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我们一行终于到达了大本营,在号称“世界屋脊”的高原上,有雪山也有青山,它们出现在这犹是令人有些讶异,仿佛亘古以来沉睡的巨人,高大而雄壮。
我望着墨绿偏灰蓝的山群,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你。
你还安好吗?唐豆豆。
1
15岁开学季,我突兀地遇见了你。
没有很惊艳,反而有些鄙夷。当时所有人齐齐站在烈日下,而你却率先打了报告离开,教官喊了个人扶着你,那个人就是我。你靠在我肩上脸色灰白,而我自以为是的打了粉的缘故。
当时我想,“哼,又是一个装病的,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生。”
当天训练结束后,大家回了教室,班主任叫大家作自我介绍,你站在讲台上念出了你的名字。总之,印象深刻。
“大家好,我叫唐豆豆,喜欢生物与地理,理想是去青藏进行科考,希望能与大家在今后的日子里好好相处,谢谢大家!”
听到的你的名字,我立马笑出声来并给你安了个“糖豆小人”的外号,并且在班里疯传我的杰作,才第一天,这个外号便人尽皆知。
你愤愤找上我,怒目睁眉,把一本刚发的书狠狠砸在我的桌上,荡起砰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响。
于是暴力女装病林黛玉这个印象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我扯着嗓子大喊:“杀人啦!糖豆小人杀人啦!”
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声音之大几乎要掀翻屋顶。然而在在他们的哄笑中,你半明半晦的神情里,我竟读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感情。
是哀伤吧。
晚上就寝前,室友们首先自我介绍一番,再是熟络唠嗑。我们不可避免地聊起了新的同学们,渐渐的,他们聊得越来越开,关于各个女生的身材脸蛋,这是青春期的男生们爱讨论的,虽然不礼貌,但又不得不加入——不然就是不合群,高低被打一个怪人的标签。
“欸!你觉得糖豆小人怎么样?”一人问听道。听到你的名字,我停止了嬉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细细听着。
“好看是好看,身材也不错,不过她好像有那个什么病来着,什么尿病……”另一个人接话,他是你的同桌,叫袁凯齐。
“糖尿病吧,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你看他那脸,好衰呀。”又一个人说,他看向我,“路方,你怎么说?”
“不清楚,我睡觉去了。”注意道他们投来的目光,我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贼也似的钻上了床。
“蛮高冷哟,哟——”他们笑着哄起,只是被突如其来的熄灯给止住,宿管又走了过来重重敲了几下门提醒。
“第一天咱还是老实点吧。”
一人说道,很快寝室里一片死寂,静悄悄的,只留下呼噜声和呼吸声。
我呢,我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之后的日子每天军训,太阳过分毒辣,晒得人连黑好几个度,然而你却可以在我们累得满头大汗腿脚发软的时候,吹着小风扇,悠闲地坐在看台上吃冰淇淋。
请假的人其实不少,都坐在操场旁的观众席上,我在人头攒动中一眼望见了你,被气得咬牙切齿 ,怒骂道:“糖尿病还吃冰淇淋,看不吃死你!”
现在想来,不禁后悔。
无论怎样,都不应该拿别人的痛苦说事。
后面?后面好似风停止吹拂,没有浪花,没有涟漪,毫无波澜。是繁忙的学习和晚上粗俗的玩笑混在一起成为一滩死水,令人提不起半分兴趣。
有时我会想起你在那清闲地坐着一尘不染的样子,如同亭亭玉立的莲花,然而,还是痛恨。
直到上体育课时我才发现你真的是柔不禁风,还没跑完800米就昏倒在地 ,多处擦伤。至此,在我的宣扬下,你的林黛玉的名号是坐实了,你被我扶去医务室,醒来后从校医那一瘸一拐回来。然而在那望向我的眼光中,不仅没有感激,反而像冰与火,苦痛与不甘交织着燃烧。
我记了很久,现在还是记得,因为它一直刻在我心里,始终没有忘记。
再上体育课,是体能训练——体育老师要求拖着轮胎跑100米,大家自愿参加。就在所有人面面相觑时,你首当其冲地从队列里站出来了,我以为你要请假,没想到却是要求第一个跑。
那时你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你像一只白燕轻盈地跑,不,是飞着。可我当时太过分,竟然大喊:“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了!”
