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些泛着倦意的秋天,一个抱于深山不知今夕何夕的古村,一场默然而悲伤的葬礼。
山中偶然窥见的碧空涂抹了漫天的云,远山带木,萧萧落叶,山脚田地纵横的沟壑彷佛顺着山腰攀援而上,填着人们的泪壑。天命既定,无非生者痛哭一场,直到带着亡者的记忆,再于九泉下会。
扶着棺木的一位憔悴妇人哭得极为伤心,想来是这不幸之人的母亲了。只见她走得失神,忽而被脚下的顽石绊住了脚步。不成想,这棺木竟如此脆弱,就因这些许的摇晃,生生散落开了,滚出了一具白骨来。
明明是几天前刚入殓的人,怎么这几天功夫便化为了白骨?只见那白骨在地上翻滚几下,落入了路边的灌木中,周遭的人们慌忙避过,有胆大的上前望了一眼,竟被吓的连退几步跌坐在了地上。
“都别慌!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一位黑长脸,不怒自威的老人。他同身边另几人耳语几句,也走上前来,拨开了碍眼的草叶。
却见那白骨阴森森的一双空洞眼窝里血红一片,胸前肋骨间缠着密密麻麻的暗色红线,如同血管一般将白骨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牢牢锁在一起。定睛看来,原是这白骨中寄生了无数朵血色的红蘑,将人的血肉吞食了干净。
蓦地,白骨转过了脸来,张开一张血口,将那妇人吓得两眼一黑,终于昏死过去。
一只艳丽的红蘑施施然从那口中冒出,像是黄泉路上,一把染血折旧的伞。
田埂上,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农默默立着,望向地里一片寥寥的绿色,拧着眉心发出一声重重的喟叹。
“韩二哥,吃了嘛?”老伯闻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年轻妇人,两眼含着笑意同他招手。
“没呢,我下山寻那个不着家的,路过地里便来瞧瞧。”韩二也展开眉头,同妇人招呼。
“噢,我还寻思你又来施水呢。”妇人走近田垄,三两下挽起了裤脚,利落地便要下去。
“施什么水嘛,今年眼见着又是荒年了。”
“是呢。”妇人说着也叹了口气,“我也是说,家里头那个非要说让我再来看看,我说看韩二哥那地里照料那么勤快,也看不出些样子,可见这不是人勤人懒的问题了。那个听了却要跟我急眼,说什么天道酬勤嘛。念过些书便见天地掉书袋…”
眼见妇人开始口若滔滔悬河,韩二无奈地笑了笑。原来这妇人是韩二的邻居薛家媳妇,前些年嫁给了村里学知薛思源的儿子薛玉。薛玉是个有些较真的年轻人,肚里也颇有些墨水,因而十分爱与人耍嘴上功夫,前些年娶了同村的李爱湘,也就是这位正与韩二交谈的妇人。李爱湘性情也十分天真,爱说爱问,遇上了同样爱讲话的薛玉,也是针尖对麦芒地棋逢对手了。
李爱湘数落了半天自家丈夫,才想起来韩二是来寻韩家小子的,也忙不迭地记起了自己开口搭话的本因来。“哎呦,你瞧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也不说打断我的,还是您耐性,像我们家那个整天急眉咔嚓眼的,就从来不听我说一句完整的话,我说一句他有十句在等着我…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想起来,我看到小韩盼好像是在村口啦,带了个年轻人进了村子,说是要捉鬼呢。”
“这小混蛋又在想什么法子作妖?”韩二听了颇感诧异,“什么年轻人?捉什么鬼?”
“韩二叔您不知道啊?最近村里可传开了说是闹邪呢。连我家那口子最近都辩不过我啦,就村南原先守荒林的李虎家……是是是,就那个总凶着脸不大爱说话的高个子瘦竹竿,听说日前没了。”
“这我知道,家里那口子说是发的急病走的。”
李爱湘却把嘴一撇,压低了声音:“说是急病,其实这李虎走得蹊跷,我也是道听途说,听说那李虎走的时候,倒并没有什么异样,郎中来瞧过,只说是淤血塞心,气脉不行,意思好像是说心头堵了一块淤血,致使全身的气血往流不畅,要了人的性命。可人好好的怎么会多了一块淤血堵在心口呢?”
