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陪我去学院中心的舞台看看吧,就当是……这场旅途的终点。”

    大学总喜欢用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举办庆典,在尤利安的印象中,学校中心广场的舞台从未被拆下过,那块被聚光灯笼罩的小地方,总是蓄势待发地,准备迎接任何人的登台演出。

    纵使音乐庆典并未开始,这座星光璀璨的舞台上,也有不知名乐队在演出。

    鼓声如雷,贝斯低沉轰鸣,暖色灯光从舞台漏出,慷慨地洒在台下的观众身上,为星期日那张本就好看的脸上更添了分柔和。

    尤利安的注意力没有半点放在舞台上,他对音乐的兴趣就跟他在其上的天赋一样,在他眼中,音乐只分为两种,不难听和不能听。

    相较于音乐,他更在意自己身旁的人。

    他用余光打量着星期日,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想从上面找出什么呢?是相同还是不同?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单从外表上来看,对方确实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终归是不同的。

    他需要跨过的,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尤利安不再看他。

    幻境再美好也只是幻境,他已经放任自己在虚假的美好中沉迷太久,也该结束这一切,回到冰冷的,令他手足无措的现实了。

    可是……该如何面对呢?

    以往熟视无睹的死亡变作横在两人间的刀山火海,不可触碰,不可逾越。

    他可以辩解杀害知更鸟的是他的镜像,他想象星期日也能理解二者的区别,可理解和接受之间,看似触手可及,但那点微末的差距,可能是他们花一生都无法越过的。

    知更鸟对星期日有多重要,他是最知道的。

    唯一的亲人,最亲近的妹妹,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尤利安承认自己很羡慕她,这羡慕中,也曾混杂着几分嫉妒。

    他羡慕知更鸟有可以依赖的兄长,又嫉妒对方好似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收获无条件的爱,更不理解她为何不愿留在匹诺康尼,执意前往更高更远的星际,为注定会死去的普通人歌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讨厌知更鸟,更不代表他希望看到对方死去。

    在收到知更鸟受伤消息时,向来冷静端庄的橡木家系家主是如何失态,尤利安再清楚不过。

    如今却是死亡——更遑论这死亡和自己有脱不开的关系。

    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他不愿面对,可惜世事不遂他愿。

    ……听完这首歌就走吧。

    乐队唱着乱七八糟的歌词,以往这样的歌曲,总能把尤利安催眠得昏昏欲睡,可如今他心事重重,没有一丝倦意。

    台上乐队活力四射,台下观众热情回应,唯有这一方小小的阴影里,安静诡异地弥漫。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乐队致谢,观众离场,尤利安贪恋这份暴风雨前最后的安静,犹疑着不愿开口。

    反而是星期日打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知更鸟曾说,她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母校,能登上舞台为大家献乐,可惜她的日程安排十分紧凑,下次回到匹诺康尼,怕是要等到谐乐大典开幕。”

    “会有机会的,只要知更鸟小姐有时间,这座舞台随时为她开放。”不管这座舞台上原本预定了谁的演出,只要知更鸟想,都可以只成为她一个人的舞台,不是因为她是享誉寰宇的大明星,而是因为她是橡木家系家主的妹妹。

    “所以,尤利安,知更鸟现在怎样了?”

    ?问他吗?

    不管什么时候,星期日应该都比他更清楚知更鸟的现状。

    尤利安侧身,疑惑地看着他被暖黄色灯光揉碎的瞳孔。

    “知更鸟小姐现在应该在其它星系举办演唱会,并无大碍。”

    回应他的是一道轻轻的叹息声,似是失落,似是怅然。

    怎么了?

    尤利安开始坐立难安,惊疑地审视自己的记忆。

    在这个时间点,知更鸟确实是在银河间巡演啊,他应该,没有记错啊。

    为什么要叹息?是他的回答有什么不对吗……

    即使明知眼前不过幻象,他的情绪依然能被轻而易举牵动。

    “在你的世界里,知更鸟现在如何了?”

    尤利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在他的世界里?

    他强颜欢笑,试图糊弄过去:“不太清楚,我与知更鸟小姐并无联系,她的现状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果然会选择逃避啊。”星期日以一种温柔到近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尤利安,你分明早就知道,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可你一开始就选择对我隐瞒。”

    “而在我戳破这一点后,你依然不愿说实话……是因为不能对我说实话,还是因为不想对我说实话?”

