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许明月坐在窗前,月华如雪,映着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远远望去竟让人看得有些不真切。桂子随风落月中,天香馥馥云外飘,可这初秋的风现在于他而言却有些寒凉,“咳咳”他低声轻咳两声,打碎了这满室的月光。
还未等这碎片重新拼合,便听见安福的声音传来“公子,该喝药了。”随后是轻轻的推门声。
“好,先放桌上吧。”许明月看向药碗,眼眸微微黯淡,这药倒真是已经把自己腌入味了。
药碗轻轻搁于案上,泛起涟漪,似细雨敲窗,却彻底搅碎了这满室的月光。
“公子,你就安心吧,侯爷和世子这么多年也是身经百战,此次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公子身子本就不好,之前又被……”安福咽回后半句话,怕许明月伤心,小心翼翼再次递过药碗,这药公子不喝身体是受不住的。
“安福,我本可以去的……”
许久,一声叹息,只余下盛满月光的碗。
昔年大楚式微,四境虎视眈眈,随时想要将这肥沃的土地吞入腹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战争复战争,百姓何时安。
幸而有如今的楚皇,圣主明君,行君王有道,志天下太平,四海归心。也幸而有一人,欲挽大厦之将倾,救百姓于水火。
他陪楚皇一同征战天下,提剑汗马。于如今也算是在风雨飘摇中将这分崩瓦解的王朝一点点推回正轨。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大楚似耄耋老人终是亏空太多了,如今看似四海升平的大楚实则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终究是泡沫般虚幻。
如此圣君良将缝缝补补,拼拼凑凑,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颓势,有些事情终归是需要时间。
楚皇年迈,国库空虚,岁华如流水,终是消磨尽自古豪杰。
大楚还需要时间,需要更多安安稳稳,没有战争的时间,辅以良剂,将他已经耗干的千疮百孔的身体慢慢修补回来。
所有人都在等这个未来。
可直至两月前,南越和西夏突然举兵进犯大楚,来势汹汹,竟无任何征兆。
时隔五年,这不知何原因的铁骑声终是踏碎了这些年的虚妄。
大敌当前,安国侯临危受命,领命出征,战争至今仍在胶着。
终于哄走安福后,许明月又开始望着窗外出神,月光一寸一寸爬他满身,他似玉人般端坐那里,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温热的茶杯。
“砰!”后院似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唉”今天叹气的频率倒是增加了,许明月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千愁万绪都随一声悠长的叹息飘散在天地之间,所有阴霾一扫而去。
“殿下今日倒是有兴致。”楚昭远远望向窗内那朦朦胧胧的人影,一时竟不敢上前去惊扰,却又怕这人随时羽化而去。听到许明月说话,这才敛了心神开始向窗边走去。
“听闻安国侯府有一处湖心亭,夜幕之时,影落江心月一轮,千江一片光如雪,正可谓是湖光秋月两相和。”楚昭倚在窗边,几粒黄色的花瓣从脸边蹭过,星星点点隐入地面,只余一抹幽香,又很快随风散去。
“看来殿下今日是来臣这里赏景了,清光皎皎影团团,今夜并非满月,殿下想看的怕是看不到了。”许明月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对面,素腕如霜,却无端多出一圈红痕。
“只有清茶一杯,招待不周还请殿下见谅。”楚昭偷偷进来,落座在许明月对面,顺手关上了许明月旁边的窗户,屋内只余下摇曳的烛光。
橙色的暖光终于攻占了霜白的月光,罩在许明月身上,相映烛光明。
“总算是有些点活人气了。”楚昭心里嘀咕着。
“殿下今日赏景不成,也要拦着臣赏景吗。”许明月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放在手心,氤氲茶气绕在他手边,手却有些微微颤抖,这夜间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寒凉了。
“我知你心忧父兄,也知你今日可能,不大痛快。太医院近日新改了药方,我今夜是特地来送药的。”沉默良久,楚昭一改之前的油腔滑调,深深望着许明月解释道。
“那臣就多谢殿下好意,这时辰还劳烦殿下亲自翻墙来这一趟。”许明月依然一笑作春温,端的是月如眉,浅笑含双靥。
“明月,太医千叮万嘱说要少思少虑,才会好得快。你不喜欢喝苦药,太医现在也终于同意将部分汤药换成药丸,新药方和注意事项我也写下了,明日记得给安福他们,让他们多留心。”
”谢殿下关心,如今天色已晚,既然药也送到了,还请殿下早些回府。”许明月双手捧着茶杯慢悠悠的开始赶人。
这满室的茶香,闻着闻着,仿佛融入了丝丝药香。清甜中透出的一抹苦味,格外引人注目。那苦味一点一点地侵入你的味觉,当你猛然察觉时,这飘渺难以捉摸的味道已然深深融入你的身体,再也无法驱散,只能嗅着这苦涩的香,接受他的侵占。
