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赵端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宦官,一声不吭装搞高冷,只是时不时扫了一眼门口,眼神飘忽,心不在焉。

    跪在地上的内侍自称周岚,千里迢迢从应天府赶过来,来到这里也顾不上休息,一见到她就扑通一声跪下,立刻哭得涕泪纵横。

    “当日奴婢眼睁睁看着公主被人带走,心如刀绞,奈何无力回天,本以为……不曾想此生还有见面的机会,上天垂帘,老天保佑啊。”

    “那群贼人分明是欺公主无人照顾,这才打上您的主意,幸好现在官家登基,公主以后也有依靠,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听闻公主病了,官家和隆祐太后都带了很多草药补品,热切希望您能尽快赶往应天府和他们团聚。”

    周岚看似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但又有条不紊的把自己的立场和来意说的清清楚楚,一场独角戏被他一个人热热闹闹地演下去,丝毫不需要赵端开口。

    赵端的眼睛便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

    周岚长得很清秀,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低垂间还有几分修道之人的清冷,又见他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灰蓝衣服,衣服上挎着一条红带,头发被束在黑色方巾里,脚底还未擦干净的泥可以看出他确实是行路匆匆赶来的。

    赵端盯着他发呆时,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影朝着赵端大步走了过来,目不斜视间又带来外面微热的风。

    “张三!”赵端见了来人,终于松了松紧绷的肩膀,从木雕泥塑的状态中回到一片混乱的人间。

    原本一直哭的周岚突然不哭了,猛得抬起头来去看站在赵端身侧的沉默男子,一时间面目狰狞,神色难看,但很快脸上的情绪眨眼就被淹没。

    张三是个粗人,哪怕来见帝姬也是衣衫不整,只见他下半身随意穿上裤子,上半身裹满了白布,零星渗出一些血迹来,也没有披件外套来,如今就这么两手插着,站在赵端身边。

    “你,你,张三,你难道也要欺负公主的好性子,她待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样对公主的,也太粗鲁了!”周岚瞬间发难,瞪大眼睛,“还不穿好衣服。”

    张三眉眼不动,丝毫没有刚才进来时雷厉风行的气势,只是换个地方一声不吭来站岗,瞧着是轮到他做这个屋子里的木雕泥塑的工具人。

    赵端见到熟悉的人,整个人也跟着活了过来,笑眯眯安抚道:“他身上很多伤口,穿衣服不方便。”

    周岚依旧不依不饶:“如此就该好好养伤,为此能在公主面前这般失礼,公主就是太好心了,这才惯得这些人在危险时刻,完全不顾公主安危都跑了。”

    一直纹丝不动的张三突然抬眸扫了他一眼。

    周岚瞬间肩颈紧绷,死死瞪着他看。

    赵端没有发现两人细微的动作,但她惯会和稀泥,再加上初来乍到,一颗心完全是偏的,故而笑眯眯说道:“走动走动对身体好,张三就是这个脾气,没有坏心眼的,对了,不是叫帝姬吗?怎么改成公主了?”

    周岚心思微动,目光在两人身上不经意扫过,很快又收起暴脾气,再一次露出谦虚和善的笑容:“官家说帝姬一词不好,都因蔡贼胡乱建议,说要仿周的王姬称号,这才哄得道君皇帝改公主为帝姬,坏了我大宋百年国运,帝姬,帝饥,太过不吉,便下旨改回公主。”

    赵端点头,一时间不知做什么反应。

    这些日子她就跟个拙劣的演员一样,看着这些人充满生活气的说话动作,却时不时会走神出戏,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代入自己的身份。

    她总是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也许一觉醒来,她就会从前往山西的动车上一觉醒来,然后快乐地走下动车,开始自己的毕业旅行。

    周岚看着她发呆,又像是完全没有发现,脸上笑容加大,声音也跟着喜气洋洋起来:“还有一件大喜事呢。”

    赵端被那谄媚的声音激得回过神来,歪头:“何事?”

    “在奴婢来之前官家已经下旨尊钦宗为孝慈渊圣皇帝,尊元祐皇后为隆祐太后,并请隆祐太后即日来应天府。”

    周岚声音起伏,情绪饱满,跟着哄小孩的说书人一样口气动人,笑容也跟着真挚起来:“官家还说了,等您身体好了,打算先封您为昭平公主,再封您为魏国公主,月给千贯,食户一千呢,天大的恩宠呢,从美名到郡国的称号,一口气都封上了,可见官家是一心一意想着公主的。”

    赵端睁大眼睛看着喜气洋洋的人,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真高兴还是糊弄她的。

    “所以,他封了吗?”她忍不住问道。

    周岚脸上笑容瞬间僵硬。

    赵端了然。

    ——好大的一张饼啊!

    ——光看不给吃,这个康王听上去很不对劲啊!

