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郗秀家在庙殿后面。

    院子不大,三间平房打通,院前左右两块菜田,特别规整,没有一丝杂草,看的出来打理的很好,空气中泛着土腥味和粪便味。

    郗秀把隋山一行人请到堂屋中,结果堂屋只有四张椅子,郗秀又从灶房给陈九九搬来了一方小板凳,隋山四个人把郗秀家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真是不好意思,山上少有人来。”郗秀为隋山他们倒上热茶,又给陈九九取来了一个铜制汤婆子捂手。

    “郗秀,是谁来了”里屋传来郗母的声音,喑哑虚弱。

    郗秀走近里屋,说道“母亲,是太平司的隋掌司和两位太平卫大人。”

    “奥,原来是太平司的贵客”郗母若有所思,“我家郗秀怎有幸与各位贵客相识。”

    郗秀愣住,他本想隋大人算京中显贵,趁这机会,让母亲与太平司的大人们闲聊,以纾解她些许烦闷,没想到,母亲的第一问就把他难住了。

    “这····”前几日被当做乱党缉拿之事,郗秀是不愿母亲知道。

    “郗公子,帮过我的忙,是我的朋友。”隋山一眼看出了他的为难,自然的接过了话茬。

    郗母语气一松,“哦,原来如此”她又咳嗽了几声,缓了缓说道“能帮忙各位大人的忙,是郗秀的福气。”

    “但是郗秀啊,你竟未与我提起过此事。”郗母冷冷的说了一句。

    郗秀心中一哽,笑意淡了几分。

    郗母随后问道,“隋大人,这掌司,是几品官啊。”

    屋中一静。

    翠叠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暗想太平司的官哪有什么品级,隋山要丢脸了吧。

    郗秀静静立在里屋的门边,霎时感觉冷极了,手脚冰凉的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他胸中涌过千思万绪,莫名的耻意与害怕翻腾。

    突然,他厌了,一句话也说不动了。

    他想,或许今日就不该带隋山他们过来。

    年少时,亲人的一句话重的就可以把人压垮,待到沉舟侧畔千帆过,这话又轻的像是衣袖上的一粒灰,一挥手就散了。

    隋山走到郗秀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隋山的声音是很清亮的,带着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郗姨,您这问题难倒我了。太平司的官制特殊些,约莫算个五品官吧。”那股活气好像随着他的手臂传到了郗秀身上。

    “五品啊,那算大官了吧。”郗母幽幽的说道。

    宋榛在一旁嘿嘿一笑,“那可不是嘛。”

    隋山想,人和人之间差别真大,像是郗秀的母亲和自己娘亲。

    刚才郗秀沉默的样子,似在单兵赴会千军万马,他长的又是极好的,清澈如山泉,温润如暖玉,隋山想起了极道剑尊。

    “剑尊是天下第一人了,再高的山也遮不住他的眼,再深的水也拦不住他的路,百毒不侵,千杯不醉。可是,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拥抱他了。”

    隋山觉得,郗秀好像也需要一个拥抱,就搂住了他。

    “蜀葵时了,大人们留下吃个便饭吧。”郗母又咳嗽了几声,“郗秀你好好招待,我身体乏了,先休息了。”

    “好的母亲。”郗秀说道。

    翠叠望着家徒四壁的郗家,很难想象中午要吃什么。

    “郗公子,还是不麻烦你了吧”翠叠偷偷拧了一把陈九九,“九九身体也有些难受,是吧?”

    陈九九硬是保持了面无表情,“翠叠你不想吃可以直说。”

    翠叠直接被陈九九的话毒死了。

    “没有没有,哈哈哈,小孩子讲胡话呢。”翠叠摆弄起来马尾辫上的铃铛,她决定回去以后就远离陈九九。

    宋榛感到异常的尴尬,成为了一个安静的哑巴。

    宋榛和翠叠眼巴巴的盯着隋山,隋山沉思片刻,向郗秀拱了拱手道“能蹭饭是我们的福气,那就有劳郗公子了。”

    郗秀能感受到隋山的善意。

    他向灶房走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微笑说道“隋大人过来帮忙吧。”

    郗秀在灶房点了点食材。

    前几日,观主送了一篮山中的冬笋,小白菜和韭黄可以去院前现摘,之前攒下来的鸡蛋还有八九个。

    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隋山立在灶房边,看着郗秀从东跑到西,从里跑到外,把食材一一备好,有些无从下手,“郗公子?”