“明月,你我之间又何需如此生分。”楚昭一直望着许明月不肯移开目光,想在他这张温和的笑脸上找到一丝其他的神情。这两月来许明月一直这般柔和,狂风骤雨也依然水波不兴,也不知这湖面下又是何等光景。
以前在人后你从未喊过我“殿下”,也从不,自称“臣”。
“殿下何出此言,君臣有别,更何况主君与臣子之间不是本该如此。”许明月终于舍得放下茶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准备起身。
团团清光中,本来面目常现前,分明是真不是假,水中月影镜中像。
本该如此,或许他们之间本该如此守着君臣之礼。
“天色不早了,臣身体不济,也请殿下早些回府休息。”
“好,明月早些休息,我便先回府了。”许明月一再劝他离开,楚昭刚升起强留的念头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实在不愿意在那件事发生后强迫许明月的想法,既然劝他离开,他离开便是了。
那夜许明月可能不是很清醒,但楚昭从头到尾清清醒醒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手指尖还残留许明月那滚烫的皮肤滑腻的触感,他昏昏沉沉间的无能为力抗拒似有千钧重,还有最后那几滴滑落的清泪砸碎了他的心。醒复醉,醉还醒。
主君如此习以为常的翻自己臣子家的墙,臣子也不觉有异,这可不是经史子集中的“君臣有别”,更何况他们之间早已越界。
听着楚昭的声音渐行渐远,许明月方才稍稍放下心来,缓缓起身,未及有所动作,忽闻耳畔炸开轰鸣一声,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便连忙又乖乖坐下,不敢再动分毫。
恍惚间看到眼前似乎还有人影,混沌的大脑也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
颤抖的双手隐入袖中用力掐着自己虎口,抑着自己的呼吸,一下接一下的急促却又轻缓的喘息着,呼出的热气带走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余温,连带着他的神智,想要活活熬干他的血肉。
“幸好,刚刚阿昭关了窗。”许明月轻笑一下,一点点被拽入深海,溺在其中。
心跳似鼓声,耳边似乎有急切的声音,许明月想仔细去辨认一下是否是他想的那个人,却吵得他不知是耳膜还是太阳穴鼓鼓作痛,不知何时这声音也越飘越远,他端坐云端摇摇欲坠。
“唔”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被送入口中,待许明月略微回过神来,眼前还是朦朦胧胧模糊一片,思绪也不甚清醒,只余口中那凉凉的苦味,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中,一点一点浇灭这把火,拼凑起他的神智。
越苦,他越清醒。
“公子!公子!”大雾散去,楚昭那急切的脸慢慢清晰。许明月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一点,再一点。
不,不是楚昭,楚昭只会喊他“明月”,是谁呢,又让谁看到了我这幅样子。
许明月终于一片一片被不知名的药物完完整整拼凑起来,又有点似“人”的气息了,他发现自己半依靠在床上,有人正握着他的手给他把脉。
“云、云海。”满是气音,许明月试了试发现再也发不出第二声了。
“公子,是云海。”云海把许明月的手塞进被子里,看他清醒些许,脉象也渐渐平稳,知道他的公子最忧心什么,立刻简短回禀道“属下刚收到消息,前线目前并无异处,侯爷和世子一切安好。”
此次南越与西夏无故起兵,未见输赢,他的父兄不知生死,起初还有消息传来,或真或假或喜或忧,终归是有些音讯。
天子临轩赐侯印,他们侯府封侯拜相,受封赐爵,本就是守国门死社稷,便是能给百姓片刻的安稳也是值得。
可这半月有余不知为何迟迟探不到任何消息,看到是云海,许明月还在想着今日听到的会是“属下办事不力,还未探到侯爷世子消息”还是“公子,侯爷和世子他们……”,还未往下细想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可能,如今这句“一切安好”倒是让许明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中一直一直的期许骤然这般毫无征兆的听到了,便是连刚刚清醒时发现眼前这个人不是楚昭的酸楚感也被这喜悦冲走了大半。
良久,许明月缓过神来,才发觉这手边的热源,冰与火隔着皮肤相互拉扯着,只等着这不自量力的温热节节败退,额头上也不知是何时渗出的细细汗珠。
“这时节怎么就用上手炉了。”许明月心里埋怨着,可手上却搂的更紧了,他舍不去这些温存。
如今得到安好的消息,心神一松,才察觉有些困倦,一直牵动心神的事情骤然有了答案,支撑木偶的丝线也尽数断裂,许明月再也支撑不住,只想着闭上眼赶紧睡去。
待许明月合上眼,云海轻轻散了他的发带,青丝扫过他的手心,却落到了他的心间,他顿了一下继续扶许明月躺下,吹灭烛光,悄然离去。
云淡淡,月娟娟,既得安稳眠,惟愿能安稳此间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