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正在格子间里刷网页摸鱼的苏景摸向手机，是工资到账的银行通知短信。

    在这座大城市里，有着数不清的写字楼遍布期间，里面又入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公司，苏景就是其中某间小公司里那不起眼的一员，按期接收着这样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数字。

    她不迟到不请假，尽量保持着这个数字能够稳定持续，然后把它分成四份：一份是房租水电手机费，要留存在卡里；一份微信提现，是通勤、日用和吃饭的费用；第三份转账给了养母，同时附上留言，“一切都好，勿念”；第四份的用途她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打给了宜学姐。“学姐，我这个月也去线下课，麻烦了。”

    这家美术班的授课老师是某知名学校的退休教授，学姐王宜是工作室的助理，也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策展人。苏景从小有个画画的梦，平淡的工作之余，这个美术课程，就是她想要抓住自己梦想的一刻。

    她安慰自己，虽然学费有些贵，但总有机会从老师那里领一些兼职工作来作为补贴，而且她很喜欢线下课的氛围。

    周末苏景早早起来，几乎跨越了一整座城市，到达了教室。宜学姐早就在布置教室，她放下包顺手帮忙。“学姐，这节课难吗？我之前的作业也带过来了，想请老师帮忙指点一下。”

    “今天老师要讲一些新的内容，先保密，你肯定喜欢。不过我们今天还有新同学要来，很漂亮的女孩子，是心理咨询师。”

    老教授声望很高，吸引着各行业里有才华又有个性的艺术爱好者们，像苏景这样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反而比较少见。宜学姐多少能够共鸣苏景的热爱，因为她曾经也从事着这样的工作。她也了解苏景财务上的捉襟见肘，所以每次都会把老师分配出来的兼职工作优先介绍给苏景。苏景很感激，也愿意多与学姐保持着课外的交流。

    眼看着快到上课时间，同学们陆续来到了教室，老教授也来了，身边那位眼生些的女孩，大概是宜学姐提到的新同学。这节课果然是新的课程，不做技巧训练，不讲理论知识，也不临摹现代艺术的画作，老教授希望大家能够试图创作，以画面形式，呈现自己的童年记忆。

    创作课是苏景喜欢的，第一次来上课时，苏景说自己想学习的原因和动力是，想做自己的故事绘本。

    老教授的银发在午后的阳光中闪亮着，她说：“艺术创作应该由无数的生活经历来奠定，有你最初的自我意识觉醒，童年的记忆，就是它最原始的底色，你们要找到它，体会它，回忆它，描绘它。”

    在苏景的人生里，最初的底色是什么？是沉默吗，还有兰姨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的很多很多件朴素的“的确良”短袖衬衫。

    从苏景记事起，她就跟养母在一起生活了。她一直叫养母“兰姨”，因为养母不许她叫妈妈。

    小的时候，她也问过兰姨，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而我只有兰姨呢。兰姨只是跟她讲，大人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兰姨平时都神情淡淡地不说话，苏景是有些害怕的，很早就学会了看脸色，从此也决不肯再多问问题。

    在两个人的生活中，兰姨总是在外面工作，然后按需要给她带回来衣服、文具，给她做晚饭。兰姨不在家的时候，苏景学着自己收拾屋子、自己做饭、自己写作业。她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因为兰姨不喜欢家里有别的人来，她也不去小朋友家里玩耍，也是因为兰姨不喜欢工作之余还要操心她在哪里。

    后来苏景上了大学，兰姨却要走了，她在外省的儿子接走了她。苏景这才知道，原来兰姨是有亲生孩子的。兰姨没有再联系苏景，虽然很多事情再也没有办法询问和查证，但是苏景还是每个月，不管是大学时候打工剩下的几百块，还是工作后工资里的几千块，都转账给兰姨之前家用的银行卡。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苦衷，让兰姨没有办法解释过去的那些因由，苏景也愿意这样一直报答。这样想着的时候，苏景发呆了好一会，然后慢慢在画布上，涂上了跟兰姨有关的线条和颜色。

    不知什么时候，老教授已经站在了苏景的身后。她看着画布上的大小不一、重叠而置的同一张女人的脸，先是表示赞赏“没有像一般人的第一反应那样，画成线性的故事情节”，然后问苏景平时画画所花的时长，苏景平时虽然工作不是很忙，但是也会有加班的情况，她低头望着老教授的T恤下摆说“一般每周大概可以累积五六个小时的”。

