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姜南收到叶知凡发来的短信：了解地怎么样，报名了吗？

    ——还没。

    姜南觉得抱歉，好似自己辜负了别人的好意。但是对于减肥，他本能地抵触，当时也只是不想拒绝叶知凡，才加了教练。那个教练倒是积极，一上来就问了他很多关于自己身体的事，还给他介绍自己之前带过的学员一些减肥成功案例。姜南却反应很平淡，总是敷衍地用“嗯”“啊”来回复。那边人估计也察觉到了他的热情不高，却也不想放弃，仍然持之以恒地给他发信息，大都是给他分享一些健康食谱之类的。姜南觉得烦，后悔加了他，又不敢拉黑，怕他跟叶知凡告状。

    ——怎么，是哪里不满意吗？

    那边发来信息。姜南看着，思考着该怎么回复。他懊恼自己之前不该撒谎，导致现在要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圆，好累。

    正思考着措辞，电话突然响了，竟然是叶知凡打来的，姜南赶紧接了。

    “喂，姜南。”叶知凡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跟他的长相一样，是干净，清爽的。

    姜南不自觉心情好了起来，带着点笑，还有小激动，喊他：“学长。”

    “待会有课吗？”

    “没有。”

    “要不要跟我去健身？”他在那边邀请。

    姜南马上紧张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啊，我没办卡。”

    “没事，用我的。”不等他再找理由，又抢说到，“那你准备下，10分钟后寝室楼下见。”

    电话被挂断了，姜南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坐在书桌前懵了一会，反应过来，马上手忙脚乱地打开衣柜寻找合适的衣裤，收拾东西。

    他几乎是踩着点的跑到了楼下，还没出大楼，汗水已经把刚换上的T恤洇湿了一团。叶知凡已经等在了楼下，瘦高的个子，穿一件宽松的无袖T恤，及膝的运动短裤，还有白色的运动鞋，背一个运动包，很活力，很打眼的存在。姜南急急的在一楼走廊上停下，努力平复自己过重的喘息声，拿出手机，再一次地用屏幕照了下自己的脸，用手拨了拨跑乱了的头发。

    “学长。”他快着步子走过去，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好意思看他。

    “说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学长，怪怪的。”叶知凡朝他笑起来，变魔术似的递给他一瓶水，“叫我叶子就可以了，大家都这么叫的。”

    叶子，姜南在心里试着发声，觉得有趣，忍不住笑起来。

    叶知凡满不在乎的，哥们似扯了扯他的手臂，“走吧，快点。”

    一路上，叶知凡都走得很快，姜南为了不落后，跟地很是辛苦。午后的天气，余热未消，咯吱窝和大腿内侧的肉长时间摩擦着，被洇出的汗水浸渍，生疼。他咬着牙，拖着步子走在叶知凡的后侧方，为了不让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轻轻地吸着气。

    “……里面的健身器材也挺足的，以后要是不用教练带了，你还可以办张月卡，价格也很便宜。也不用担心用不完，还可以转别人的……”前面的人还在滔滔不绝的跟他介绍健身房，一点都没发现自己的窘境。

    姜南在心里松一口的同时，也是疑惑的，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健身房啊。比起去健身，他更想和叶知凡去做点别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不是健身房就行了。

    “叶——”唉，他还是没好意思直接叫他，总感觉太亲密了，一转口，改成了“叶哥，”挠挠头，他没敢看他的反应，很快转移话题，“其实，我不太去健身房。”

    叶知凡张着嘴巴，一副震惊的神色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猛地弯下腰大笑了起来，“啊哈哈哈，什么，你再叫我一次。哎哟，我还是第一天听人叫我哥呢，好新奇。”

    这似乎触到了他什么奇怪的笑点，一下子停不下来，弓着身子，用手按着肚子，一副要笑坏了的样子。姜南窘迫地站在他旁边，看他弯腰时从宽大袖口露出的一小片白色的肌肤，他赶紧不自在地转移了视线，求饶似的，“学长，别笑了。”

    “啊，对不起。”叶知凡好不容易憋住笑，直起身子，笑着看他，“你以后就叫我叶哥吧，我觉得这称呼挺不错。”他说完，眼睛又弯了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弧度的上扬。

    姜南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

    “没事，就先去看看，不感兴趣再说。”叶知凡安慰他。

    两个人走到那里，叶知凡身上还清清爽爽的，一点出汗的痕迹都没有。姜南倒是有点狼狈，因为出汗的缘故，脸上油油的，头发湿了，贴着头皮，身上也黏糊着，看上去邋遢而油腻。站在叶知凡旁边，他是自卑的，两个人一停下，他马上跟他拉开点距离，悄悄找了个座位坐下，朝里面张望。

