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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白谨玉,天下人皆知我是你母亲!

    ——可清清,那夜我吻你时为何不说是我母亲?

    1

    丙申十五年九月,子夏国大败与贡。

    子夏大将白饶清一战成名,受封护国侯,赏黄金万两,封地千里。

    与贡王族十岁以上者斩首,剩下的孩童不过寥寥。王令下来,子夏重臣无子者一户收养一个,王率先收养一男婴以作表率。如此,与贡王族都有了着落。

    白饶清尚未成亲,自然无子。王亲点其养护与贡嫡公主。

    这差是个难差。

    这与贡的嫡公主恰好差两月十岁,早已记事。王上赐给白饶清的这一道旨意,明为养护,实则是为监禁。

    王令下来的时候,白饶清正在拭剑。

    宫人宣旨的时候,白饶清面上无波无澜,只垂眼听着。

    晚间宫人将那嫡公主送来,眉眼清秀亭亭玉立。

    见了白饶清先是行礼问安,这才抬眼去看她。

    却不是寄人篱下的姿态。

    腰背板正、不卑不亢,端的是王族嫡公主的做派。却也不让人心生厌恶。

    白饶清面上未露,心下了然: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周穗翡。

    麦穗为食,翡翠为财。

    看得出来与贡王是很喜欢这位嫡公主的。或许有一部分宠爱是来自于与贡那位早逝的王后。但从这位嫡公主的处事来看,更大的原因可能还是她自身的机巧。

    谦恭而不低下,识礼而不逾越,明知是龙潭虎穴而安然落居。

    倘若与贡没被灭国,这位嫡公主未来会是与贡的新王也未可知,届时的成王败寇想必也很是精彩。

    白饶清想得到的,王上自然透彻。

    所以王令下来,不是让她养虎为患,而是铲草除根。

    哪怕这个根没除干净,届时周穗翡最该记恨的也是她白饶清。

    毕竟,破了与贡大关的是她白饶清,攻进与贡王宫的是她白饶清,亲手要杀周穗翡的也是她白饶清。

    王上不愧是王上。

    一纸王令不是给那些活下来的与贡王族出路,而是围好了死地还要让他们感恩戴德。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周穗翡这个十岁的孩子看得懂吗?

    总归不是一无所知。

    念及此,白饶清忽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晾了周穗翡不短时辰了。

    她端起茶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我已吩咐下去,十日后会在府上举办认亲礼。从此以后你便是我义女,他日我若战死,这护国侯的爵位自然也是由你来承。单日子有教书先生来教你课业,双日子便随我习武。你意下如何?”

    周穗翡点头,“母亲安排得甚好,我全听母亲的。”

    白饶清一口茶水将将要喷出来,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面上挤出一抹自以为很和蔼的笑来,“甚好便好。阿春,带小姐去她的院子熟悉熟悉吧,我乏了。”

    阿春应声领着周穗翡就要出去,后者却盯着白饶清不动,“若是要办认亲礼,母亲该是为我想一个新名字了。”

    白饶清一怔,眼里带了些复杂的情绪审视眼前人,“此事我会好好想想的,你先回房休息吧。”

    “母亲也早些休息。”

    白饶清看着周穗翡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憋不住了:“阿夏,她居然叫我母亲?我才十九年华,就有了一个十岁的女儿?”

    阿夏一脸深沉道:“将军不必太过惊慌,过两日习惯了就好。”

    刚端起茶杯的白饶清滞住了。

    2

    谨玉,字端瑭。

    白饶清翻了个身,十分佩服自己的才思敏捷。

    为免忘记这么几个字,她迅速爬起身,到了桌前抽出一张宣纸。

    与她的剑法刀势不同,纸上五个簪花小楷秀气清雅。

    外面远远传来拖长了尾音的“天寒地冻”,白饶清干脆搁了笔披上外衣到了院中。

    睡意一点也无,她蒙起双眼开始温习剑法。从梅花骨到杜鹃红,从栀子倾到晚枫秋,手中的树枝一招一式都锐利逼人。

    这是她的杀招,无人能破。

    可以杀气腾空也可以杀人无形。

    希望有一天不会把它们用在她身上。

    白饶清挥下最后一剑,树枝应声四分五裂。

    同夜里。

    周穗翡右手倏而抓紧了胸前的锦被,不多时又无意识猛然一躲,身体卷实被子滚到了床下。

    黑暗中,她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

    又是这个梦。

    梦总是开始在很多年前,周穗翡还没有与贡宫中八仙桌高的光景。

    那时候她只需安心趴在母后怀中做一个咿咿呀呀着挥手就可以讨所有人喜欢的小公主。

    有时候母后会把她放在院中的秋千上,她会乖乖地坐在上面,小手牢牢抓紧绳子。

    接着母后就会开始跳舞给她一个人看,踮脚甩袖勾腿掩面,一圈一圈从迎春花开直跳到腊梅暗香。

    母后就死在那暗香之中。

    再之后,宫中花飞花谢人生人死,她总是没法让所有人都喜欢。

    不过没关系,只要父王足够喜欢她就好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是父王的臣,父王的喜欢本就是胜过一切的存在。

