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人。”
路奇水被搀扶着出了宫门,刚想上马就被身后追来的人叫住了,原来是大理寺丞卫暄龄卫大人,他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作揖,“大人为国为民远赴边疆调查疑案,大人回京数日,路某还未去府探望,实是在下不对。”
卫暄龄没应他的寒暄,笑着摇头话头一转,反倒望了望他的膝,“路大人回去要好生歇息才是,寒气入体,恐留余疾。”
路奇水苦笑,“让卫大人见笑了,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有道是,清水路郎,胞与为怀,路大人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办事的,还是要顾及身体方可为苍生效力。”语罢,俯身朝路奇水探去,“若有人惯会往你身上泼脏水,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路奇水一愣,还未来得急问些什么,卫暄龄便与他擦肩而过,步履匆匆地走向自宫内迎他的太监。
回去的路上,路奇水的小厮见他家大人心事重重的模样,以为是被长公主刁难犯愁,于是思忖着开口宽慰几句,却不料大人摇头,小厮不知压根不是这回事,他记得卫暄龄与季家二公子交好,二公子又与长公主有不解之缘,那他何出此言呢。
路奇水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定有他不知的秘闻将他拦在真相之外,他索性不自寻烦恼,撩起马车窗帘,街上的氛围沉闷压抑,只是看着百姓们脸上的愁苦,眉间的刻痕便知一二。
他放下车帘,重重叹气,近些年边关战事多发,税收一年比一年重,这样往复下去,何谈调养生息啊,他自幼家贫,立志苦读就为在朝中有一席之地,说得再痴些就是想辅佐陛下治理出一个时和岁丰,海晏河清的盛世,可惜...他制止自己想下去,心里一转,想起那名房春晓的女子,要知道,长公主此人心思深沉,从不做多余之事,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提及,许是有意为之,于是他瞧了瞧车厢,“田维,你可听说过合华学宫?”
“大人,小的知道,这是京都远郊的一处新立学宫,您怎么问起这个。”
路奇水来了兴趣,便让田维仔细说说。
——
惋怜阁昨夜灯火通明,卫暄龄在对面的花园窝着迟迟没有上前去,只是在寂静之中观赏那含苞待放地花骨朵,不一会儿,门口穿来沉重地踏步声,他眉目一挑看向那人,“来得够早啊,季都尉。”
季祁策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边,将手伸进水缸搅了搅,水冰透骨,抬手甩了下水,笑道:“不至于非要等我一起上去吧。”
“想什么呢,面子够大的,”说着,他指了指惋怜阁二楼的灯火,“ 陛下还在上面呢。”
闻言,季祁策吃惊地挑眉,低声嘟囔,“一天狠不得看八百次,有什么用,不还是没个名分。”
“啧,”卫暄龄不满地出声制止好友口出妄言,“就算四下无人,但毕竟是宫内大院,还是要小心为好。”
话音刚落,身边就传来一声嗤笑,卫暄龄蹙眉看他,季祁策眉目冷清,语气低沉,“很久以前,每逢来京探亲,母亲便将小心二字挂在嘴边,唯恐我兄弟二人冲撞了哪位贵人,我可怜的母亲,尽管心中千千万万个小心,也敌不过有心之人暗害。”
卫暄龄神情一凛,旁人或许不知,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卫暄龄甚是了解自己的发小,这种充满埋怨憋屈愤恨的话他几乎从未说过,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骤然如此不管不顾,纵使好友也只能试探去问,“阿策,发生何事了?风邑澜还好吗?”