    叶知凡显然经常来这里，前台的妹子一看到他，就跟他热情的打招呼，两人还闲聊起来。没多久，从里面出来一个教练，高高壮壮的，见到叶知凡，两人很熟络地打招呼，然后很快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姜南身上。

    他根本没法当面拒绝别人，被教练半鼓动半强制性的，带到了健身房里面。

    “这一片是器械区，那边是有氧操，这边是拉伸的……”教练带着他，在整个健身房走了一圈，也许是还没到高峰期，现下里面锻炼的人并不多，安安静静的，跟他预想中的那种吵吵闹闹的场景并不相同。

    姜南紧绷着脸，没有多说什么，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叶知凡在旁边偷偷地观察他，皱了皱眉，有点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他虽然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但似乎对减肥没什么兴趣啊，悬了。

    莫非之前都是骗我的？！

    啊，不会吧。他在心里哀叹，可还不想死心，眨眨眼，打断教练的话头，提议道，“诶，教练，我这朋友第一次来，不如先去做个测试吧，您针对他身体的具体情况，做一个具体的方案，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再做打算，好不好？”

    “啊，那当然可以。”教练顺着他的意思，又将姜南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先来量下身高体重，测□□脂。”

    自己上一次体检，还是高考前学校组织的那次。那并不是一次什么愉快的经历，同学们围在他旁边，看稀奇似的看着仪表盘上的数字，发出怪里怪气的尖叫和暴鸣般的笑声，让他成为那天体检室里一直被讨论的笑话。

    他讨厌体重称，讨厌仪表盘那几根长长的指针，每次自己一站上去，那些指针就跟他置气般的，一股脑地往后倒，直到倒到底。他被那些数字刺伤，深深的，每看一眼，都惊心动魄。但它永远那么地冷漠，近乎于残酷地，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他。

    他想夺门而出，想马上离开这里。但余光里，叶知凡正站在门边上，从后面看着他。他不想扫他的兴，他刚刚才在别人面前将自己称为他的朋友。他已经，好久没有过朋友的感觉了。他应该不会嘲笑我的吧，他想起他那天坦率的眼神，赶鸭子上架似的，在教练和叶知凡的注视下，豁出去般的，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心，屈辱地站到了仪器上面，等待这台机器对他的审判。

    “嗯，有点高了。”教练就站在机子旁边，拿出本子，记了起来。

    没有怪叫，也没有怪笑，他感到如释重负，一秒都等不及似的从那台机器上下来，腿有点发软。

    “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造成的吗？”这教练真的跟他介绍的那样，挺有经验的，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

    “嗯。”这关系到自己的隐私，姜南很少跟人说起过，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没几个人问起过。没人关心一个胖子为什么会那么胖，胖就是胖，就算有一千种理由，也无法改变胖的事实。这没有意义，至少对于看热闹的他们来说。

    他曾努力过，为自己辩解，和那些嘲笑自己的人激烈地对峙，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他们以为的又懒又馋，才变成了他们口中的肥猪。自己只是生病了，激素、药物，使他变成了这样。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取笑他，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原先那些给他取的难听绰号里，又加了一个“激素猪”。

    后来，他就很少再说了。这没有意义，他告诉自己。

    “我高一的时候身体出了点状况，后来休学住院了一段时间，每天都需要吃很多的药。医生说是激素紊乱，还有药物的作用。”他回忆起那段难忘的，改变自己一生的经历，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再提起，仍难掩难过，眼眶微湿。

    “我清楚了。”教练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我得先整理下，明天再给你发份参考表吧。”

    “好的。”他点点头，装作整理衣服的样子，趁机用手臂揩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才走向叶知凡。

    “那我们先走了。”没等他走近，叶知凡率先跟教练打了招呼，转身往外走。

    “你不健身了吗？”姜南跟上去，在后面悄声的问。

    “我还有点事，先不练了。”叶知凡在前面走得很快，脚步不停。

    不知为什么，姜南觉得他有点生气。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难道是自己说错什么了？不会是被自己刚刚的体重吓到了吧？他是不是发现我流眼泪了？……

    真糟糕啊，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懊丧地跟在叶知凡的后面，像一条即将会被主人抛弃的狗，耷拉着脑袋，苦丧着脸。