    直到与贡失去王土的那一天。

    她被继后锁在冷宫之后,宫墙倒塌的那一刻,混乱中有人让她快跑,接着有人推了她一把。

    她扑摔在地,下巴破了皮隐隐流出血来。

    一个人挡住了倾泻而下的日光。

    那人的面容逆着光却依旧清晰地投射到她瞳孔。

    那是白饶清的脸。

    3

    教完白谨玉整整十七册《子夏兵传》的时候,蝉鸣引林动,已是丙申二十年仲夏。

    白饶清懒懒甩了甩手中的树枝顺势划碎白谨玉额角滴落下来的汗珠。

    “这一式应该是肩带肘,手腕不动。你刚刚手腕带了两层力,使出去之后力道便减了两分。你按我说的再练一遍我看。”

    “是,师父。”

    这是白饶清给立下的规矩,授课之时唯有师徒不称母女。

    白谨玉悟性不可谓不高,白饶清只指点了一下,便改了过来。

    “好极妙极哇,好极妙极哇!”一人鼓着掌从大叶柳树后面走出来,“清清教得好,玉玉学得好,好好好,都好都好。”

    白饶清看也不看他,手中的树枝直直砸过去,“滚远点。”

    那人却不知从哪里摸出把洒金玉骨折扇摇着,不躲也不避,任凭那树枝划破他左脸也只是笑看着白饶清。

    白饶清暗骂自己忘了那人是个实打实的疯子,却也不再管他,继续看白谨玉练剑。

    看到某一处,白饶清下意识想去点点白谨玉的膝盖窝,却忘了树枝早被自己给扔了。

    旁边一直没再说话的那人见状忙颠颠地给她捡了塞到手心里,“清清,我是不是特别贴心特别细心特别赏心悦目啊?”

    白饶清倒是抬眼看他了,“不是。”

    她顺手拿起他塞过来的树枝往右一点,“看见那边的门了吗,没看见就睁开眼看看,看见了就走过去把门打开。”

    那人两步走过去打开了院门,转过身来还是看白饶清,“现在呢,我还有什么能为清清效劳的?”

    白饶清不再看他,“蹲下去和白果果排排坐。”

    白果果是白饶清从小养到大的黄毛狗,正趴在门前晒太阳。听到有人蹲在旁边连眼皮也不舍得抬一下,爪子在胸前换了个位置继续睡得香甜。

    白谨玉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母亲,就这样让裕安王看门真的是可以的吗?”

    白饶清挥起树枝把身旁的飞虫驱走,淡淡道:“练你的剑。”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今日加练一套剑法。”

    白谨玉心知是为自己忘了规矩的事,应声称是再不开口只一心练剑。

    当日认亲礼上,子夏王荣音在上,文武百官见证,礼成之时世上便没有周穗翡只有白谨玉了。

    “谨玉,叩谢王恩。”

    从此她们便是天恩亲赐的母女。

    白谨玉挥剑而下,草丛中一块锐石被削尖碎角变得方正规整。

    白谨玉你要记住,你们只是母女。

    我们只是母女。

    4

    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多出来一个人的呢?明明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白饶清有时候会晃神去想这个问题。

    破了与贡之后,四海皆俯首向子夏称臣。

    这天下总算是开始太平起来了。

    除了练兵,白饶清能做的最多的便只有操持府上大小事宜。

    大到白谨玉身量又高了些,肚兜襦裙都需做几身时兴的花色;小到白谨玉昨夜只吃了半碗饭,今晨要让厨房多做几道开胃小菜给她配粥吃。

    她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母亲。

    而白谨玉也一直符合她心中女儿的范本——她练兵回来白谨玉会亲自备好热茶和饭菜,饭后还会亲自照料她沐浴。

    其实沐浴这件事,白饶清起初抗拒过几次,“乖女儿,私以为这种事情我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但每一次,白饶清都会败给白谨玉看向她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祈求有难过,还有两分她看不懂的情绪。

    “母亲……”

    到底是要败下阵来,尤其是在听到那一句嗓音柔柔但坚持的话以后。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白饶清几次抗拒无果之后便随她去了。

    雨天外出有人提着油纸伞来接,习字读书有人研磨点灯,吃饭呛着有人抚背盛汤,这些时刻的白饶清会忍不住想——原来有女儿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她躺在院中的摇椅里和白果果一起晒夕阳,右手甫一伸出去,还闭着眼睛的白果果就主动抬起头去蹭她手心。

    “我们再陪彼此久一些好不好,白果果?”

    白果果呜咽一声,舔了舔她手心算是作答。

    我们再陪彼此久一些,再久一些,好不好?

