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真冷,太阳虽然生机盎然,但好似没有一点温度,隔着通道仓,呼啸的风偶尔像刀子一样刮过童舒岚的耳朵,等到她推着行李走出机场,呼吸之间的冰冷气息很快就冻住了湿润的鼻腔。
美丽的浪漫是有代价的,童舒岚告诫自己。
航站楼就像《雪国》那条“长长的隧道”,她回望这座建筑,手机里陈瑜的信息在此时发来。
“你先去酒店,我安顿了就来。”
“好,不着急。确实好冷啊。”
“嗯,你饿了没?”
“还好,两份饭刚好。”
童舒岚裹紧衣服,深深的,在哈尔滨的地界上,吐气如烟。
陈瑜今天起了个大早,现下有些疲惫,等会儿还要去开评讲会。只能说幸好今天一切顺利,没有特别不好处理的棘手事件,乘务组也都是老熟人。
航程不短,乘务组走完流程松了口气,她在前舱坐着,其实很想睡一下,但这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她放乘务长不久,只好假模假样起带头作用,让自己提起精神来。
她和童舒岚的位置很近,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为过。陈瑜其实不太喜欢那种和旅客面对面的工作位,实在很尴尬,尤其有些人带着那种打量的目光,陈瑜全凭着对工资的热爱忍耐着。
今天还好,她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她递给童舒岚口香糖,对方回赠一个五香牛肉干,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似的。
她感到好笑,旁边的同事过来搭话:“瑜姐,刚才和你打招呼的是你朋友啊?”
陈瑜的困劲儿散了些,才发现自己在笑,她回过神来:“嗯…”
“瑜姐…我那个,我今天不是故意不给她放行李啊,这培训里就没这一条…”
陈瑜知道,她也不爱帮人放行李。她只是看着童舒岚站在那儿…脸红得很,看来是热得难耐。
陈瑜松口气,脸上还装严厉:“再有下次,小心人家投诉你。”
“瑜姐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救我的!”
四号位拉着她的胳膊,陈瑜收回手:“好了好了,你那指甲早点卸了啊,最近查得严,我不说你总会有人要说。”
航司里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陈瑜不喜欢,现在总有些风气,就是在细枝末节上大做文章,年轻人也一个比一个有性格,熟悉的搭档走了不知道多少批,陈瑜在航司里的人设就是“人淡如菊”。派系斗争和她没关系,赶上疫情里人员流失大,凭着这个人设她才渔翁得利成了乘务长。
想到这些,陈瑜隐隐有些心累,她的评讲会可能是美川航空最短的,无他,谁不着急下班啊…
过夜酒店就在市区,她放好行李拿出来手机,童舒岚发来的,问她要二维码。
陈瑜奇了怪:“什么二维码?”
发完又想起来,这家伙该不会要写表扬信吧…
“你要表扬我?”
童舒岚偷偷脸红…她搜到美川航空的表扬程序就是要扫码表扬,可说出口又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嗯…”
“小童老师,你真的很好”
陈瑜又笑了,拆头发的动作都快起来,这人一波接一波的,她怎么有种“德不配位”的感觉呢…
“谢谢你啊,我好久都没收到表扬信了…”
“我也第一次,以前都不知道可以写感谢信,你们服务挺好的,特别是给了我两份饭。”
“那你给我们乘务组也写一个吧…”
陈瑜得寸进尺,但又在情理之中。
“好,那是另外的价钱。”
童舒岚出乎意料的打了个哈哈,陈瑜穿上了外套,看了这句话乐不可支。
童舒岚开起玩笑来,和原本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她顺着她说:“好,那我出门了,来给你付钱。”
她的头发散开,藏在厚厚的长长的羽绒服里,冬季的哈尔滨人烟鼎沸,童舒岚住在巴洛克风情街附近,她看到她时,街边白雪之间的天色已有些暗淡。
可童舒岚向她走来,蹭着灯光,显得鲜亮又灵动
陈瑜的眼光比在飞机上的惊鸿一瞥更为柔和,眼角有疲惫的血丝,口罩早已被厚厚的围巾替代,那一汪酒窝就藏匿其中。
陈瑜露出的眼睛明亮温柔,就这样看着她,童舒岚本来想老练的说出计划,她揉揉帽子,不知怎的,开口就调侃起天气:“太冷了…”
“那你等多久了,怎么不在屋里等。”陈瑜揉揉自己的围巾,也伸手,拉了拉童舒岚的帽子。
童舒岚的帽子有点歪,陈瑜认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举动,可童舒岚脸色一怔,刚出口的话按下暂停。
“没事…”童舒岚站直了身子,才道:“我发过去了,对你们乘务组的感谢。”
陈瑜一钝,旋即朝着童舒岚弯了弯眉,笑眼盈盈:“小童老师,童舒岚…”
她发出感叹:“你好可爱啊!”
童舒岚的脸上浮起几分惊慌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陈瑜觉得她这样更好玩了:“那另外的价钱是多少?”
童舒岚嗫喏着:“不用,我胡说的…”
陈瑜声色放低,不再逗她:“那去索菲亚教堂吧,现在时间刚刚好,然后我们在附近转一转,天黑得早,晚一点去吃饭。”
童舒岚现在提不出任何意见,点点头。陈瑜又拉了拉她的衣袖,将她拉到靠里面的位置,和缓地说:“好,我打车。”
教堂前有很多卖烤红薯的三轮车,热气自桶心里冒出。往里面走,拜占庭式的建筑风格突出,高高的穹窿矗立于顶,似蓝又似绿,红砖堆砌的墙外面是一个广场,此时已经下午四点过,广场上还有好些穿着浮夸裙袍的女孩子在拍照。
“你想拍吗?”