    “不,不是,并没有……”尤利安着急地想要辩解,可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说辞。

    一万个谎言的重量,也抵不过一个真相。

    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没有手套的隔阂,干燥温暖的指腹直接压在他的面颊上。

    对上他的眼睛,尤利安才发现自己看上去是如此狼狈——脸色苍白,神色惊惶,简直是把“我在说谎”写在了脸上。

    而造就这分狼狈的元凶之一,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轻松口吻,说道:“对我说谎,是因为我也是假的,对吗?”

    轰——

    压在他心间的那块巨石炸成烟花,碎石顺着血液,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心脏每跳一次,疼痛更深一分。

    否定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为什么?明明并没有同谐的力量禁锢自己——

    “下次说谎时,记住不要心虚地避开‘我’的眼睛。”他叹息着,没能说出一句责怪的话。

    他已习惯宽容,作为希佩的铎音,赐予来向他忏悔之人宽恕,而作为兄长,作为必须走在最前方,肩负责任的年长者与强者,面向与他一同长大,早已视作家人的尤利安,他能给予的理解和纵容,比面向其他人的多得多。

    从来到他身边,尤利安给他最大的印象就是“脆弱”。

    这种脆弱,不只体现在他身体极易受伤,还体现在他心理上的敏感与不成熟。

    似乎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星期日对情绪感知很敏锐,这是他身为天环族的天赋,也是他被同谐眷顾的证明。

    幼年时他跟随歌斐木大人外出学习,几天后再回家,便能在家中收获一个极其不安,他去哪里都要跟着的小尾巴,他不是没有觉得烦过,可一回头,对上那张苍□□致、可怜兮兮的脸和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软很快就追上了他。

    就像小狗将主人作为自己世界的中心一样,尤利安总喜欢围着他打转,他的喜悦、忧郁、悲伤,都被星期日一览无余。

    这种感觉,名为支配。

    人在面对比自己柔弱太多的生物时,很轻易从俯视中诞生出满足,小孩子通常会在自家的宠物上第一次收获这种高高在上支配的快乐,而在小谐乐鸽坠亡后,再次给予星期日这种感觉的,便是被歌斐木送入家门的新的“小鸟”。

    尤利安很脆弱,他很需要我,他能依赖的只有我。

    这是他从那双红色眼睛中读出来的。

    在意识到这点后,他莫名有了一种责任感,像是不顾家长反对毅然决然买下小猫小狗的孩子一样,猛然发觉,自己应该对它负责。

    于是他尝试给予对方更多的包容和怜惜,像对着一只始终无法飞翔的幼鸟,在对方可能坠落的每一个地方,都铺好垫子防止它摔伤。

    这一点在经年累月中成为了习惯,即使成年后也延续了下来。

    一只小猫能干出最大的坏事,也不过是挠坏家具。

    他将宽容再次给予生理心理双重定义下的“弱者”。

    “你是……怎么发现的。”

    星期日给了他更多的耐心:“在毕业后不久,我便收到了威廉教授去世的讣告,他是一位太纯粹又太不幸的人,没有家人,身患绝症,又因为教学理念的不合与同事关系不好——最后是我为他主持的葬礼。”

    “而在那间办公室中,我见到了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威廉教授。”

    所以,是这里出现了漏洞……不对,那对方也只能猜出这个世界是幻境,对于他自己——

    “至于我怎么发现自己也是这虚假的一部分,”星期日神秘地笑着,有些落寞,又忍不住得意,“是你告诉我的,尤利安。”

    “尤利安,你不擅长说谎。”

    不对。

    尤利安颤抖着在心中反驳着。

    他很擅长说谎,他谎话连篇,他连自己都能骗,只要面前站着的不是星期日,他都能将谎话说得又快又好,但是、但是……

    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偏偏就是星期日。

    面向自己的谎言轰然倒塌,他无法再蒙蔽自己的心。

    “为什么、要揭穿……”

    漂亮的眼睛蓄满泪水,好似两块浸泡在池水中的红宝石。

    为什么要戳破他的自欺欺人,他明明都要骗过自己了,他明明都快狠下心了,他明明都能心安理得地举起刀,然后告诉自己,他分得清了——

    清悦的声音颤抖着,哽咽藏于其中。

    “如果你不揭穿的话,我就能,就能……”

    就能杀了你了。

    那双温暖的手轻柔地为他拭去眼泪。

    星期日笑得很温和,金色的眼眸荡开,每一圈波纹都漾着温柔。

    “抱歉,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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