    “母亲,母亲……”白饶清迷迷糊糊睁开眼,面对耳畔的呼唤一刹那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和谁生了个那么大的闺女。

    身上是白谨玉给盖上的羊绒毛毯,白果果趴在脚旁睡得正香。

    她瞪着眼睛看白谨玉,思绪渐渐回转,“几时了?”

    “已经酉时三刻,厨房也备好晚膳了。”

    “也好,吃完可以再练一会儿剑去……”白饶清话音未落,就听门房来报,“侯爷,宫中来人了。”

    来者是荣音身旁的掌事公公孟文宣,亲自带来口谕传召白饶清即刻入宫一趟。

    白饶清换了官服嘱咐白谨玉不必等自己一起吃饭之后就上了王宫的马车。

    这一去便是大半夜的光景。

    阿夏几次劝白谨玉先回房休息,她只是沉默地摇摇头坚持要等到白饶清回来。

    还有两个月她便要及笄,婚嫁种种已可以提上日程。与此同时三日前子夏西北部突起暴动,一行人精装上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打的是为与贡复国的旗号。

    白谨玉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整个子夏可能就要变天了。

    荣音宣白饶清进宫确实是因为白谨玉,话间无外乎一点,不能再留她了。

    白饶清听得头痛,连声称是却根本再应付不了荣音。应付搪塞了两年,还是到了下最后通牒的这一天。

    “王上,非如此无可回旋吗?”

    烛火渐渐燃到底座,忽明忽暗的光影下,白饶清面色平静。

    荣音闭着双眼,不去看她,“是。”

    “护国侯,你要时刻谨记,她姓周!你当真以为给她改了姓就是你的孩子了吗?她是周炎的女儿,曾经的与贡嫡公主。

    “你们之间是有着国仇家恨的!”

    你们之间是有着国仇家恨的!!!

    白饶清悚然一惊,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她掀开右手边的车窗帘,发觉才将将驶出宫门。

    月光在青石板上倾倒一片,马蹄声吧嗒吧嗒,白饶清抱手端坐在穿帘风中不知怎的就起了一股气。

    所谓英雄气短。

    5

    白饶清回到府上见到白谨玉站在廊下暗影中的那一刻不可谓不想逃避。

    她知道她懂。

    白谨玉是永远也做不了金丝雀的。

    又或者说,周穗翡是永远也做不了金丝雀的。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问她:“你想活吗?”

    她说,“我不想死。”

    她没再接话一个人闷头回了房。

    白饶清和衣睡下的时候,思绪反而越来越清晰。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周穗翡的景象,那时候她早已经习惯总是一个人。

    父母早逝,叔伯兄长接连战死,姐姐又难产而亡,族中这一支若非只剩下她一个,荣安也好荣音也好是断不会让女人上战场的。

    王上一道道加封赏下来,白饶清却越来越发沉默。

    他们说,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战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对她来说,战死就只是死亡。

    她一路失去双亲,失去叔伯,失去兄长。他们却说,那是她的荣耀。

    死亡是她的荣耀,淤青是她的荣耀。

    她想,什么时候才能有太平的那一日呢,自己手中已有太多鲜血,也或许是有太多个家庭的荣耀。

    后面领命攻破与贡的时候,她一面尽力下令减少伤亡一面又沾上了更多的鲜血。

    她第一次在战场上晃了神——不知道像我这样满身罪孽的人要拜多少年的佛方可得以免入阿鼻地狱。

    接着她就在漫天金光下看到了周穗翡。

    那是同样一个从此孤身一人的孩子。

    周穗翡来到护国侯府的第二天,白饶清就问过她,“你恨不恨我?”

    “不恨。”

    “你想活吗?”

    “想。”

    至于为什么不恨又为什么想活,白饶清没再问下去。

    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如果能让那孩子活下去,让她恨自己也无妨。

    杀人破国不是白饶清本意,可她确确实实杀过她的亲人踏破了她的故土。

    她们之间是有着国仇家恨的。

    6

    “母亲,我可以帮你染蔻丹吗?”

    白饶清第一次拒绝了白谨玉的请求,“我不喜欢这些,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染。”

    白谨玉眉眼弯弯,“那就算了,我也不喜欢。”

    那是午膳时分,两个人将将吃完,各自捧了杯大红袍坐着。

    门外是淅淅沥沥从昨日傍晚就开始下起来的雨,偶尔有微风卷进来泥土带着落花的腐烂味道。

    不知怎的,白饶清忽而有了一种岁至秋末的暮年感。

    她放下茶盏撑着头看一窝猫团儿在脚边绕来绕去,这是去年白谨玉在后门那里捡的小母猫生的。

    原以为不过只她一只,捡回来没几天肚子渐渐大起来,一个半月后就生出来花色各异的这五只小崽子。

    也喜人也闹腾。

    比如现在就有一只铆足了劲想要跳到白饶清腿上去,几次三番折腾下来不仅没跳上去反而勾着白饶清的衣角摔了个四脚朝天。

    爬起来之后又开始喵喵叫着蹭她的腿撒娇讨饶,白饶清伸手拎住小猫团儿的脖颈,强迫对方和自己对视,“小坏猫,我的新衣服你赔不赔得起?找你姐姐玩去。”

    说着就把猫团儿提溜到白谨玉怀中去了,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点点小猫湿润的鼻尖,“那我们就乖乖的,不要去打扰母亲了好不好……”

    “清清和小花置气,清清坏,小花好!”

