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握着剑,对身旁人展眉一笑,回身轻点寒锋,一朵三月的桃花就落在了剑尖之上。
—引子
1.
“走遍天下游遍洲,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交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义反为仇,只见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
屋里老先生折扇一拍,唇齿间就是一段快意恩仇。
李东方推门进了这个小酒馆,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招手唤来那正倚在柜边昏昏欲睡的店小二。
“来二两烧酒。”
小二抓了抖帕站在一旁等李东方接下来的话,可候着半天也没了下文。
“客官只要二两烧酒?”
“只要二两烧酒,不要温的太热,其余的不要,酒钱喝完后付。”李东方卸了腰间的佩刀,摘了斗笠蓑衣递给小二,“帮忙烤干爽些,我晚些还要赶路。”
说话间,蓑衣下腰间挂的腰牌就漏了出来。
那小二虽然只是跑堂,但也在这小店见多了江湖官场人来人往,自然知道那腰牌上刻的所谓“锦衣卫司法三部李千户”是什么意思,于是也不再多言,接了东西转头就去温李东方要的二两酒了。
可这小店来往的江湖人却并不是都如那小二这般识相。
李东方才将坐稳,自店外又来了一队人。
那些人身着毛领皮袄,腰间挂着半人高的弯刀,面容更是凶神恶煞,领头那人面上还有刺青。店里众人都是走江湖的,自是知道这些人不是什么善茬,于是走的走散的散,很快在厅里坐着的就只剩了李东方和几个还未喝完酒的侠客。
店小二端着那二两温酒放在李东方桌上,转头就招呼起了那些大汉。
“各位爷喝酒还是住店?”
领头那人站定,扫了一眼屋里众人,十分豪横的说到:“小二,给洒家清个场,哥几个要喝个痛快的。”
“这位爷,不合适,这几位客都是付了钱来吃酒的,咱也不能得罪了去,您说是吧”店小二陪着笑,欠身示意了堂里另一边宽敞地方,“您看那边也够宽敞,不如各位爷去那暂先委屈一下?”
“怎么,你这小二听不懂话吗!我大哥说要清场!”那领头大汉的身后出来一人,不由分说就横出刀来架那小二的脖子上了。
那小二倒也见过世面,呵呵一笑退身一步对堂里剩下的那些人说到:“这几位爷要清净地方,不如各位今儿先吃到这,酒钱我请了。”
小二话音未落,李东方开口言到。
“诸位好汉并非店家老板,何来底气威胁无辜的跑堂?”
那些准备闹事之人闻声看去,见李东方面容白净,身材劲瘦,似是好欺负的很,于是便提刀过去拍在李东方面前的木桌上。
桌上酒盏晃了三晃,扬出几滴酒水。
李东方面不改色,伸出二指抹了酒水,又斟满一碗,一饮而尽。
“各位不要自找麻烦,烦请依律而行。”
“笑话!爷爷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依律而行,在我这我就是王法!”那领头大汉见李东方不仅不怕,还出言威胁,当即抽出那半人高的长刀,指李东方。
见人不讲道理,李东方也不想与对方再费口舌,腰间佩刀同样出鞘三分。
店小二见状不好,要上前劝架,却听又一人朗声说到。
“诸位都是江湖儿女,莫要伤了和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角落处站出一玄衣侠客。
那人抱刀缓步而来,懒洋洋的靠在了李东方与那大汉对峙的桌上,转头对那凶神恶煞的汉子真诚一笑,眉宇间是不同于在场这众凡夫俗子的贵气。
这等气势,李东方只在那些宫里的皇家子弟身上见过。
但这人气势并不像那些皇家子弟一样,骄横跋扈看的人生厌。
天潢贵胄。
这是李东方对那人的第二印象。
“在下…临渊阁嘲风,阁下卖个面子,今后若有相求,临渊阁必有相助。”
“临渊阁?”李东方听那嘲风所言,转头去打量起了那人。
那人一身玄衣狼裘,怀抱着的玄铁长刀上所刻的也是临渊阁阁主才用的卷兽纹样。
“什么临渊阁临床阁的!老子这就砸了这破店!”那汉子不领情,说着就要举了刀劈向李东方的桌子。
那刀客见状,微叹一息,翻身轻跃便到了那大汉身后的桌上,与此同时,李东方抽出佩刀,手中刀影翻飞一瞬,那刀柄就戳到了大汉侧颈。
壮如牛犊的汉子还来不及痛呼一声就应声倒地。
那群人见大哥倒了,互相对视两眼,就要抄了家伙上来给老大报仇。
还未近身,李东方就摘了令牌举到众人面前,沉声道:“吾乃锦衣卫司法三部李东方,再敢烦扰违法者,按律处置。”
一时,堂内无人言语。
众人面面相觑,店小二更是不知什么时候远远躲到了一旁。
“你是朝廷的人?”