这里四周还有租借衣服的店面,种类繁多,家家门前都挂出“大降价”的牌子。
陈瑜问她,童舒岚摇摇头,平复了心情。
“你呢?我怕冷。”
“那你等我下。”
陈瑜看看她,快步走到卖烤红薯的摊子,没多久又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黑乎乎的烤红薯,眼神从红薯飘到童舒岚身上:“这个暖和。”
童舒岚点点头,接过来,把红薯掰成两半,一只手托着,又推到陈瑜面前:“一起吃吧。”
陈瑜默了默,还是顺势挖了一勺,甜蜜在嘴里化开,没忍住,她还是说了句冰凉凉的话:“其实我是想买给你暖暖手的…”
童舒岚脚步一顿,陈瑜也停了下来,两个人站在广场上,有人冒着严寒仍在招揽拍照的生意,如果有一个镜头朝向这边,那就会看到其中一个仿佛佝偻了背脊。
她装作置若罔闻,用拔高自己来缓解尴尬:“这个一般,我烤的红薯比这个好吃,下次带给你尝尝。”
童舒岚的羞涩没有上演,陈瑜努努嘴,竟有些落差。
她突然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好像逗童舒岚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而她变成了幼稚的小孩,在逗一个更好欺负的人似的。
童舒岚好像又换上了那个妥帖的样子,她不知不觉间就被童舒岚带进了教堂里。
古堡斑驳的弧形墙面记录了时间,钢琴的琴声并不大,回荡在教堂内,扣在陈瑜的耳膜里,一声一声,她回头去看童舒岚。
童舒岚却从远处走来,目光闪闪:“给你变个魔术。”
她等了等,好整以暇看着对方,童舒岚从包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冰箱贴,你看,会发光。”
陈瑜快三十年的人生里看过许多次魔术,还是第一次看这么奇怪的“才艺表演”。
刚才的落差消失不见,她觉得自己又占领了智商的高地,可是她没有洋洋自得的感觉,童舒岚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冰箱贴——一对索菲亚大教堂的亮灯小模型。
她的眼睛亮亮的,在等着被夸赞,鼻子却红透了,不知道去哪里买的,冻得像小丑的鼻子,可是又不一样,小丑用自己的痛苦来娱乐别人,不一样吗?陈瑜竟然有些心疼起来。
陈瑜感到柔软,也许是童舒岚本身就柔软,也许她的心也变得柔软了。
她唇边轻启,抬手拂动眼前的虚无,似笑非笑道:“你的头发都落霜了…”
柳上烟归,池南雪尽…
不知是不是四周灯光造成的幻觉,那些雪霜好像震颤了童舒岚的睫毛,她条件反射似的轻眨了眨眼,睫毛扫过陈瑜的手掌…
童舒岚的心也许停滞了一刹那,陈瑜带着香味的手掌掠过后还有余韵,酒窝倾泻,笑意令人无法动弹,童舒岚仓皇地呼出那口滞留太久的浊气,一颗心也随着冰冷的空气飘荡回巢,尽情于胸腔内振动翅膀。
肢体的接触比一句无心的夸奖更叫她惶惶。
跳跃间,童舒岚脑海里火星四起,贴近的味道令她心驰神往,不知不觉,她甚至耐不住的前进了几厘米,残雪化在她的眼睑上,她一个激灵,终于记起来那根孤零零的手链。
她反应过来什么,灵机一动的后撤一步:“哦…手链在我这里,给你戴上吧。”
童舒岚的眼眸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她神态奇怪,可陈瑜也后知后觉自己动作冒失,好像童舒岚有很强的边界感,陈瑜不喜欢身体接触,也许童舒岚比她更甚,所以她在这场比较中又占了上风。
“逗逗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的想法挥之不去…
陈瑜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抱歉,尴尬的发出一个同意的音节,酒窝收敛,手掌不自觉握了握,她沉默,童舒岚却没忍住,轻轻拉着她的前臂,将她带到旁边
“这里人少…”童舒岚总喜欢找些冠冕堂皇的解释。
陈瑜伸出手,弯曲着伸到童舒岚的面前,修长的手还藏在手套里,隔离出手腕那节肌肤。
童舒岚扯下自己的手套,摸出手链,捻开来搭在陈瑜腕上,不知道是金属还是她的手冰凉,触碰到陈瑜的一瞬,陈瑜竟然难免瑟缩。
童舒岚对了一小会儿也没戴上,陈瑜的手臂坚持着不曾晃动。
“要不要等下再戴?”陈瑜看着垂头认真的童舒岚,问道。
这话音刚落地,细细的链子便牢牢圈在陈瑜的手腕上。
陈瑜眉毛一挑,手依旧乖觉的抬起。
对面的耳尖披上已经冰雪的盛装,展厅里的灯光打在上面,红得透亮,陈瑜的直觉只在一瞬:“你…耳朵?”
“很好看…”
童舒岚抬头看人,手极快的从陈瑜手腕脱离,顾不得欣赏,便自顾自拉扯下陈瑜的衣袖。
她遮掩一般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耳朵,拉帽子遮住它,似是不在意道:“刚刚有点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