    白饶清冲骆景远翻了个白眼,“怎的你又来了,是没有家吗?还私自给我家猫团儿取名字。”

    骆景远惯来知道她的嘴里吐不出好话,却也不恼收了油纸伞放在廊下便眨巴一双桃花眼笑看她。

    这家伙是跟着白谨玉一起来的护国侯府,当年认亲礼办完不过一月有余,骆景远就开始每日围着白饶清转。

    一开始是除了吃饭睡觉还会回自己王府,到后面熟起来(骆景远单方面认为的)之后甚至会自己指使阿春去给他收拾客房留宿。

    白谨玉曾经背着白饶清找过骆景远谈判,“裕安王,你可知这样会有损我母亲清誉?”

    骆景远靠在美人塌上,洒金玉骨折扇摇在手中晃啊晃,“我知道啊小公主,我还知道如果你再不从我房中出去,你的清誉也会有损。”

    “你……你简直厚颜无耻!”

    “小公主你以为未婚养女对她来说就很好听吗?

    “子夏对女人可没你们与贡大度。”

    这话不假,哪怕白饶清战功赫赫还是军伍之女,哪怕白饶清封地授爵地位远在那许多人之上,可人们说的最多的还是“可惜终究女流之辈”。

    她破阵杀敌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忠肝义胆又若何,不还是可恼可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便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又何如,“若是男子当更胜几许”。

    更让白谨玉难过的是,说这些话的人更多的是女子。

    分明就是男子无能才会让白饶清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社会杀出一片太平盛世,可现在她什么都还没做,便已错尽了。

    只因她是女子。

    白谨玉一时间忘记了礼节,撩起裙子噔噔噔便回到演武场。

    原本侯府是没有演武场的,骆景远之前为了讨好白饶清直接买下隔壁的庭院打通改成演武场。

    这才是白饶清真正对骆景远随意出入侯府却不管不问的真正原因。

    他是皇帝的眼,但他不知何时起不再完全是皇帝的眼。

    有些时候,戏演得过了,身在其中的人就会分不清真假从此有了软肋。

    白谨玉自袖中抽出一把软剑,运气挥剑横平竖直如习字行文,只是速度极快,一呼一吸之间便将下落的树叶碎成粉末状。

    如果对面的不是树叶而是一个人,此刻他已死穴尽破内里大出血而亡。

    白谨玉拿手帕细细擦干净软剑,又收回袖中——先前这一招一直吊着一口气,而今有了最后一式的连点成线,她的杀招才终于成了。

    天下大雾蒙蒙,如九天缭烟。此时急需有人挺身而出驱雾明之,是为睆。循心而定,睆烟以宁。

    这便是她的杀招,睆烟。

    白谨玉以白布蒙眼,开始练白饶清教给自己的第一套剑法。

    她从此再不想隐藏自己的野心,天恩容不下她,那她只好祭天自立。

    她要给白饶清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那是丙申十七年初春,府上迎春花刚开到第十九朵。

    荣音刚下令将全城的迎春花全部拔除改种连翘——他新宠幸的贵人最喜连翘而厌恶迎春,因此所有的迎春花都再也等不到真正的春天。

    所谓雷霆雨露皆为天恩。

    7

    白饶清从很早以前就在着手准备白谨玉的及笄礼。

    她没打算请外人,宾客名单只四个。

    阿春,阿夏,阿秋,阿冬。

    白饶清想了想,在最后又加了一个名字。

    礼成的那一刻,白饶清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簪子险险就要被拨到地上。

    她轻轻捏了一下白谨玉的后脖颈,像平时拎猫团儿一样,继而轻声在对方耳畔轻声道,“往西南方跑。”

    那里有她安排好了接应的人。

    王城禁军包围护国侯府的时候,白谨玉已经用软剑胁着白饶清正不紧不慢地向大门走。

    虽然荣音说了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白谨玉,可为着白饶清禁军不敢妄动。

    那是子夏的命。

    人人都对荣音歌功颂德,人人也都知道子夏可以没有荣音,但子夏不能没有白饶清。

    沿着西南方走,有一辆马车,白谨玉胁着白饶清上了。禁军被越甩越远,等追上的时候只见白饶清被卸了手臂捆了扔在林中。

    宫中的人恰巧赶到,带了荣音口谕来:“不必在乎无辜,一切以诛杀白谨玉为上。”

    白饶清听着,心中越发地凉。

    赶尽杀绝。

    真是好一个赶尽杀绝。

    遍寻白谨玉无果之后,荣音大怒之余下令将白饶清抄家囚于大牢以悔过。

    幸而牢中一众人等无不对她心怀敬畏,更有甚者请来医者悉心照料白饶清伤处。

    她闭着眼睛,手中没有桃树枝更没有利剑就那样虚虚握着反复练她的杀招。

    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天起,白饶清就隐隐有种再见便是在战场上的预感。

    她们当真要迎来兵刃相接的时刻吗?