    郗秀看着隋山的长衫宽袖,笑着把那一筐冬笋递过去,“隋大人,你来剥笋吧。”

    隋山接过,把一层一层衣袖卷起,穿的像比笋衣还多。

    郗秀在水盆旁洗菜,打来的井水比冰雪暖一些,但他每片菜叶都要从头到尾洗一遍,手红的像是冰窖出来,他两眼低垂,并不看向隋山,只是轻声的说道“谢谢你啊,隋大人。”

    声音很轻,但是灶房也很静。

    隋山知道他在谢什么,也不点透,他刚好剥完一节笋,拿到郗秀身边,“郗公子客气了,信手拈来的小忙罢了,何况我们还是白吃饭的,你看我这笋剥的如何。”

    隋山手上的笋,很干净,就是小了一圈,他把冬笋的笋衣剥尽了,不管是外面的粗笋壳还是里面的细薄笋衣。

    郗秀失笑,“隋大人剥的呀,是太干净了。”说完,他望向那一筐笋。

    隋山的动作很利索,那一筐笋都剥完了,刚好一盘。

    隋山也望向了自己剥的那一盘笋,“难不成,笋衣要留着?”

    郗秀平日里,是舍不得扔的,王侯贵族的吃法么,他也不清楚了。

    “各家做法不同吧,隋大人还是帮我照看一下灶火吧。”

    隋山蹲在灶火前,柴火烧的正旺,火苗蹭蹭的往上窜,烧的他浑身暖洋洋的,美中不足的是柴潮了,待久了有些熏眼睛。

    “隋大人,是为了前几日的叛党之事来的么。”郗秀在灶台前热锅。

    隋山正在研究吹火筒的手停了一下,师父的事情是不能说的。“是陈九九,京兆府查不到陈九九的来历,他一直说要来这,便一起来了,看看有无线索。”

    “来穷观?”郗秀追问。

    “是的,没想到郗公子刚好就在穷观。”

    “隋大人,唤我郗秀就好。”郗秀回想元宵之夜,陈九九也一直粘着自己,这小孩是奇怪。

    “也行,我们年岁相当,那你叫我隋山吧。”隋山被火暖的都有些疲懒了,说着又丢进去一把柴火。

    “隋大人,那你们是怎么进的穷观。”

    隋山想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讲的,娓娓道来。

    两人闲聊着,火越烧越大了,火星子噗噗乱爆,郗秀绕到灶火后一看,火舌之盛,都舔到了灶口外边,隋山用完了他三顿饭的柴火,最后,郗秀请隋山到堂屋去喝茶了。

    请出去后,郗秀又把竹筐中丢弃的薄笋衣拾起洗净,放在窗边的纱布上晾干,以备后用。

    中饭是简单的家常菜。

    韭黄炒蛋,红烧冬笋,清炒白菜,蛋花笋丝汤,郗秀盛出小份,留给郗母。

    翠叠和宋榛,这次吃饭非常老实。

    饭后,郗秀带隋山一行人逛了一圈穷观。

    穷观不大,也就三清、纯阳、重阳三殿。

    隋山心中其实更好奇这道观的主人是谁,移形换影令人咋舌,若观主就是每日梦中传道的师父,那更是美事一桩。

    “郗秀,这观里还有谁?”隋山边走边打探道。

    “观里,还有观主。”

    “观主是?”

    哒、哒、哒。

    是木履的声音,有人上山了。

    “郗秀。”一道寡淡如水的声音。

    隋山看向山门,先不见人,只见一顶青玉芙蓉冠,然后是左黑右白的头发,繁重的九色离罗帔、逶迤的长纱,穿的花团锦簇,又像是一尊从壁画中下来的神仙,裹着岁月的尘。

    雾作袖烟为裾,人似琉璃寒。

    隋山眼睛越睁越大,好好的凤眼都圆了,平日端着的水波不惊已丢到九霄外。他心中暗道,师父莫怪徒儿不敬,我列的神仙榜里你看上去只能掉到第二了,这老神仙太神仙了。

    虽然隋山的神仙榜里,也就两个人。

    “不己上师。”郗秀俯身施礼,他对不己道人是极敬重。

    众人有模有样的学着给不己道人施了礼,除了陈九九。

    他站在一旁,双眼中似是有几分不能与外人道的思量,暗自发呆。

    隋山一掌准备把陈九九的头按下去,却挥空了,他顺势假意掸了掸衣袖,“老神,咳咳·····不己上仙,小孩子没见过大世面呆住了,莫怪莫怪。”

    不己道人并无怒意,眼神淡淡的拂过众人,说道“这小友与我观有缘,让我与他独自聊聊吧。”

    说罢,她携着九九穿过了人群,路过翠叠旁,略有深意的望了一眼她想解开铃铛的手。

    大殿中,神像的漆已经脱落大半,香炉是冷的,但是多年累月的檀香已经浸润了整个大殿,梁上重重的绸幔积满灰,层层叠叠罩得殿中昏昏暗暗的,旁有几根蜡烛点着,烛光晃晃。

    陈九九也不惊慌,只是沉默,冷静自持的不像是一个六岁的孩童。

    “陈四,你是新的斩龙人?”不己道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陈九九瞬间抬头盯着不己道人,又是一稳,不己道人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心定了下来,她不知道。