你飞得更敏捷了,扇动羽翼没有丝毫停顿,翱翔在天边,在海角,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2
作文课,主题是“我的理想”。
我没有理想,我压根就不知道未来应该干什么,我爸我妈忙得很,我肩上没有重担,心里更没有抱负,胡乱写了个以后去蓝翔开超大挖掘机,如我预料的那样,课堂上我被作为反面教材要求念出来,果然引得哄堂大笑,心里便有些得意——大家都觉得我幽默。
然后你上台了。开头是怎样的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没有注意听,总之是后面那点。
“在海拔平均四千米以上的青藏高原,13条大江大河发源于这,一刻不停地驶向生命的东方。”
“我的理想便是去探索发掘这片天国,即使在途中逝去也会死而无憾。”
“那是一种震撼生命的壮阔。巍巍峨的雪山,辽远平旷的草原,奔腾着岩羊、雄鹿。”
“我想去看看xxxx ,那是我人生注定瞻仰的山。”
我没有听到山名,因为下课了。铃声响起的刹那班里便如同点着了火焰般炸开了锅,吵吵闹闹嬉笑成群,虽然后面那句加大了音量,但是那座山名却一直无幸听得。
于是我开始去翻学校发的那本薄薄的地理图册,妄图想要找到那座山,可是,一直没有,它就像一只飞鸟一直盘旋在你的嘴边,呼之欲出。
几天后,班里有个闹事鬼私下做了个问卷调查——谁是你最讨厌的人的问卷,我拿到问卷,望着那唯一的明晃晃的名字,赫然在榜的我找上了你。
“糖豆小人!看我不爽你直说呀,你怎么搞这种把戏?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你的目光是那么惊愕,那么清白,使我毫不犹豫相信了你接下来说的话:“不是我,我没参与那个。”
其实如果说那真是你投的,那也应该没错,毕竟我的行为确实能够让你痛恨了。
意识到不对,我立马收回了话并道歉,不知道脸红没红,那样的感情,正如一壶烫酒,滚滚不定。
晚上宿舍里又讲起关于女生的荤话。
我突然听见你的同桌说:
“那个唐豆豆啊,长得真不错,胸也……”话还没说完,我不知怎么了,想到白天的事,突然冲动的跑过去,发疯了似地扑倒他,拳头如雨猛砸在那个人脸上,他也不甘示弱,狠狠回击,我们就这样打了起来。
教务处给了处分,回家反省了三天。
你倒是在我回来后很焦急地说:“路方,我没有讨厌你,也没恨过你,真的,你没必要……”
后面的话没听清,因为你开始抽泣,声音像雨丝一样,断断续续听不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天的家里蹲让我有了信息差,有些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据后面说是因为我被你讨厌了,所以在寝室听到你名字时,怒上心头迁怒他人。
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
我拍了拍你的肩膀,闻到一种干净的气息,真奇怪,小说里都写女生有怎样怎样花草树木的香气或者是奶香或者是糖味,看起来就很好闻,而你身上的味道,若真要形容,应该是在阳光下晒着的被子,有种烦恼一扫而光的感觉。
“对不起。”我垂眸望向你。
或许甘愿低下头会是心动的伊始,也许更早,也许更晚。
3
关于怎么接近你,我可能耍了点小心思。
自知那点破成绩在班里选不到好位置,我便信誓旦旦地向班主任保证坐在你旁边好好学习,肯定进步。
班主任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心肯学习,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我坐在了你的旁边。