    “清清,不若你便与我浪迹天涯去,我对你是真心的。”

    骆景远还在锲而不舍地说服她。

    是了,在白饶清被关进大牢之后,骆景远也跟着住了进来。气得荣音褫夺了他的王爷身份。

    尽管如此,他依旧不管不顾,每天就在白饶清隔壁喋喋不休以逗笑白饶清为己任。

    “清清,你笑一笑啊,你好久都没笑过了。就算不是对我,你对着尘土,对着老鼠,好歹笑一笑。总是这样人会憋坏的。”

    “清清,清清……”

    白饶清一掌拍到墙上,“闭嘴!”

    骆景远放低了声音,“是我吵到你了吗清清?”

    白饶清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骆景远,你本可以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你明明知道的,我……”

    “清清难过的话骂一骂我也好,或者你打我出出气。”

    骆景远缩在角落里,一点一点把左手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伸出去。

    白饶清看着那只沾满了尘土和划上细细密密的伤口的手,忽地便想起从前骆景远摇着洒金玉骨折扇的浪荡样。

    话还没出口,骆景远又低低开了口,“清清,你握握我的手,能不能就不要说出那句话。”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了地,白饶清走过去轻轻握了握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好。”

    怎么可能对着那样一双手再说出任何一句狠心的话,那是一双抚琴布棋的手,那是一双舞文弄墨的手,那是一双本该一辈子就那样拿着洒金玉骨折扇懒懒地摇啊摇的手。

    她让那样一双手伤得那样让人心碎。

    可她偏偏永远没办法爱他。

    因为她心底早已有了一个不合矩的女子。

    8

    啧,又来了。

    白饶清提剑便上,今晚已经是第三拨了,落下最后一招后,她不耐烦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收了剑。

    一众尸身在白谨玉院中叠了半天罗汉之后,白饶清脑中突然蹦出来个念头:这些,不会都是荣音的人吧。

    而后又一颗心放了回去——就算真是荣音的人又如何,认亲礼刚办完没多久就想在侯府中搞出人命一箭双雕还不许她这只兔子反杀吗?

    左右他不敢杀她。

    或者说,现如今他还不敢杀她。

    “清清怎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到这里来练剑吗?”骆景远摇开手中的洒金玉骨折扇,打了个哈欠。

    这便是骆景远第一次留宿护国侯府的夜半时分。

    白饶清不由分说就用剑柄给了骆景远当头一棒,可后者并不恼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变化分毫。

    反倒叫白饶清自我怀疑起来。

    左右月色暗得很,白饶清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反问道:“怎么王爷半夜不睡觉倒来了谨玉的院子里闲逛?你可知此举会有损女儿家清誉?”

    骆景远没回答她,兀自掏了张帕子来给她擦脸,“清清这叫什么话,若你我皆闭口不谈哪里会有人知道我与你今夜私会的事情?”

    白饶清一把打下他的手,“你这人说话便说话,不能因为你是王爷就对我动手动脚的。再这样,我只好把你扭送到王上那里了!”

    “喏,血。”

    骆景远抖开帕子递到她眼前,委屈道:“清清怎的能那样想我?”

    白饶清抿了抿唇,不想再去理会他转而走到白谨玉卧房廊下抱着剑闭眼靠住柱子。

    之后无论骆景远如何再说话也闭口不谈。

    房内纱帐中白谨玉睁着眼睛侧躺着,呼吸平稳。

    为什么要一直救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白谨玉翻了个身,眼泪顺着脸颊的弧度滑下来。

    你分明知道你们的王是想要你杀了我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白大将军,你知不知道,自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从此我便心生妄念,眼中再不见青山。

    你就是我的唯一,无可替代。

    我知国破不在你,家仇不在你。

    也从不敢恨你。

    9

    “谨玉?”

    周穗翡不自觉念出来这两个字,接着又和姓连起来重复了一遍品味咂摸,“白谨玉。”

    “你意下如何?”白饶清右手端着茶盏,左手在桌子下面悄悄用指甲划自己的外裙。

    “母亲,我很喜欢。”

    白谨玉面上不似有假。

    白饶清这才放下心来,甚至没有再去在意周穗翡叫她母亲的事,直接一口将茶水饮尽了,“那这几天你便跟着阿冬学子夏的礼数,其他的事先放一放。”

    “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周穗翡施礼告退,跟着阿冬走到正厅门口的时候,白饶清忽然跟着起身支走了其他人,右手轻轻覆上周穗翡的头顶。

    “我破你家国河山,杀你父王族人。丫头,你恨不恨我?”

