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死亡会将一切事物终结,是人类史上最大的谎言,而真实情况是,生死不足重,唯我爱你是永恒。』

    ◎

    方舟在周遭一派洁白中转醒,孤寂如同置身夜晚荒野,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房间里涌入三两穿着大褂的医生,领头那位戴着金丝眼镜,外貌看上去和蔼可亲。

    “醒了?”他捧着厚厚一沓病历朝方舟笑了笑,紧接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钢笔悬开,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又做噩梦了吗?”

    方舟觉得这段对话熟稔非常,下意识点头:“嗯。”

    “那……再给我讲讲?”

    对方话音未落,方舟脑海中蓦然闯入一段黑色的梦境来,记忆中墨蓝色夜空和窗外孤月清冷。他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画满了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白色眼睛。

    这些眼睛似乎每晚都会光临。狭小的房间空洞单调,安静极了。唯有对面那扇门留与人无限遐想,可他多次尝试都无法将其打开。

    眼球尽数朝向房间内侧,走到哪里都像被注视,沉闷的空气将周围压榨得逼仄,方舟只能抱膝蜷缩在角落里,闭眼等窗外的悬月落下去。

    落下去,今晚的梦境就会了结。

    病房里的钟表指针哒哒作响,电视机嘈杂,播放着一部叫不上名字的欧美电影。

    方舟环视一周,觉得一切都无比陌生。他没有回应询诊,只轻蹙眉头问了句:“这是哪儿?”

    戴着金丝眼镜的医生表情微顿,低头在纸上唰唰记录了些什么,随后耐心回复:“医院。”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长期伴随噩梦症,经常会在这儿。”

    “可我一点都不记得。”

    医生凝视他,似乎对他短暂失忆的情况并不意外,只问:“高三课业压力很大吗?”

    “什么?”

    “昨天被送来的时候,你妈妈反应说你已经两天没有睡了。旧病复发,你为了不出现在梦里,强行阻止自己进入睡眠,结果在教室里晕倒了。”他顿了顿,又说,“还是要劳逸结合啊,这种病不适宜紧张焦虑的。”

    方舟努力回忆,似乎能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片段,但他无法区分那些画面是真实写照还是耽于对医生陈述所产生的幻想。不过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很快就被巨大的空虚冲淡了。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我现在可以出院吗?我不想在这里。”

    医生表情仍是微笑的,方舟却感觉对方似乎有一瞬间颓丧,他合上病历本,随即将话题转移开来:“你爸妈来看你了,就在门外,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爸妈?”

    方舟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怎么念都生疏。正琢磨着,门口一对中年男女提着杂七杂八的包裹进门。女人热络地上前给他一个拥抱,拉着他的手,只同他四目相对就红了眼睛。

    “乖乖好些了没有?妈妈给你带了水煮牛肉和鸡汤馄饨,你趁热吃一点!”

    这女人看着亲切,水煮牛肉和鸡汤馄饨也的确是方舟喜欢的。他虽然眼下仍然头脑混沌什么都记不起来,可肠胃空了一宿,已然在叫嚣了。

    女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立马从保温袋里取出四方食盒,甫一打开,饭香味儿扑鼻。

    饭菜的成色并不很好,摆放也没那么精致。可不知道为什么,方舟看着看着就几乎要落下泪来。

    熟悉感翻涌上来,那阵没来由的空虚也被适时地填补了一些,一瞬间,他突然想到急于离开的原因,想起自己要找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方舟握着女人的小臂,迟疑地张了张嘴巴,妈妈两个字叫不出口,却仍然略显急迫地问她:“我弟弟呢?”

    他有些烦躁,弟弟两个字讲出来的同时莫名就哽咽,像是出于某种本能,又或是纯粹因为血缘而产生的奇妙联接。

    众人面面相觑,女人起身后退两步,医生则赶忙上前安抚。

    “方舟,再睡一会儿吧。”

    “我不睡!我要找我弟弟!”

