回来。

    星期日确实也回来了,带着一身血腥味。

    大门打开,朝露的冷气混着似有似无的甜腥味涌入室内,尤利安抬起头,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你受伤了。”他站起身来,虽然看不见,但借着听觉和嗅觉,还是摸索到了星期日身旁,视线似有似无地落到他身上,情绪有些焦虑,“谁让你受伤的?”

    星期日抬起手,揉了揉他柔顺的头发,“没事,只是不小心被家族的叛徒刺伤了,很快就会好的。”

    尤利安抓住按在自己头发上的手,不安地触碰着手上的皮肤,在发现并没有伤口后,却并没有冷静下来,而是更加焦虑。

    “你受伤了,你会死吗?”

    “不会的,只是小伤……”

    “不是小伤。”他很坚持地说,“不是小伤,我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很重很重……混杂着苦涩的药香,一股股钻进他的脑子里,像是刀剐。

    “伤了你的人在哪?”

    “他们已经得到惩罚了……不用担心,尤利安。”那只手拍了拍他的头,然后放下。

    接下来不管是什么问题,他的回答都只是“不用担心”。

    深夜,趁着星期日熟睡,尤利安悄悄溜进他的房间里,右手轻轻覆在他眼上。

    第二天,匹诺康尼狱中被发现一大批人横死,案发现场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最后调查无果,只能结定为自杀。

    而星期日醒来,发觉自己的一只手伸出被窝,被按在一个毛茸茸的头顶上。

    “尤利安,你怎么睡在这里?”

    缩在床边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澄澈得如同洗净的玻璃。

    “我看得见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出去吗?”

    ……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再见到以前的自己,尤利安不由被蠢得发笑。

    他知道自己以前干过不少蠢事,但是没想到从第三视角看,伪装是这么拙劣,故作可怜的姿态看得他生理不适。

    在被救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处于对外界毫无感知,每日浑浑噩噩的状态,可伪装的本能就像刻在基因中,后续即使恢复了听觉和视觉,他依然装了很长一段时间聋哑人,遇到合适的时机,才慢慢显出逐步恢复的迹象。

    只是那时他太稚嫩,表演得也太蠢,还好这些蠢样子只有一个人看得见,而看见的那个人也并未识破,纵着自己演着弱小又无辜的傻子。

    黑历史被忆泡记下了……还好这些忆泡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乌鸦啄了啄羽毛,黄豆大的眼睛泛着红光。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我的影子……我不知他什么时候从我脚下逃逸,但既然他是我的影子,他的记忆便会被更快地识别捕捉,诞生在这池忆泡间。”鉴于这只乌鸦的真身是梦主,尤利安耐着性子回答,手还在一池白色泡泡里不断翻找。

    “哦?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尤利安有些泄气,又有些疑惑,“难道是他知道眼睛是载体,所以一直不睁眼……不会吧?我有这么聪明吗?”

    不应该啊,即使是自己,短时间内也发现不了这一点,更何况镜像会在原主的基础上能力削弱,感知能力更贫瘠,怎么可能发现自己的眼睛其实也在窥视自己。

    他陷入沉思,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天赋自己都没有发觉。

    而就在他思考时,一个小小的忆泡在他指缝间萌发,膨胀,变成一个圆鼓鼓的球。

    “啊,找到了。”

    他闭上眼,食指戳进那个忆泡里。

    五颜六色的喷泉,咔擦作响的摄像机,还有掌声不断的人群……搞什么啊,这是去参加苏乐达海选了吗?

    尤利安有些无语。

    他的镜像为什么会是这么招摇这么活泼的性格?自己明明不喜欢抛头露脸。

    但是既然找到了……还是快点去海选现场把他抓回来吧,如果最后真的被他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丢脸丢到决赛,那最后的结果还是自己承担。

    尤利安睁开眼,满头黑线,几乎可以幻视到自己站在最终舞台上搔首弄姿的模样被摄像头记录下来,沦为匹诺康尼经久不衰的笑谈的惨局。

    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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