    “翡深知母亲并非嗜血成性,一切不过王命难违。家国河山可以再建,父王族人生死有命,翡从未有一刻恨过母亲。”

    “你想要重建家国?”

    周穗翡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还是答道:“想。”

    “那你应是很想活下去?”

    “是。”

    “哪怕为此千山历尽孤帆远影,你也要万死不辞吗?”

    “是。”

    白饶清道:“我知道了,你先回房吧。”

    “是。”

    白谨玉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母亲平日里记得多休息。”

    一直等周穗翡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好久以后,白饶清把目光转投到庭中的枇杷树梢上。

    待来年开春,树上就该开始结果了。

    不知道周穗翡能不能吃得惯这东西。

    而周穗翡一拐弯便靠在墙上缓了好半天,白饶清果然没有杀她。

    纵使与贡人人奔走相告大谈子夏杀神如何可怖,可周穗翡最终还是遵循内心选择了相信她。

    第一次见到白饶清时,周穗翡就知道她绝不是人们口耳相传得那样凶神恶煞。

    那样美的一双眼睛,干净纯粹得像与贡最高的雪山之巅才能生长出来的佛心莲。

    天生的慈悲善念。

    从看到白饶清眼睛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若要开盛世,白饶清必不可缺。

    白饶清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几滚,周穗翡忽而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身体猛地一缩,头顶撞到窗角痛出了泪花。

    后来白饶清才想起来,其实两个人之间真正开始拉近距离就是在荣音第一次派人来侯府刺杀的第二天。

    正是从那天开始,白谨玉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女儿一样缠着她撒娇逗趣,侍奉她穿衣餐饭。

    偶尔打雷的时候时候会赖在她房中不肯走,要和她一起睡。

    白饶清也曾经总角垂髫豆蔻年华,以为不过女儿家心性,对于白谨玉总是有求必应。

    当白饶清发现事态好像开始不受控起来的时候,心已经收不回了。

    那是丙申十九年仲夏的一个深夜,忽而雨落不止雷声滚滚,白饶清辗转反侧几次起了身又躺回去。

    白日里两个人刚吵了一架——白谨玉在文课上瞌睡的事被先生报给了白饶清。

    白饶清先是不可置信,再是怒从中来,提了马鞭便到了白谨玉院中。

    白谨玉不仅没有任何温书补救行为,反而正拿了细针在绣花,桌子上散了许多金丝银线。

    白饶清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鞭子一把抽过去,虽然留了力还是把白谨玉的背襟抽出条极淡的血痕来,“我总以为你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识文断字舞刀耍剑都远超同龄人。

    “可你竟是安稳日子过惯了,开始忘记自己是谁了吗?

    “白谨玉,若你真是我亲生女儿,便只是个整日吃喝玩乐的废物我也不会多说一句。

    “可你不是,你身上有太多人的责任,我不能看着你耽于其他。”

    哪怕是我。

    一进门的那一刻,白饶清便看到了白谨玉绣的扇面上是她懒懒靠坐在庭中的枇杷树旁,手中拿了酒坛正在往口中送。

    粉颊酥手,自得其乐。

    右下角一行小字: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唯有八月初七日,且以喜乐。

    八月初七日,那是白饶清的诞辰。

    待白饶清一番话说罢了,白谨玉才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眼眶框了一包泪水,“我只是想为你做生辰贺礼,也是耽于其他吗?课业我未曾落下分毫,也有错吗?”

    白饶清不自觉移开眼睛,“是。”

    白谨玉瘪了瘪嘴,眼泪不受控地落下来,“母亲你当真觉得我错了?”

    白饶清再也没法回答,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中。

    一直到就寝白谨玉的那副委屈样子还不住在白饶清眼前打转,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中了什么邪。

    那样狠的话也说了,鞭子拿在手中也挥了出去,还把那样好的孩子惹哭了。

    白饶清坐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白饶清啊白饶清,你可真是该死啊。

    就在那时,一道闪电劈下来,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炸雷。

    豆大的雨点噼里叭啦落下来,各处院中响起手忙脚乱关窗的声音。

    白饶清躺回去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回去,如此折腾了半天到底是一把掀开被子披上外衣顺手从妆镜台上抓了盒金疮药就往外跑。

    跑到门口才想起下了雨,又折回床边找油纸伞。

    到白谨玉房中的时候衣服到底是湿了好些,白饶清合了伞又把外衣外裙都脱了扔在地上,身上才觉得轻了许多。

    她刚走到白谨玉床边就被抓住了手,“母亲,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白饶清反将白谨玉羊脂玉一样的柔荑握在掌心,“白日里,是我太过分了,母亲向你道歉。”

    白谨玉的手没有一丝热气,指腹因为习武已经长出了层层老茧。

    白饶清握在手里中不免暗骂自己太过狠心,“你起来,我看看背上的伤。”

    果然如她所料,像白谨玉那样爱逞强的性子没有找人来给她上伤药,白饶清叹了口气开始借着月色小心地把金疮药撒下去,又找了干净的布条给仔细包住了。

    雷声依旧惊心动魄,白饶清找了套白谨玉的衣服随便换上便上了床。

    白谨玉一头钻进她怀中,“母亲,我好怕……”