    两人走到了校门口，叶知凡终于停住，姜南觉得他肯定是要跟自己说再见了，或许他以后都不会再见自己了。

    “对不起。”他抢先跟他道歉，想做最后的挽回。对不起，不管我做错了什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你这个朋友，唯一的朋友。

    “你为什么要道歉啊？”叶知凡一脸问号。

    “就，就是……”难道他没在生气吗，姜南挠挠头，小心地回答，“我以为你生气了。”

    “怎么会。”叶知凡懵懂着，看他真的一副做错事小心翼翼的样子，后知后觉，“你多想了，我刚是在想事情。”

    解释完，又觉得他有点卑微过头了，突然有点恨铁不成钢似的，“不要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啊。”

    啊，原来不是在生我的气吗？姜南如释重负，回来路上的忐忑一瞬烟消云散，即使被叶知凡说道，他也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什么啊，怎么被人教育也能笑得这么开心。叶知凡无奈地看他一眼，问他：“那间健身房，感觉怎么样？”

    “还好。”姜南老实回答。

    “是吗。”叶知凡心不在焉地回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苦恼什么啊，要是自己能帮上忙就好了。姜南忍不住叫他，“那个，叶~哥，”

    “算了，如果你不想减肥的话，那就不要减了。”叶知凡打断他，很突兀地。

    “啊？”姜南疑惑。

    “就是，怎么说呢，”叶知凡挠挠头，少有的，在他面前露出郝然的样子，最后，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坦诚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介绍你报名健身，是因为我有介绍费可以拿。”

    “啊，我看你胖嘛，觉得挺适合你的。但如果是因为生病原因的话，还是身体要紧，万一减出什么毛病来，适得其反，那就——”

    他还在说着什么，姜南已经听不清了，他是震惊的，在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他想赚取的人头费而已。有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感觉。在这以前，他一直都是谨慎的，因为被伤害过太多次，他对陌生人有着本能的排斥和警惕。开学的时候，寝室里时常有进来推销电话卡和信用卡的学姐和学长们，还有卖东西的，舍友们或多或少都买了些，只有他，从未买账。也曾疑惑过他为什么对介绍自己上健身房这么积极，但他莫名地，选择信任他。

    哈，真可恶啊，他跟那些坑了自己舍友的那些学长学姐们是一样的。他有点生气了，为自己的被骗，还有刚刚健身房里体重称上的难堪。他紧绷着嘴，想说一两句指责他的话，但叶知凡没给他机会，他还在不停地说。

    “对不起，我之前说过的话你不要在意啊，生病这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而且，就算你不是因为生病，其实胖点也没关系，只要你自己觉得舒服，可以接受，就不应该被强迫着去做不喜欢的事……”

    他在向自己道歉，说得那么地诚恳，让他没法再开口指责。相反的，还有点让他感动。除了心理医师，家人，还有老师们，没人再对他这么说过，安慰他，胖不是自己的错，如果不喜欢，就不去做……

    他想起自己高一重返学校的某一天晚上，从学校回来，带着同学们的嘲笑和脸上的淤肿，带着泪痕，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楼下母亲的哭泣声中，打开日记本写到：

    为什么连这样的人渣都会有朋友，而我为什么没有。我想要一个朋友，这样就算被他们所有人嘲笑，我都不会在乎。一个朋友，一个可以不在乎我胖的人，一个可以和我站在一起不怕被人议论的人。希望我很快就能找到这么一个朋友。

    他在这样的骐骥里，寻寻觅觅了很久，仍然孑然一身，直到现在，直到今天。

    “你还有什么骗我的吗？”他打断他，郑重地问。

    “啊？没有了。”叶知凡抬起头，看着他，摇摇头。

    “那就好。”他低头看着他，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认真，语气里却带着点控诉般的委屈，“我不喜欢被骗。”

    叶知凡被他眼里的认真震慑住，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向他保证，“好的。”

    听到他的承诺，他的表情马上放松下来，“那你介绍成功一位，能赚多少钱呢？”

    “就三四百吧，也有少的，看报的具体什么课程了。”叶知凡如实回答。

    “但你真的不用了，健康最重要。”他又补充道。

    他在关心我，作为朋友。姜南在心里回味这份来自于朋友的关心，虽然有点陌生，但感觉很好，他很喜欢。

    “我报。”他是他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个朋友，这么一个小忙，自己不该拒绝。

    他拿出手机，跟叶知凡保证，“等明天教练安排出来了，我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