你上课时特别认真,手中紧握的笔一直动个不停,把老师说的话全部誊抄在笔记本上,我对此嗤之以鼻。
你瞥到漫不经心的我用手戳了戳我,提醒道:“怎么不做笔记啊?这里很重要的。”
我哼了一声心想既然这么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的写几个字吧,然后从桌肚里找出几百年没用过的课本,再从你那借了支笔,写了笔记。
当时还没有分班,班里人多,坐了八组,我刚好坐在靠墙的第八组且是中间的地方,偏偏又是两两一组,你雷打不动地一直坐在位置上,有时饭都不吃,我就像被关着的囚犯一样只能困在原地,然后对着你或者窗外发呆。
我看着你夜以继日地拼命学习,脑海中浮现一个孤苦伶仃,被父母逼着学习的可怜孩子的形象 。
这么想着,愈发觉得当初的行径简直猪狗不如,然后就开始惭愧后悔,平等地威胁每一个同学不许再叫你的外号,然后踩着桌子跳出去给你带早餐。
只不过有天,你的父母来学校看望你,给每个人发了零食饼干,他们慈眉善目,轻声细语地呼唤着你,你飞跑着扑进他们的怀里,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只知道我的妈妈从来没对我笑过,我爸更是长年在国外看不到人影。
那一刻,我感觉我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地偷窥着别人的幸福生活,也是我,是那个同情心泛滥的小丑。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们招招手,示意我也出去,到走廊上,阿姨把我拉到一边笑容和蔼地对我说:“听豆豆说你经常照顾她,阿姨真的很谢谢你,她很小就得了尿毒症,很少有朋友,她说叫你把这些拿着。”
我犹豫着接过,有些不敢相信,那东西是袋糖炒栗子,色泽光亮,香气扑鼻。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我们回了座位,开始上课,等下课一群人变贼兮兮的跑过来想讨我的板栗吃,感觉跟没吃过一样,我不耐烦轰走他们,我给了同桌几个,然后剩下的留着回了家。
那天刚好放假,回到家,我找出手机,偷偷开了无痕去搜什么是尿毒症,得到的答案却让人心一凉,肾衰竭,水肿,疲乏,食欲不振,最多能活15年。
可是你那年刚刚好15岁,其实你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这是顽强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于是那些日子,我开始茶饭不思,就是,无力去想象和承担生命逝去的后果。
到了期中,我考的一塌糊涂,班主任一脸黑线地把我安排到了教室后排。令人惊讶的是,你主动申请坐到了我旁边,希望帮助我学习。
我换完位置,猝不及防看见一个你甜甜的笑容,像是春日的暖阳,融化了所有。
4
分班了,在身边学霸的日益熏陶下,我成绩提高了不少,如愿以偿地和你分在了同一个班。
一切风平浪静。
直到有一天放学,我看见你和袁凯齐并肩走着,有说有笑,到宿舍门口后分别,我冲过去,他人已经走远,只留下你。
“唐豆豆,你们在一起了?”我问。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你笑着回答。
“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刚刚拒绝了他。”你回答说,转而又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了,你是吃醋了。”
“我……”我支支吾吾道,“不是。”
你勾起头发,俏皮地说,“那,要不要和我试试?”
我问:“真的吗?”