    医生于是回身招呼随行的护士准备镇定。

    碗筷落了一地,饭菜汤汁撒在医院洁白的地板上,像五颜六色的血。方舟被几个护工按在床上、冰凉的药液推进静脉里,绝望也渐渐趋于平静。

    昏迷之前,他听到医生低声对他说:“方舟,你没有弟弟。”

    再次醒来仍在这间医院里,方舟呆坐在床上,冷眼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同样的钟表指针、同样的电影情节、同样的金丝边眼镜,同样的医生……

    甚至连钢笔书写的唰唰声频率都相同。

    女人握着他的手哭,又给他打开食盒,像是怕勾起他某些记忆——这次不再是水煮牛肉和鸡汤馄饨了。

    满满一盒红烧排骨,饭香依旧,方舟却觉得恶心极了。可他一直没有吃东西,胃里发空,什么都吐不出来。眼下扒着床沿把上半身整个弯下去也只是干呕。呕到双眼布满血丝,才强行支撑着手臂坐起来。

    他凝视着医生的眼睛,如愿看到那张近乎刻板的笑脸,在场的人仿佛都只有这一个表情,他们带着浅淡的微笑注视他,诡异到嘴角弯曲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方舟咬牙,重新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医生同昨天温柔凝望他的样子一般无二,却再让人看不出和蔼可亲来了:“你长期伴随噩梦症,经常会在这里。”

    方舟继续重复:“可我一点都不记得。”

    “高三课业压力很大吗?”

    “……”

    “昨天被送来的时候,你妈妈反应说你已经两天没有睡了……”

    方舟觉得脑子要炸开,全身汗毛倒竖,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感炽烈。他看着满屋子“人”,像看着流水线上作业出来的怪物。

    他终于确定,自己被困在这里了。

    这些讲不清到底是什么的怪物近乎机械地不断给他洗脑,要他相信接收到的信息以及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真实的。

    “你们到底是谁?”方舟的喉咙发紧,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再问一次,我弟弟在哪儿?”

    “方舟,你没有弟弟。你学习压力太大了,精神和记忆都有些错乱,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我大学毕业工作很多年了!哪儿来的学习压力?!”他崩溃地狂吼,像一只哀嚎的困兽。

    “……”这次医生没有回答。

    方舟戒备地握紧饭盒里的水果刀,刀尖正抵向端着药盘准备来给他注射镇定的护士。

    对方仍然微笑着,没有强制性动作,他于是稍稍冷静一些,把脸转向一旁端正站立的所谓“父母”,也跟着觉得有些好笑:“我很小的时候就没见过我爸妈了,我连他们现在是人是鬼都不确定。”

    末了又语气笃定:“但我有弟弟,你们把他怎么了?”

    耳边是聒噪人声,如同置身闹市。

    方舟看见面前这些“人”嘴部开合疯狂动作,讲的话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他闻见一股烧焦的糊味,混合着空气中越来越重的黑色烟尘。将感官模糊了个彻底。于是干脆捂着耳朵闭上眼,想要躲开这将人逼疯的躁动,喧嚣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他睁眼看见未烧完的衣角和一地灰烬,电视机雪花满屏,仍然在断断续续播放一首老歌,声音像极了儿时奶奶家玻璃橱柜里那台老式收音机。

    对面墙上的时钟指针停了,电视画面也猛然跃动起来,方舟发觉穿插在雪花中间闪现的黑屏上缓慢浮出一行清晰的大字——

    【恭喜1009号幸存者,方舟,校正任务完成(1/1),系统已重置,请回到安全区耐心等待,下一轮任务即将开启,祝您生存愉快。】

    几乎是一瞬间,厚重的沉沦感袭来,将方舟压迫得几近窒息。他被一股力量重新拉扯回黑暗里。

    然而还未来得及适应光线,墙上密密麻麻的白色眼睛就已然高调闯入他视野——当下的感官冲击反倒比他在医院回忆起这一幕时令人安心。

    他好像在这里待了许多天,又好像是阔别已久。他已经混乱到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而窗外月色正朦胧。

    方舟摸索着走到窗前,树影斑驳摇晃,看起来张牙舞爪,像一群迫不及待将人吃拆入腹的妖怪。

    他想起电视机上那行提示,像个咬文嚼字的诗人,将整句话翻来覆去打磨。

    幸存者……校正……系统……安全区……

    这些词汇过于超脱现实,听起来就像某种生存类游戏。

    他胃里空荡,而房间没有吃食,于是方舟只站了一会儿,便迫于难耐的饥饿感,重新回到角落蹲好。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来月亮下落分毫,却率先发现上衣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部不属于他的手机。在幽静的密室内,发出“嗡——嗡——”的震动,幽幽绿光将他惊惧的神色映照得无比清晰。

    依然是闪屏。

    一成不变的雪花当中夹杂着系统发来的两条短信——

    【新任务提醒:修正错误数据(0/1),环境系统将每隔三十分钟刷新一次。】

    【温馨提示:任务中途应积极寻找食物和水补充体能,务必保证自身生命安全,好好吃饭,祝您好运。】

    方舟摆弄两下手机,调出机身自带的手电筒,精神却无法集中。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他甚至在想,第二条消息会不会是因为上一轮任务他两次拒绝了食物的缘故。

    是谁在操作这个系统?

