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许明月自己也没有感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地方,换好衣裳后便安安心心倚在窗前读书。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许明月风为裳,水为佩,侧坐其中,众人静静看着,也无人想要上去打破这片宁静,窗外只余悠悠风声。
早朝还未结束,太医先被安福催着赶来了。
“今日又麻烦陈太医跑这一趟了。”许明月轻轻扣下手中的书,执手挽袖添茶道“陈太医先喝口茶,歇一歇。”
“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这茶先容老夫稍后把完脉再喝。”安福那边催得急,陈太医一路上心忧不断,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如今看着这人规规矩矩坐在这里,似乎还有些雀跃,不似往常他来的时候不是躺着就是晕着,也稍稍先安下一半心了。
“此脉,如春日之泉,潺潺流动,不急不缓,自然流畅,今日公子的脉象和往常一样,无甚问题。”发觉脉象无异,陈太医便安安心心去旁边喝茶了,这可是是许明月亲自斟的茶。
许明月挑眉看向云海,云海看他这样也无奈一笑。
“陈太医,刚刚公子未醒时,脉象似有似无,似风中烛火,隐隐变弱。”云海还是觉得刚刚一闪而过的脉象不像是假象。
“嗯,容老夫再仔细看看。”说罢,又覆上许明月手腕细细探究,许久又从左手换到了右手,皱了皱眉沉思一会儿道“许是许公子身子一直不好,未睡醒时脉脉象比一般人要弱上些许,如今公子脉象一切安好,不如老夫再开些安神的药物。”
“多谢陈太医,前几日明月碰巧得到了几株药材,正想着得空去找找太医看看,这个是什么奇株异草。”许明月立刻接上话。
“是吗小公子,快带老夫去看看。”陈太医瞬间被吸引过去。
“安乐,请陈太医去药房。”看来是计划得逞了。
奇株异草,怕不是前几日公子找他已经查过的那一株,云海再看看旁边还在因为支走了陈太医而沾沾自喜的许明月,罢了,既然无事就随他吧。
今日早朝真久啊,好光阴等闲度,殿下怎么还不来啊。
“明月这是在等我。”楚昭看着许明月手中久久未曾翻页的书,打趣他道。
“嗯,在等阿昭。”漫天星辰也要让了这双眼睛的光彩。
”他家公子究竟是怎么习惯,总有人翻自家墙来啊,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朝皇子。”云海嘀咕着悄悄离开,丝毫没觉得一超皇子翻墙这个行径也是十分怪异啊。
楚昭本来还在想若是许明月嘴硬否认,他还能逗一逗他“明月是想我了,还是在想我手中的酒啊。”
话到嘴边,窥见这一星星点点,突然就不忍心了,又听见许明月这话立刻转了话头“明月还不请我去园中品酒。”
如此时节桂花还未开,这满园只有桂吐两三枝。
“桂花?”许明月猜测道,是桂花酒啊,本以为今日也只能喝到青梅酒,真是意外之喜。
“带了桂花酒,今日虽未见桂花开,但可嗅桂花香,可品桂花佳酿啊。”楚昭扬了扬手中的酒解释道。
安福已经早早收拾好了庭院,此处四面开阔,落落寡合阒然无声,又以轻纱覆之,不可方物,似孤舟立于湖面,渺沧海之一粟。
许明月屏退众人和楚昭坐于亭上。
“尝尝,看看我这酿酒的手艺和楚宁相比怎么样。”楚昭斟满酒递给许明月。
这酒本就是为这桂中仙而酿,本想待他生辰再送他,没想到竟然因这种缘由,忍不住早早送了出去。
“竟是阿昭亲自酿的酒,肯定是极好喝的。”许明月轻抿一口,桂香留存舌尖久久不曾散去,满蕊攒黄粉,花簇簇,蕊稠稠,这满园桂花似是已经开满枝头。
又是他不曾品过的味道,又是他不该得到的温暖。
“阿昭酿的酒,自然比得过阿宁。”许明月喝完一杯伸手欲再去斟酒。
“哈哈哈,明月这话可别让阿宁听到了,小心下次没有青梅酒喝了。”
酒杯轻碰,愿这清风肯为我,一时暂。
“阿昭,今日这酒也有些醉……”许明月还未说罢,却突然一股鲜血从嘴角滑下,白玉染血,玉山倾倒。
“滴答”“滴答”零星几滴隐衣袖中,似雪中寒梅,绘在白绢上,鲜红的血色刺入楚昭心间。
“明月?明月!”楚昭眼前只有这满目的血色。
许明月茫然的望向他,伸手蹭了蹭唇角的血痕,晕染了整个衣袖的墨红,纤纤素手也点上了红粉妆,苍白的嘴唇上却是艳丽的鲜红。
随后,许明月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黯淡了,浑身瘫软直直往下倒,犹如一棵被狂风吹倒的弱柳,再也直不起腰身,只余耳边呼啸的风声。
“云海,安乐,快去拿药,叫太医!快去!”楚昭倒过去接住许明月,手中的人如同水中月一样虚幻,恐高声语就能搅碎这满池的清波,只能虚虚搂着他,轻轻依在自己身上。
“阿昭……我兄长……他……瞒着……”口腔里那黏黏稠稠的铁锈味搅得许明月有些恶心,一句话断断续续也说不完,声音越来越小,喘息却越来越急促,最后只能看到他嘴唇微微颤动。
“明月,明月先别说话可好。”楚昭凑近去听,耳边只余下许明月难以压抑的喘息,心脏像是被琴弦勒过,耳边是带着痛喘的嗡嗡声,他的心也有些酸软起来。