    “我在。”

    当两个人的呼吸都逐渐平稳的时候,白谨玉悄悄睁开眼去看白饶清的眉眼。

    美人尖,山黛眉,目光逐渐下移,白谨玉看着白饶清的唇珠忍不住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白谨玉闭着眼睛,睫毛忍不住抖了又抖,呼吸有些急促地离开了白饶清的唇角。

    她吻了她。

    她吻了她世人皆知的母亲。

    白谨玉略显慌乱地转过身去平复心情,又害怕吵醒白饶清,大脑瞬间空白,紧接着脸红到了耳朵根。

    雷声渐息,月光透过雨帘照在白饶清睁着的瞳孔映出一个尽显无措的头顶。

    10

    丙申二十五年惊蛰,白饶清从大牢里被放出。

    那是一个极好的天,走出狱门的那一刻她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双眸微眯抬手挡住春光。

    已经又是一个春天了。

    出征的时候竟已无一人折柳相送——

    阿夏脾气暴,抄家那日与王宫中人起了冲突,混乱中腹部中剑,最终大出血而亡。

    阿冬不会武,拼死要护住白饶清的一众宝贝兵器。在拉扯之中,对面的禁军故意撤手,她便死在了白饶清惯用的那把剑下。

    阿春阿秋倒是想着怀柔,财物田产都好说,最重要地是要把性命留下好在日后助白饶清再起东山。

    荣音没有给她们这个机会,不知是谁向他进了些什么言。

    原只是抄家的王命颁下来,后又着人将阿春阿秋绑到了王宫的地宫中,一个挑断手筋一个挑断脚筋就那么日复一日地吊在那不见天日。

    “白饶清,今子夏所需,将你从牢中放出已是有违律例。还望你能不辜负寡人不辜负子夏臣民,为子夏护住这一方净土。

    “来日班师回朝,你便还是人上人的护国侯。你那两个忠心耿耿的婢女,寡人也会各自封赏。

    “但你若对那与贡余孽手下留情,想想你的婢女,想想你家中一众英烈,好自为之。”

    婢女,英烈。

    白饶清的发丝从耳畔垂下来,她双手平叠以额触地,“饶清叩谢王恩。”

    她们不是婢女,他们不是英烈。

    他们都有名姓,共我走过鲜血流水,是我实实在在的家人。

    我想保护他们,可已经伤害了太多人。

    白饶清翻身上马,腰间是那把仿佛还有阿冬温度的宝剑。

    名字还是母亲给取的——平宁。

    “平大乱破不公,安天下宁众生。

    “清儿,白家的荣耀只能托付给你了。阿娘只希望下辈子你能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百事无忧。

    “是阿娘对不住你。”

    白饶清深吸一口气,“动身!”

    身后一众将士齐齐领命,“是!”

    河边有姑娘家用手帕包了桃花瓣纷飞到水中,岸边杨柳随风依依,马将扬蹄之时,一道声音喊住了白饶清。

    “清清,等等……等等我啊清清!”骆景远远远跑过来,白饶清动作比脑子快,迅速勒住马回头便骂,“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如果我回来没看到你活蹦乱跳地,你就完了。”

    骆景远带起一地桃花瓣,衣角沾了土,背在身后的右手向前举过头顶,“我来送你啊清清。”

    那是一把新长的柳枝,叶片还有露珠。

    白饶清眼力极好,一下便点清了数量——一共六枝,他是在替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五个人送她离家。

    白饶清俯身去接,骆景远还攥在手里没松,“清清,你可一定要快快地回来啊,我会想你的清清。”

    白饶清头一次没嫌他肉麻,直视他眼睛平和道:“骆景远,找一个真正能待你好的女子吧,你这样好的人不该把光阴都浪费在我身上。”

    骆景远犹记得,这是白饶清唯一一次直呼他名姓。

    甚至唇角还带了真心的笑,瞳孔只他一人。

    他不禁松了手,不受控地应了声,“好。”

    三月草长莺飞天,他把柳枝亲自送到她手中,祝她早日斩杀所爱之人好归家。

    “清清,你这一生太苦太苦了,都怪我护不住你。”

    我多想你只是九岁那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骑马爬树下河舞剑,是这人世间最动人的那一抹灿阳。