听到那三个字,季祁策卸了劲,重重吐出一口气,“她很好,她昨晚救人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母亲。”
卫暄龄一怔,随即了然,不去再提当年他的伤心事,两人静立在黑夜之中,直至陛下一行离开惋怜阁,二人才默契动身。
“陛下现下愧疚多于爱重,我们与他一同出现在合华学宫,怎么都得来看望一番,你等下不要冲动,一切有我。”卫暄龄在入宫门前凑到季祁策身旁,低声说道,后者愣了一下,随即无奈轻笑,点了下头,于是二人跟着宫婢上了二楼。
“二位大人深夜来访,良哲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尚良哲面色红润地卧在床榻之上,笑眯眯地看着站在一齐的二人。
“白日事务繁忙,我与季都尉挑了好些时间,尚大人的宫内都有贵人在,只能在此前来,没有叨扰到大人才好。”卫暄龄皮笑肉不笑,又说了好些客套话,规规矩矩简直挑不出一丝错来。
尚良哲儒雅地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我怎能让大理寺丞卫大人称一声大人,草民得陛下庇佑才能入宫养伤,卫大人有空来探望,是良哲的荣幸。”
季祁策无趣地偏头,不知身旁的二人还要相互客套多久,听着怪没意思的,还不如去找风邑澜聊天,也不知道她晚上按时换药没,也就裴嫣能说她几句,旁人说的她只管笑哈哈地糊弄过去,说多了还要摆脸色呢,想起她气鼓鼓地脸庞,面目如霜的男人也露出了几分柔情。
“卫大人放心,太医说了,只需再修养几日便可痊愈,小人这点伤怎能让大人日日探望,若是耽误了大理寺的事务,小人可承担不起。”
尚良哲一边应付着卫暄龄的假意关心,一边将余光中季祁策变幻莫测的神情看了个全,心中开始寻思怎么才能打探风邑澜的情况。
“欸,说来许是小人命带贵人相助,倒在大雪后的深山处,我以为要交代到那里了,谁知神女降临,就我于旦夕,良哲痊愈后定要好好谢过那位姑娘。”尚良哲说完,一脸期待地等着卫暄龄回话,后者了然,只是说是要好好谢过,随后便看向了坐在他身边全程一言未发的男人。
季祁策听到神女二字时便阴飕飕地盯着尚良哲了,平日冷面的他此时半笑不笑,那眼神好像在看射弓下的死物,让人胆颤心惊。
尚良哲顺着卫暄龄的视线,淡定地与季祁策对视,一刚一柔,却都传达着一种心照不宣地默契,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一种双方都抱着势在必得的争夺战,是互不放手,是至死方休。
“还未谢过季都尉,不愧是勇冠三军的少将,在偌大的雪山敢入无人之境,实在令人钦佩。”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与一双眼睛同一张脸的嘴说出的话,至真至诚,根本不会让人怀疑半分,他好似真的在道谢。
季祁策有山神猛虎般地眼眸,他定定看着尚良哲巧言令色地说着违心话,旁人不知,可他却把这人的心思看个彻底。
面上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但可怕之处就在于,这样备受柔和有礼称赞的外表下,干着不能为外人道的脏事,是名副其实的朝廷罗刹,民间阎王。
尚良哲的身份尴尬,自幼处境艰难,在吃人的京都内养成了这人诡谲多变的性格,恭而有礼的面孔下是个行事疯狂骇人,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并非真心谢过自己,而是真的想与风邑澜一起死!
季祁策知道他为什么独独一人在夜晚前往雪山深处,他将自己伪装成“猎物”,究竟在等哪位“猎物”前来!
至于动机,疯子的想法没人能猜到,许是看到风邑澜随自己走了,面具有了裂痕,他知道风邑澜一定会来救他,所以借此想让“胜”回一局。
惋怜阁寂静地只有雪落声,以及宫婢们行走的哒哒声,两人的交锋尽数藏在簌簌风中,卫暄龄眼见二人对视变了味道,及时起身,“下雪就不用通风了,对养病不好。”
尚良哲淡笑中多了分冷意,“还是卫大人思虑周全,多谢,这些懒货实在该死,既然连主子都侍候不好,活着也是浪费惋怜阁的粮食。”
他此话一出,角落中站出一为佝偻着身子的侍卫,他拱手退下,随后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不一会儿,紧闭的窗外便想起沉闷的、被压抑的、绝望的哀嚎。
而始作俑者却闭起眼睛,一脸沉醉地听着惨叫声,好像在欣赏新兴的戏曲。
卫暄龄猛得起身,下一秒,季祁策快速抬手按住他的手臂,同时咬紧了后槽牙,面对尚良哲明晃晃的打脸,他理智地选择了冷静,不能让暄龄冲动。
“你,好好,养伤,千万别死,”季祁策笑着说,重重咬住“好好”二字,“我与卫大人,就不叨扰了。”
尚良哲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如竹叶青,红唇像是蛇信子冷冷吐出,“恕不远送。”
季祁策死死拉着卫暄龄的手臂,二人走到楼口处才发现宫仆在往地上冲水,血水被稀释后却发出令人胆寒的红,就在那红马上要及他们脚下时,他转过头去,狠狠拉着发颤的发小走出了宫门。
“你拉我作甚!”二人回到无人处,卫暄龄甩开季祁策,因为生气而战栗地扶住漆红的宫墙,随后像被吓到一样远离,那抹赤红像是转移到了他的眼中。
原本被说要冷静不要冲动的人,此刻无比心平气和地抬手,让冰冷的臂鞲碰触卫暄龄的脸庞,语气柔和地问,“冷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