云海跑进来,先喂给许明月一颗药丸,按了按他的穴位,一股苦涩味道从舌尖扩散到全身,混着这满口化不散,去不掉的铁锈味,许明月忍不住的犯呕,迟迟难以下咽,楚昭在一旁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试图缓解不适,许明月挣扎几下最终还是把这一切的痛楚咽入腹中。
“公子的脉象太乱,云海,云海先行针稳一下,等陈太医来,陈太医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云海握住银针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的断断续续,深吸几口气稳下自己手中的银针,“殿下,劳烦按一下公子的手。”
楚昭不忍用力,轻轻挽上,只觉得柔若无骨,生怕一用力便揉碎了。
一针下去,许明月的身体如同飘摇的柳枝一般细微颤动,抬手便想拦着下针。
楚昭心惊,只得加重了力度“明月,明月再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了。”他轻声哄道,声音是从未有的温柔。
也不知这“一会儿”是一炷香,一个时辰,又或者是永远呢。
三针过后许明月眼皮动了动,楚昭心中一喜,连忙凑近去看,许明月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了推他,侧过身去,又是一口乌血落满地,不知洒落多少红梅,又抽走了多少精气。
血痕似藤蔓爬满他的脸上,衣裳上,渗进地板里,像是白玉碎落地上砸出的裂痕,却是衬得那惨白的脸色更加明艳动人,让人心神一颤,细长的睫毛一直微颤,眼皮却有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
云海有些慌乱,下针的手开始犹豫。幸好这时陈太医提着药箱小喘着跑来,轻纱覆在他发冠上,粼粼波光被日光映在白纱上。
是这天上仙也不忍明月受苦。
楚昭又重新搂回许明月,这加重了些许力道。
刚刚被许明月哄去看“奇株异草”的陈太医便来了。幸好,他还未走,才能这般及时赶来。
陈太医进来后,先是看到这染血的玉人,心中一惊,又看到了他身上的银针,瞬间判断了形势,欲夺过云海手上的银针继续下针。
“公子,他,他受不住了。”云海躲了躲手。
“情况危急,先救急。”随着话音落下,又一针也落下。
许明月两条纤细的眉毛胡乱拧着,纤长的睫毛也耷拉着,汗水从一滴一滴从额侧滑过滴在他的手背,似烛泪滴落,湿润而又温热的泪珠刺的他手背火辣辣的疼,也滴进他的心间,灼得楚昭也有些穿不上气来。
许明月的呼吸乱得比得过夏日的雷雨,大颗大颗砸在青砖瓦片上,短粗而急切,不见停歇。
楚昭手下的力度越来越大,而这人又是哪里来的气力,又是痛到何种程度。
“疼……”细弱蚊声,大片泪珠从许明月眼角渗出,融入血色中,脸上斑驳的泪痕和血痕交织缠绕,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的曼珠沙华,妖艳动人。
许明月身子病久了,人却越来越怕痛,痛得狠了也是一言不发,不知在倔强什么,那娴静平和的性子总是能骗得过不少人。但是极少哭,唯有如今这意识不清,心神难以维系,才叫人看到这乖顺的外壳下早已伤痕累累的软弱,窥见他平日的痛楚。
随着最后一针落下,这压着痛意的喘息骤然断裂,一直紧紧拽着楚昭衣袖的手坠在身侧,扯着楚昭心头一紧,呼吸也乱了一拍。
揉皱的衣袖上道道血痕,力道之大已经把这血迹揉进了丝线中,若是许明月还醒着一定会笑着道声“抱歉啊阿昭,弄脏了你的衣裳。”他是这么爱干净。
“陈太医,明月现在是……”许明月瘫软在他怀中,楚昭满是哀求的眼神望着陈太医,细看绯红的眼角下洒落些星辰。
“殿下,老夫刚刚已经施针了,病情稍稍稳定下来了,但许公子现下脉象仍然浮数之极,之前更是连连数急。恐怕是……。”陈太医一时有些拿不准。
“是什么?”
“恐怕是,中毒之症。”
“不可能!”倒是云海突然出声否认,看着陈太医和楚昭疑惑的扭头看他,又迅速冷静下来“对不起,是云海太过心急公子,有些失礼了。”
“陈太医,随本宫回昭明宫。”说罢抱起许明月,便往外走。
“殿下,公子病重不宜挪动,让云海送公子回府休息。”云海上前一幅拦人的架势。
“他刚刚在问兄长,本宫不知他为何自己中毒却第一反应的是兄长是否安好,但本宫知道这里一定不安全。”楚昭越过云海,轻纱拂过他的脸,他的手稳稳抱着许明月,坚定而温暖“陈太医,明月身体现下可受得住。”
“殿下,可以是可以,可这……”
“那就是可以了,回宫。”不容置喙的语气。
“明月他最不愿他的父兄忧心,你留下,刚刚这动静,能瞒住就先瞒一瞒吧。”楚昭看着许明月那紧闭的双眼,眼神柔和似水。“这一定也是明月希望的。”
不知何时能见他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万籁此都寂,但余萧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