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金骁不说话,乔梦寒便猜了个七七八八。盛长风今日现身时,瞧着就不大好,惨淡无血色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股死相。若再陪着赵天野喝上几杯酒,怕是性命不保。
她搭在沙发扶手的手不自觉移到膝头,攥起旗袍前摆:
“盛长风……他在哪?”
秦城比不得上海和北平繁华,城内仅有一家规模大些的西医馆,乃是市议会议员徐峰家里的产业。照理说,徐家和乔家是仇人,保险起见,乔家人不当前往这家西医馆治疗。
但孙忠还是将盛长风送到了这里。
乔梦寒大抵猜得出,来这儿之前,他们势必辗转过几家诊所,得到无计可施的答复,才会死马当活马医,不得已送盛长风过来。
江岩多留了个心眼,特意借赵天野的车送盛长风来医院。明面儿上,是赵大帅派人带盛长风求医,纵这间医院由徐家掌控,到底不至于敢对赵天野要保的人下死手。
乔梦寒赶到医院时,幽暗冗长的走廊里只剩江岩一个人——
以孙忠的身份,不必守着盛长风。
江岩排名第七,在盛长风之后,是以按规矩留下来照料。
乔梦寒踩着雪白的高跟皮鞋踏入走廊,江岩闻声知她来,忙掐灭指间的香烟,快步迎上去:
“大小姐。”
江岩聪明伶俐,加之年纪小,乔梦寒一般不愿多为难他。这会儿仅冲他点点头,问道:
“盛长风还活着吗?”
“活着。不过医生说,情况很危险,暂时不允许探望。”
江岩不敢隐瞒,将实情和盘托出。乔梦寒敛眸沉思片刻,又问:
“我走以后,寿宴之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提起寿宴,江岩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赵大帅并非真心觊觎大小姐,他一番孟浪,乃是替六哥试老爷子的口风。老爷子眼明心亮,没答应下,赵大帅不依不饶,六哥好说歹说才给送走。谁料那姓赵的一只脚没出宴会厅的大门,六哥就吐了血。”
乔梦寒松了口气。
乔金骁不算老糊涂,至少没被赵天野区区几句话吓破胆,囫囵把她嫁给盛长风了事。
江岩揣在兜里的一只手反复摩挲着烟夹,踌躇半晌,复试探道:
“大小姐,你……是来看六哥吗?”
乔梦寒倍感可笑,反问道:
“不来看他,难道看你?”
江岩被噎了一句,当即不敢再多说,兀自回到病房门外,又点燃了一支烟。乔梦寒不讨厌烟味儿,当下不知怎么,瞧一眼江岩口中吐出来的烟圈便烦透了。
她不在乎盛长风。
偏见不得旁人看低盛长风。
“江岩,”她沉声道,“里头躺的是你六哥,你好像半点儿不着急。”
“着什么急,”江岩也笑了,指尖轻掸烟灰,“大小姐不是最讨厌他吗?”
乔梦寒哑然。
是啊,她分明最讨厌盛长风,做什么跑一趟来探知他的生死。
可听闻盛长风出事的刹那,她的确无可避免地心悸慌乱,顾不得许多,只想来见他一面。
这晚秦城暴雨,乔梦寒因此回不去,唯有在医院守了盛长风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江岩困得坐在长凳上就睡着了,她却全无睡意,仍直勾勾盯着眼前那扇门。
蓦地,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她稍愣片刻才站起身。盛长风是乔金骁捡来的,没有其他亲眷,医生权当乔梦寒和江岩是能做主的家里人,让乔梦寒稀里糊涂签了好几个字。
乔梦寒平素只顾读书和玩乐两样,哪儿接触过这些事。仅凭一张张单子上刺眼墨痕,了解昨夜的盛长风,是何其煎熬。
“进去看看他吧,”医生收起最后一张单据,对乔梦寒提醒,“人已经醒了。”
“好……谢谢。”
乔梦寒莫名有些无所适从。
医生走后,她在门外站了许久。身后的江岩睡梦中呓语几声,牵回了她的思绪,她垂在身侧的手攥拳又放,终究,轻推开病房的门。
屋内光线很好,晴好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来,暖融融的,铺上一地金黄的辉光。盛长风躺在一片苍白中,脸色差得几乎与被褥枕头融为一体。听到她进来,却能堪堪转头望向她,失焦的瞳孔盯了她好一会儿,唇角微勾:
“大小姐……该不是来看我的。”
他太了解乔梦寒的性子,她那么骄傲倔强的人,除凌崇明外,不会为任何人服软。纵然她心底有几分恻隐,也绝不想被点破。
盛长风一句话替乔梦寒遮掩真心,倒令她颇措手不及,强撑淡漠道:
“知道就好。”
盛长风明知她口是心非,便愈发觉得她可爱,眼中浮上几许笑意。然而麻药劲儿一过,身上各处痛意渐渐复苏,层层冷汗发出来,他裹在厚棉被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内外交困,灼痛感不多时蔓延侵染整个腹腔,疼得他急促的呼吸里都掺杂着颤抖。当着乔梦寒,他总想再倔强地扛一扛。奈何痛意肆虐,他双手拼命揪住床单,用力至指节泛起青白,却仍未防一声低吟溢出齿缝。
“用不用喊医生过来?”
乔梦寒问。
盛长风阖眼挨过最难受的一阵,沙哑道:
“不必,没事的。”
“我不聋也不瞎,”乔梦寒瞪了他一眼,“你等着,我去找医生。”
她踩着那双细高跟皮鞋快步走到门口,才按下门把手,又听得盛长风艰难开口:
“梦寒……”
他喊了她的名字。
而她已然忘了,上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是什么时候。
不与将死之人论长短。
乔梦寒如是说服自己,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大小姐,”盛长风似也觉出语中有失,马上改换称呼,“如果……如果昨天我死了,你会不会……”
“不会,”乔梦寒不愿听接下来的话,粗鲁打断了他,“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盛长风惨笑一声,将头别过去,不再望她的背影:
“既然不在乎,就无需麻烦医生了。”
“盛长风你!”
乔梦寒被噎得无言以对,泄愤般跺了一下脚,尖细鞋跟磕得瓷砖叮当作响。她推开门径自而去,盛长风终于放任自己蜷缩在病床上痛呼出声,他分不清淌落下颌的是汗水抑或泪水。
亦分不清,方才问她在不在乎,是真心,还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