    赵端忍不住轻轻哼了哼。

    周岚立马苦着脸说道:“也好叫公主知道,如今官家身边急需用钱,绝非是对公主敷衍,只等公主赶赴行在,兄妹团圆,才是最重要的,世道平定后官家定会履行承诺的。”

    赵端眼神闪烁了一下。

    周岚见状立马说道:“因着官家刚登基,不少勤王之师正在赶赴应天府,故而官家需要在应天府多待几日,不会随意走动,免得让那些千里迢迢的文武百官扑了一空,徒生变故,公主若是即刻启程,正好赶上应天府的行程,即可解解官家的思念之苦,也可随后一同南下。”

    赵端心中大喜,自然也挡不住脸上的神色。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周岚紧跟着劝道:“此番大难幸存,却也有后天之福,定是这些年公主在道观为教主道君皇帝祈福感动了上天,这才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官家想公主想得紧,奴婢走之前还特意嘱咐奴婢要妥善照顾公主呢。”

    有些人说话注定格外动听真挚,好似全心全意为你考虑一般。

    迷茫中的赵端心思浮动,南下保平安的念头再一次浮了上来。

    她现在被安宗泽安置在汴京城内,虽从未出过大门,但从仆从士兵若有若无的对话中也能惊悚得知,原来金军还有大军驻扎在开封以北不足二百里处,怪不得她总是能隐隐约约听到战鼓之声,几乎称得上是日夜可闻。

    她好几次被惊醒,吓到无法入睡,张三不得不站在门口安抚她受惊的情绪。

    虽然保卫她的士兵也一直安抚她——“大军早已北去,如今驻扎在这里的不过是小队,只等官家返回开封,宗知府定能杀得金军人仰马翻,为官家平定开封之乱。”

    别看士兵这么信誓旦旦,但远远不止赵端一人如此害怕,每次来送吃食的仆人也总是战战兢兢,生怕金人会再一次打进来,再一次把幸存的人一网打尽,送去遥远的北方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

    金军简直成了众人心口的一根刺,日日夜夜刺得人心惊胆战,却又无能为力。

    “公主伤势未愈,不能启程。”

    就在赵端开口应下时,一直没说话的张三第一次出声,却是冷冷打断周岚的劝说。

    周岚笑容一顿,随后大怒:“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张三被呵斥也不生气,说完这句话又成了木木的样子。

    但也是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让差点被喜悦冲昏头脑的赵端猛地回过神来。

    ——是了,还不知道这个新官家什么情况呢。

    赵端雀跃的心也跟着安分下来,犹豫着找了个理由:“我这后背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

    周岚立马露出心疼之色,以头抢地,用高昂紧张的口气说出自己的忠心:“公主受累,奴婢恨不得以身代之。”

    赵端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张三突然,不经意地看了赵端一眼。

    赵端和他目光不经意对上一眼,也跟着缓缓眨了眨眼。

    “赶路辛苦,周内官还是先去休息休息吧。”赵端暗想张三大概是有话想和他说,所以就想把周岚支走。

    “奴婢不累,奴婢许久没见到公主,只想好好伺候公主。”不曾想,周岚一反刚才的谦卑恭敬,以退为进,不肯离开。

    赵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看似卑微实则裹挟的架势,一时间怔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面露尴尬之色。

    最后还得是狂徒张三出面。

    他上前一步,直接跟拎小鸡一样,一只手把跪在地上的周岚直接拔了起来,丢出门外,另外一只手顺手关上门。

    “公主要休息了。”他面无表情说道。

    坐在上方的赵端震惊。

    被丢出门的周岚气疯了,可恨还未说话,大门咣当一下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只能在门外气得直跳脚,嘴里骂骂咧咧着。

    张三站在门口,看着赵端瞠目结舌的样子,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不是好人。”

    赵端眨了眨眼,缓缓点头:“瞧着心不在……我这里。”

    ——这人自称是一直照顾赵端的人,可就刚才的言行来看,他对赵端并不恭敬,甚至还不如心中打着小算盘的宗泽。

    张三轻轻嗯了一声。

    赵端盯着他看,手指捏着衣服,片刻之后,冷不丁问道:“那你呢?”

    张三缓缓抬眸,和赵端的视线撞在一起,两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寂静的屋内各自沉默着,却又带着无人能知道的试探气息,只是最后还是张三先一步移开视线,在沉默中轻轻嗯了一声。

    赵端这才笑了起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你和他熟悉吗?”她转移话题,随口问道,“他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嘛?”

    “周岚十四岁就跟着您来到集禧观,说是韦太后安排的人,等公主稍大一些,对外的一切事物都是他负责的。”张三顿了顿,强调了一句,“包括和康王的联系。”

    赵端了然。

    ——周岚是新官家的人。

    两人一坐一站都不再说话,五月底的汴京已经有了炎热的气息,空气中的气氛因为无言的沉默而逐渐燥热起来,外面还站着不死心的周岚。

    那道过分细长的影子倒映在门框上,好似一条盘踞在大门口的毒蛇,蛰伏其中,不肯离开。

    “那我,要去那边吗?”许久之后,赵端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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