“人总是要生病的,这病虽然来得稀奇,倒也不算很邪。”韩二答道。
“哎呦,您听我说完,邪乎的在后头哪。李家人突遭了这一件伤心事,也是十分可怜,李大娘守在李虎的棺木前哭了整天,可就在这灵堂停的当夜,棺木边角竟凭空生出了几口鲜艳的红蘑来。李家人咒骂那出木头的,说黑了心肝的拿发霉的烂木头来做棺椁,也不怕那头的鬼神日后来清算。那贩木头的也叫屈,然而在下葬当天算是还了他清白了。”
“怎么说。”韩二听得入了神,暂把找韩盼的事情也抛在了脑后
“那棺木本是抬得好好的,到了入土的地方,却突然散了开来,冒出不知多少朵的红蘑,原先棺木上的红蘑,原来是从里面钻出来的,并不是棺木发了霉。有胆大的瞧了一眼,这不知才几日,那李虎的身子竟已成了一具白骨,里面密密麻麻缠满了血红色的菌丝,要把人骇死了。”
韩二也露出些疑惑的神色,但心里其实并不是很相信。想起来前几日在饭桌上,混小子韩盼似乎也说过这么一档子事,但这玩意是无乱不欢的,每天最擅长的便是搬弄是非与捕风捉影。韩二老来得子,对这么个混不吝也是打也舍不得,骂也骂不得。此刻听了李爱湘的话,却也生出了几分不安来。他们这村子平时鲜少人至,韩二生怕那小子又闯出什么祸来,于是慌张地与李爱湘道别后赶到村口去了。
韩二这面急匆匆地寻着儿子,韩盼这当儿也是忙的不可开交。且说他晨起主动请缨到山中拾柴(原是为了到山中试下新打的弹弓),韩二婶虽诧异儿子今日怎的变知事了些,想了下也比放他跑去胡混要强,于是怀着疑窦答允。韩盼瞄上了几只颇有风姿的山雀,可惜新弹弓仍然缺些准头,绝不是他百步穿柏的韩神射技艺不精了。阴谋未成,沮丧下他胡乱拾些柴火拿来应付母亲,便下山往村口走去,哪知还未到村口时,遥遥望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影。
这人不是村子里的!韩盼便激动起来,他们这村子平时连外面飞来的鸟的不见得有几只,过路的人更是稀罕。韩盼觉得有必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撒开脚丫便向那人走去。待到近前,只见那人着一身褐布粗衣,约莫十七八岁,面容干净,眼角眉梢含着温和,虽算不得惊为天人,却有几分清俊。小孩子都是喜欢好看的人的,于是在韩盼这几分激动上,又多出了三分好感,倒是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了。
“这位哥哥…你要到哪儿去啊?”韩盼于是一脸谄媚地凑上前去,那人原本正瞧着村口的岔路发呆,蓦然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少年,十来岁的年纪,睁着一双圆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看起来不是十分精明。
“我要到蒙宵山去”那人对少年露出一个纯然的微笑来,“你知道路吗?”
“嗨呀,这我当然知道啊。”韩盼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不过哥哥,你会水吗?”
“不会。”这人诚实地答道。
韩盼于是笑意更盛:“哥哥,从这里去蒙宵山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呢是近路,但是要过条大河,所以不会水是万万走不得的。这样看来你只能走这一条更为安全,更为平坦,且只有一点点绕远的路了。”
“那我猜那条要会水的路一定是经过你的村子,这条更为安全,更为平坦的大路一定不要经过你的村子。”那人也笑起来。
“你怎么全猜反了!”韩盼假装瞪着眼睛瞧他,却喜滋滋地去拉他的袖子,“来!我带你去,你跟着我到村子里刚好赶上晌午,吃完饭休息一阵,说不定你晚上就能赶到蒙宵山去了…”
两人于是一路向村里走去,路上韩盼缠着他问个不休,那人也耐性,不嫌韩盼是个毛头小子,一一也都回答。原来他的名字叫做任尔,游历至此,是去蒙宵山寻一味药草。
“药草?你是游医吗?”韩盼毫不掩饰他的吃惊,毕竟他识得的郎中也只有两位,且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头,“你这样年轻也能当游医?”
任尔却失笑道:“我不是游医,也不会看病,不过像我这么年轻的郎中确实是有的。”
“竟然真的有啊…”韩盼呆呆地想,为什么他们村里的李郎中偏是个老爷爷,只会板着脸开出能从村东苦到村西的药,如果是个年轻些的郎中,会不会开不那么苦的药?如果有像他一样大的郎中,那应当像他一样怕苦,是不是会开像糖糕一样甜甜的药?他记得有一次喝药苦得他掉眼泪,爹在旁边骂他娇气,他问爹是不是长大了就不怕苦,他却忘了爹说了什么。
任尔瞧着他凝眉苦想的样子,微觉好笑,少年人的脑子一瞬要转过千百个念头,韩盼回过神来又问道,“那你是做什么的?”
“这个说了或许你也不会信,更可能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任尔故作神秘,却激得韩盼更加抓心挠肝,饶是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诱惑,新打的弹弓,娘烙的葱油饼,他搜罗的五颜六色的小石头,只这么一会便把家底都透给了他,任尔想再过会他怕不是要把亵衣都献给自己。
任尔也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只是他的行当却有几分特殊。他本是一个被弃置的孤童,幼时因特别的因缘跟了一位老巫生活,到他十五岁那一年,老巫大限已至,他学了老巫的本领,由此继承遗志成了一位行巫。
行巫,行于人间,却晓阴阳事,专解妖鬼祸乱。本来鬼神之道信者无多,可由于某朝天子崇尚巫神一道,大兴此术,甚至于地方各镇设立锁灵榜,凡受妖鬼所乱者可张榜布告,修习巫道者看到可揭榜前去拿鬼,以所拿报酬为生。此道也由此盛行于世。
可巫道难习,天赋乃其中最重大的关窍,故真正学有所成的人并不多,声称会拿鬼的人十人之中或有七八人是招摇撞骗之辈。后来那位天子去了,后面顺位者不好拂逆先祖遗志,不能将那些巫神把式一一根除,却也暗中阻逆其推行,到了当朝,巫者仍有余热,却也是式微。任尔游历中所过之处,见到太多在他报上行巫名头后的冷眼与质疑,加之他年纪也太轻,认定他是骗子的人便更多。
可韩盼何等人也?他可是家住断宵山背风处山脚苦槐树下第二座土屋的独子,这倒也没有什么,可他家的邻人是出了名的爱争吵的李爱湘薛玉夫妇!常年浸淫在这夫妇两人的斗嘴中,对于韩盼来说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