    它怕我死吗?

    方舟抬头看了看月亮,依旧没有挪动位置。

    如果是梦,那今夜的梦太长了,又处处透着诡异;如果不是梦……那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他又为何什么都不记得?

    方舟摸索着墙壁站起身来,他仔细看那些眼睛,想要从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事实上他还是没搞明白系统对修正指令的派发规则,但左右不会和之前在那家医院的时候相差太多。

    他有直觉,线索一定就藏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图案里。

    可这里的白色眼睛大抵有万数之多,他草草浏览过一面墙就花了将近二十分钟。而每过半个小时,整间屋子的图案又都会被打乱重置。

    他累得结膜充血,眼睛干涩又痒,几乎精疲力尽。

    正准备歇一歇的时候,新一轮环境系统刷新,方舟猛然间瞧见正对他的那面墙上有一双极小的眼睛,与其余眼球朝向都不同。

    “找到了!”方舟对这突如其来的狗屎运表现得兴奋过头,扑上去的一瞬间,那双眼睛疯了一般狂眨,下一秒,墙上所有眼球都开始无规则转动起来,最后又齐刷刷看向大门所在的方向。

    像密码被解开了一样,没了束缚,门被风轻轻带出一条缝隙。

    与此同时,手机又传来两条信息——

    【恭喜通过新手试炼!校正任务完成(1/1),系统已重置,请耐心等待下一轮任务派发。】

    【1009号幸存者,方舟,欢迎加入噩梦派对,我们的宗旨是:消除恐惧,安乐永生。】

    他走出房门,借着月光,看见门上写着编号“1009”,长街两侧有数不清的、和他所在房间外形一模一样的房子。很规整,规整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像夜晚的墓园,每一座墓碑都整齐排列,连间隔距离都仿佛被精心计算过。

    方舟来到街对面,敲了敲正对的那扇写着“0017”的门,没人应。推开门走进去,脚下到处是鞋子——男式的、女式的、高跟的、平底的、包头的、露趾的、老人的,小孩的……他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压抑,退出来,想要敲下一扇,转身却看见马路中间站着一个人。

    方舟远远喊了一声,那人佝偻着身子不动,似乎没听见。他就索性硬着头皮朝对方走过去。可刚到半路,就迎着风闻到一阵略显熟悉的味道。

    他想了半天才记起是儿时奶奶用过的雪花膏。隐约又嗅到那阵奇香里似乎还掩藏着别的。

    他警惕地停住脚,那团人影突然扭动了一下,随后迅速膨胀起来,还没等方舟反应,就以一种十分吊诡的姿势反身朝他冲将过来。

    他终于知道掩藏的那股味道是什么——

    像夏天没有来得及放进冰箱就腐烂的生肉,像鸡蛋破裂不经处理产生的霉变,像下水道堵塞炸了一地污水。

    混合着浓重的雪花膏香气,熏得他几欲作呕。

    方舟听见那东西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本能想跑,但整个人却被吓得定在原地,腿像灌铅,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见那东西贴着他的脸张开嘴巴,上下两排尖牙几乎可以一口咬断他脖颈。

    他下意识闭眼,反复在心里期待这只是一场梦,叫嚣着想要从这荒唐的梦中世界清醒过来。

    自然醒不过来。

    绝望之际,远处蓦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子弹擦着方舟的发梢飞过去,那团东西就这样在他面前炸开,血肉模糊、混合着脓液溅了他一身。

    有个男声离得老远高呼一声赞叹道:“可以啊85!一枪爆头!”

    方舟忍着恶臭回过头,看见一袭黑色风衣的英俊男人面无表情收了枪,从容不迫走过来,当他不存在似的,慢悠悠蹲在他跟前摆弄起那具“尸体”。

    方舟惊得后退两步,男人这才抬头看向他,沉声道:“脚。”

    他以为对方是在说他鞋子上沾染的脓液,赶忙摆摆手:“没事,洗一下就好,我不怪你的。”

    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声爆笑,男人的表情于是有些崩坏,方舟看见他眼神颇有些无奈的意味在里头,连尾音都似乎跟着拖长了:“我是说脚,让一让,你踩到我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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