你勾起一丝笑,“可以试试。”
很奇怪,第二天你给了我份清单,只要我把上面的事全部做到就可以和我正式在一起,总共十条,前面的是有关学习和有些游玩的条件,最后一条,是空白。
我问你那是什么,你说等我完成前面所有的就会告诉我。
“事先提醒,完不成的话趁早放弃好啦。”你轻佻道。
第一条,手工织一条围巾给你。我花了一个月去完成,这种活很精细,心灵手巧的人或许会完成得更快。
第二条,考进年级前一百。因为基础差,没办法我只好拉下脸去求我妈给我报补习班。
第三条,一个月不受处分,我是班里打架的门面,不过,为了你,也不是不行。
第四条,放假时陪你去游乐场。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特别是在摩天轮上你看着下面不就不害怕,还特别开心,就像登上了座很高的山。
第五条,背完一本地理图册,要到能够指哪便能说出这是哪的程度,我背了好久,终于背完了,而且还因此找到了当初的你说的那座山 ——冈仁波齐。
第六条……
……
终于,高三那年,我完成了所有。我们走在一片林荫下,你站着原地许久最终告诉了我第十条。
“路方,我要你的肾。”
“我愿意。”
我回答。
你错愕抬眸,眼里满是震惊。
5
很早之前,你的父母就找上了我,他们告诉我,我是和你匹配的肾型。血型,白细胞三个抗原点位都一致,也通过了淋巴细胞试毒。他们问我愿不愿意捐给一个肾给你,他们愿意出高价。
我问:“叔叔阿姨既然爱她,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明明血亲的肾源应该更接近。”
他们是这样回答我的:“那样的可能几乎是微乎其微。并且,正因为我们爱她,所以不会再生一个去分走抑或是取代我们对她的爱,也不会让另一个孩子因为这样的目的出生。”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很早之前,豆豆和我们就已经接受了,我们给他起这个名,也是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甜甜蜜蜜地过完这一生。”
我并不缺钱,我家是有名的上市公司,资产丰盈。
我回答说:“让我考虑几天。”
回去后,我和妈说了这件事,她哗的一下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抽了我一耳光,声音清脆且响亮,像是放了个鞭炮。
“路方你个王八蛋!还嫌不够自己丢脸?!我以为你好歹懂事了点,结果和你爸一个德行,现在你要为个女的把自己肾卖出去,我少你吃少你穿了?你看看你哥现在在干什么,你又在干什么?!”
我站着原地,没有说话,我知道我爸确实对不起她,糟糠之妻,陪他白手起家,昔日甜言蜜语到头来却常年呆在国外花天酒地。
我哥也确实优秀,次次第一,在学校金榜题名,在生意场上更是如鱼得水。
我说:“我只任性这最后一回。”
就一回。
6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虽然浑身水肿可依旧日渐消瘦,每天透析也无济于事。
医生说,必须尽快做手术,我妈最后还是同意了,很快,移植手术的日期被定下,那天,我如约到了医院,可你却不在,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你取消了手术。
我拿出手机,看到了你给我发的短信,很长,很长。
你说遇见我很开心,也很感谢与我在一起的时光,你记得我送你去医务室,记得那些外号把你气得不轻,也记得我为你出头而打人,还有收到围巾时的惊讶,以及摩天轮上的激动,那时的雪就好像真的去往西藏攀登雪山了一样。
你说很抱歉当初为了劝说我捐肾而接近我,你原先以为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到这些的,也不相信我会答应第十点,你只是想以另外一种方式掐灭自己的希望。
因为知道手术会给双方都留下很大的后遗症所以你并不想拖累我。
你说;
“以后海阔天空,从此再不相见,希望你忘了我这个病人。”
“对不起。”
我跌跌撞撞冲出医院,飞也似地跑到你家拼命拍门,我从窗里看见屋里有声音,但是没人给我开门,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你被裹着白布抬了出来。
几月后,你的父母送来了你的骨灰,装在一个小瓶子里,他们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但还是温柔地对我说,“谢谢你陪了我们豆豆那么久,我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它给你。”
他们说:“去看看山和海吧。”
我接过它,手止不住发抖,却又紧紧握住,不知怎么,竟想起了第一次他们送我糖炒栗子的时候。
后来的几年,我考上了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后参加了一支去往西藏的科考队,我们开着越野车,准备翻新几座山峰的数据,重新测量它们的高度,路上遇到了前来朝圣的人,手带木质手套,三步一叩九步一拜,虔诚无比。
同行的导游替我用藏语问他,“这样不累吗?”
他说,“如果你坚信你的信仰,就永远不会感到疲惫,看到那座雪山了吗?”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神山冈仁波齐,“据说当你内心最平静的时候,你会见到你最重要的人。”
不知为什么,心脏突然抽了一下,旋即我淡淡一笑,我不信鬼神,但我尊重别人的信仰,车队继续前进,下午时到了山脚的大本营,我们准备好便开始安营扎寨。
搭完帐篷天已经黑了,我静下心来,站在外头看风景,高山险谷,晴光映雪,在这样巍峨的世界奇观中,常常会忘了呼吸,只知道内心澄澈无比,再生不起半分杂念。
在寒风呼啸中,在月光如水里,我看见了你。
于是,岁见青山,遂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