    老教授先是肯定苏景“坚持住就是好的”，然后又问她“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会去把握住吗？把它当作一扇‘门’，或者是一面‘镜子’，也许它会通向不一样的地方、会映照出你的内心，我猜你还有很多东西是需要表达出来的。”当作一扇“门”吗？

    苏景把“工作没有太多时间”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回后按了下去。老教授不常跟苏景说话，画室里有太多热爱表达和探讨的同学，苏景常常是倾听的那一个，然后默默做好工作室的一些杂事安排。

    老教授又去指点其他同学，宜学姐这时候凑过来神秘道，“等会咱俩一起吃晚饭，有事和你说。”

    两个月后，苏景窝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柔和的灯光洒在一幅精美的画屏上。这是一幅绘制精巧的双面屏风，一面描绘着古代宫廷生活，画中的仕女们身着华丽的服饰，或执扇，或弹琴，或低语，每一根发丝都刻画仔细、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

    另一面则对应着同色系的明显带有印象派风格的丙烯堆积色彩，仕女们摇身一变，成为现代都市中的时尚女性，她们的轮廓模糊，色彩斑斓，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这是明天最终要交付给展馆方的作品。她站在画前，手中拿着一支画笔，眼神专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总觉得画面有所欠缺，大概缺少那点睛的一笔。

    美术馆马上要开幕的是一场古代与现代文化交融的展览，策展人正是王宜学姐，上次晚饭时候，她给苏景介绍了展览，希望她能够提供一幅作品。因为不是作为参展作品，而是以“周边”的形式出现，宜学姐还特别询问了她是不是可以接受。

    苏景明白，这是自家学姐给自己的一次难得的机会。才能或许重要，资源却也不能少，能在这场展览中跟那些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作品共同出现在同一空间，对于苏景这种“艺术爱好者”身份而言，也足够了。

    苏景能够想象到，宜学姐在开幕时，肯定也会在介绍的时候，一语带过这个屏风，“这是我一个师妹专门为这个展览画的”，苏景想到这里，心里很暖。

    所以苏景希望这幅屏风能够无限趋近自己眼中的完美标准，让观者能够感受到时空穿越的奇妙，也给宜学姐长脸。

    此时深夜，卧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苏景终于完成了她的作品。她满意地后退一步，看着自己耗时两个月的作品，画面构成屡屡更改，末了还在其中包藏了一点效仿大师们的小心思，仕女们鲜活飘逸的裙裾衣袖之后，那最远处的人影里，隐隐藏着一张酷似自己的模糊的脸。

    她满意地笑着，将画笔随意掷进洗笔筒，却在转身时不小心将摆放在桌面的铜镜碰掉在地板上。

    这面铜镜她上个月刚刚从午夜市场淘来的“宝物”。

    苏景猜，它或许是来自某个知名小商品市场的质量相对好的仿品。这面铜镜的背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中心是一个神秘的半圆与星状结合的符号，似乎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力量。苏景对它一见钟情，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符号的含义。

    铜镜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苏景伸手做出抢救的动作，终是没来得及，心中忍不住涌起惋惜之情，感慨到这果然是仿品，如此脆弱。

    这时，却见一道奇异的光芒从碎片中迸射而出，直至将她整个人吞没。苏景感到一阵眩晕，随后失去了意识。

    随后苏景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荒凉的道路上，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远处似乎有微弱的灯光在闪烁。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脚下是一双木屐。

    她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了远处的一点光亮。走近一看，那是一个老妇人，坐在一个石桌旁，面前摆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锅。老妇人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的眼神中满是慈爱，苏景却莫名从中看到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冷意。

    “口渴吗？喝汤吗？2元一碗。”老妇慈爱地看着苏景，从锅里舀了一碗汤。

    苏景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是有些渴。

    “您这是什么汤？”苏景没有接那碗汤，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注意到四周并无人迹。

    老妇人抬起头，留意到苏景在查看四周，微微一笑：“这里是黄泉路，我是孟婆，这汤，自然是孟婆汤。每个经过这里的灵魂都会喝下我的汤，忘记前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