    可你已经走到二十九岁的春天。

    走到我再难拥抱到的世界。

    我没有告诉你,我等不到你归家的那一天了。

    文人墨客总说“若”,若如初见,若无离恨,若是久长。

    若还能再见你一面,我定不会再放你走。

    可我不能。

    早在骆景远跟着白饶清从牢中被放出时,他就已经走在了生命的尽头。

    他是荣音钦定的外姓王,被委以监视周穗翡重任的那一刻便被灌了毒,每半月毒发一次。

    若他安安分分,解药会在毒发前一日送到。

    而他已经五年不知解药的滋味。

    医官为他把过脉,余寿不过十日。否则他便是爬也要跟着白饶清一同上战场的。

    可我不能。

    清清,你这样好的女孩子,我不想你哭。

    哪怕是为了我。

    清清,你说的不对。

    你是这世间最值得人爱的女子。

    我希望你好。

    11

    子夏杀神原来也有弱点,跌落马背的时候白饶清忍不住这样想。

    被自己锻的最锋利的一把剑所杀,总归不算太丢脸。

    子夏军队离开白饶清太久,懒散到溃不成军,未战先逃。

    便是真正的神也无力挽回现有的局面,更何况荣音此人早已为私欲将国库亏空征收徭役,致使军饷欠缺劳力不足。

    民不聊生久,国破山河在便成了必然。

    从骆景远手中接过柳枝的那一刻,白饶清就知道和他不会有再相见的那一天。

    她和白谨玉,不,现在应该说是周穗翡,她们只能有一个活下去。

    兵戎相见既已是必然,那我便只希望可以是你活下去。

    不只是因为爱,更因为你比我更有能力也更有魄力把这个四分五裂的人世间九九归一。

    我不是神,你是。

    我相信你是。

    在两人一同挥剑而下的时候,白饶清回头看了一下故土。

    周穗翡心上猛地一慌,手腕生生收住七成力,可是她的剑已经斩断平宁,由白饶清肩膀顺势划到了心口。

    她手臂受力脱臼,剑落到地上,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白饶清从马背坠下去。

    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平宁怎么会断?平宁怎么能断?

    落到地上的时候白饶清用最后的力气遮住头顶的日光,看向周穗翡。

    她想对她说好好活着,想对她说记得开心,想对她说若……

    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滴泪从眼角划下。

    阿娘,有她在,平宁将至。

    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12

    旧历丙申三十五年冬至,瑞雪降,苍生宁。

    周穗翡一统四海大赦天下,定都原与贡王都兆庆,国号昭和,年号平宁。

    后史书有载——

    平宁五年春分,万物生。

    王亲登第一峰,上封下禅。

    山河定,百姓安。

    平宁五年清明,雨满兆庆。

    王下令重塑观音,画像出来慈眉善目可令人凝神静气,眉间一点朱砂更添活泼三分,使人见之不忘。

    观音塑玉身端坐莲花之上,净瓶柳枝可明灵台。

    此后各庙中凡有观音,香客络绎香火不绝。

    是为平宁。

    周穗翡掌心向上双手平举,叩首复叩首,三叩首后方才直起身。

    她怔怔地看着莲花台上的救世观世音,那是她整整爱了二十六年的女子。

    九岁末她第一次见白饶清,金光渡在她身上像极了年节时戏班子在王宫中演的观世音。

    那时白饶清手中不是平宁,而是端了一柄红缨枪,风起时发端与红缨共烈烈。

    看得周穗翡不免想到,若是死在她手中,想来也不会太痛苦。

    后来入护国侯府,她们成了母女。

    周穗翡每一次看向白饶清的目光中都带了三分无法言说。

    她爱她。

    爱到甚至想要就此放弃国仇家恨,只一心和白饶清以母女的名义在一起。

    可她不能。

    周穗翡知道,白饶清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与贡余孽。

    白饶清是在把她当成未来的明君在养,所以她让她学修身齐家、学习武布兵、学君子之道治国之本,严苛到违背本心。

    分别的那天,周穗翡问过白饶清要不要一起走,“清清,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开盛世。”

    “我们还是各自为战的好。”白饶清不看她,语气显得冰冷生硬。

    周穗翡心里清楚,那并非她本意。

    她只是被框住了,被父母所期,被子夏百姓,被她自己框住了。

    “就当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不可。”

    周穗翡在马车里看着白饶清,怒从中来张嘴狠狠咬住白饶清的下唇,“那你敢说你从未有一刻想过同我一生一世吗,白饶清?”

    白饶清没法直视她的眼睛,垂下眼帘睫毛颤了又颤,“我是你母亲!”

    “那又如何?那夜我吻你,你明明醒着却没有推开,清清,能不能告诉我,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白饶清却不再言语,被绑在身后的右手抖了又抖。

    天下人皆知我是你母亲,那个时候我能想什么呢?

    我在想——

    若我们不是母女,该多好?

    若我们不是母女。

    我知道你会开出一个盛世,但在此之前,想要入侵我的家国,你需要跨过我的尸首。

    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重负。

    我的姑娘,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战场上两柱香尚未分出胜负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使出了自己的杀招。

    平宁断的时候,白饶清是松了一口气的。

    也不知道阿鼻地狱会是个什么模样。

    “王上,已经午时一刻,该回宫了。”

    周穗翡回了神,右手扶上掌事姑姑的手臂,“那便走吧。”

    清清,你绝不会入阿鼻地狱的。

    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若此间无你,想来依旧大雾四起,不见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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