    “你是来找真龙的。”不己道人垂眸看向陈九九,她眼神漠然。庙殿中的纱帐轻轻吹动,露出了纱帐后神像的眼睛。不己道人的这一眼,像是神佛之眼,不含一点情绪。

    春帝灭道前,世间得道之法千千万万。

    有人酣睡七日七夜,一朝醒来得道升仙。

    有人爱酿酒,醉死酒中,成了酒中鬼。

    “斩龙”,就是其中一种,行其道者称之为“斩龙人”,斩去一条真龙,即得道。

    人间有斩龙道,自然也有扶龙术,扶龙有功,扶摇直上。

    后来春帝灭道,繁华锦绣都了了,仙鬼都成过往云烟,却独独留下了斩龙道和伏龙术。

    可惜世间无真龙久矣。

    不己道人振袂,饶有兴致的说道,“那你找到真龙了吗?”

    陈九九不语。

    不己道人,轻声说道“郗秀是真龙。”

    陈九九震惊,他眼中闪过诧异和迟疑,摸向脖间的长命锁。

    不己道人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呵了一声。

    “怪不得。”

    “寻龙锁看来是,坏了。”

    在二十八年前,陈九九是见过不己道人的。

    那时候,盛名在外的,是她的师兄,不语真人,贵为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在不语真人的尸体边,见过她。

    不己道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变成了壁画上的神仙,说道“你出去吧。”

    陈九九缓步出殿。

    不己道人给神像上了一炷香,烛火照的她神情忽明忽暗。

    “郗秀的命啊,是苦。”

    “斩龙人······也越发不济了。”

    春帝是世间成道的最后一条真龙,却不是最后一条真龙。

    上一条真龙是,前朝的怀帝。

    怀帝年少时,在众多皇子中不算受宠,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木匠。

    他的父亲,玄帝喜欢白龙鱼服、游走民间,遇到心动女子,就邀入宫中一起行欢,木匠只是他情海中的一勺,采撷的花过了年岁,就没了味也没了色。

    怀帝和母亲一样,喜欢民间。

    少时,他经常溜出宫,在宫外他结识了后来的薪部尚书,康敏。

    康敏的脑中有很多奇思妙想的装置,而怀帝从母亲手里继承了木匠的手艺,他们俩一拍即合。

    直到有一天,他们偶然发现了紫云山的秘密,紫云山满山的紫色石头竟然是一种“薪火”,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玄晶。

    又遇不语道人,成为了二人的师父。

    两人在不语道人的点拨下,利用紫云山的石头研制了很多的新奇制品,后世称为“薪器”,乃天下一绝。

    重宝在手,紫云山的秘密不胫而走,世家大族默而不宣,但是心知肚明。

    怀帝在各方势利的推波助澜之下,登上了帝位,阴云也笼罩在了京都。

    他不善谋略,心无治世救国之才,却被世家大族架在火上烤。

    “要是离了不语真人····”

    “康大人与他···,这年纪的女子能做薪部尚书,你说···”

    “毕竟是木匠的孩子。”

    毕竟是木匠的孩子。

    世上传的最快的消息,就是风言风语,宫里宫外,无人不在背后悄悄说那个木匠皇帝。

    渐渐地,怀帝疯魔了,宫里的宫女越来越少,全都替换成了不会讲话的傀儡。傀儡监听世家贵族,傀儡杀他想杀之人。

    “这皇帝是疯了。”

    堵不住的悠悠众口,怀帝越来越痛苦。

    最后,怀帝被斩龙人斩了。

    那些薪器也成了平民百姓口中的邪魔外道之物,而没有了薪的薪器,就是废铁。

    殿外众人是一点也听不到里面的声,包括翠叠。

    翠叠拉了拉隋山的衣袖,轻声说道“那女道人好像知道我铃铛的事情。”她马尾辫上的九个古铃,是用来封印她家传承下来的“听”,她爹准她在外面解开一个铃铛,听十里内的讯息。

    隋山安抚道“仙人嘛,自是不同的。”

    不多时,陈九九就出来了,脸色和进去前并无不同。

    隋山迎了上去,眉目柔和,他少有如此温柔,“陈九九,你认识不己道人?”

    陈九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默念一句幼稚,“不认识。”

    “那你怎么要来穷观。”

    “梦到过。”

    “这倒有一丝道理,毕竟····”

    “不己道人难道要收你为徒?!”

    隋山的声音震得庙殿屋檐上的雪落了一大片,惊得檐上的鸟儿飞走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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