李东方闻声,心下一诧,不动声色看去,只见那玄衣刀客气定神闲摆弄着手中的酒盏,玉似的手指摩挲着盏沿。
“好酒,大人可不要浪费了这佳酿。”
“临渊阁,阁主可是,沉渊之主厉王。”
李东方似不经意问道。
那刀客只是勾着唇角,轻声道:“在下只不过临渊阁无名小卒。”
眼看这人并不想多说什么,李东方只得整好衣袍,撩衣坐下,挥手招来小二道:“再来二两烧酒。”
2.
雪还在下着。
李东方跨在马上,一手握着腰间的刀,一手牵着马的缰绳。他慢慢踱着步,鼻尖上萦绕着方才的酒香。
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梅香。
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弯唇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蓑衣。
李东方不想让别的什么东西扰了自己工作之前还算不错的兴致,只将对方无视了去,仍顺着路向前走,到了一城门口,拿了令牌对守城侍卫一晃,接着又嘚嘚的进了城去。
此时是夜,按理说应该是月稍偏西的时辰。但由于下了雪,月也不甚明显,但雪莹白的光照着路,倒也清晰。
街上已经没了人影,只有打更的锣声远远到传来,让这座城看起来像一座死城。
李东方知道,这当然不是一座死城,但今夜确实有人要死了。
他骑着马,停在一座府邸前。
“少傅府”
李东方栓好马,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不多时,便有门童开了门。
“锦衣卫司法三部李千户,来看看陈少傅陈老爷子。”
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腰牌。
“老爷已经休息下了,烦请官爷明日再来吧。”
门童扶着门,没有让李东方进来的意思。
“那…不好意思了,我今天是一定要拜访的。”
正说着,李东方一脚踹到那门童身上,同时腰间的佩刀也已经全部出窍,烈火在他的刀刃上燃烧,似乎要把这雪夜撕出一个裂口。
门童没有防备,直直摔在地上,等反应过来时,李东方的刀已经抹过了他的脖子。
巡夜的丫鬟看到了这一幕,立刻尖叫了起来。
“杀人啦!有刺客来杀人啦!”
顿时少傅府如滚油中滴入一滴冷水一般翻涌了起来。
李东方就是那滴突然闯入的冷水。
他脚尖轻点,几个闪身间就到了那喊人的丫鬟身旁,利落的一刀刺进那丫鬟的腹部,拔出后并未松懈,顺势转身迎上了来“捉拿刺客”的府卫。
这些府卫怎么可能是锦衣卫的对手。
只见李东方手间火刃翻飞,如地狱而来的罗刹一般,将对面那些人斩灭在刀下。
不多时,陈少傅府中已是如炼狱般的场景了。
“我看看,还剩几个。”
李东方握着刀,一间房一间房的寻着。
“呜。”
一声细微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过身,看向那个发出哭声的房间。
“找到你啦。”
他弯着眉眼,温着笑,看向床下躲藏的一个小男孩。
他知道,这应该是陈少傅的长孙,陈知行。
“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李东方把小男孩拽出来,扶着孩子在床上坐好,而他自己则蹲在小孩的面前。
他看着孩子,在那透亮如琉璃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与恨意…还有自己沾血的脸。
“别怕别怕,”李东方把孩子按在自己肩头,把手里的刀慢慢放在地上。
怀里的孩子慢慢停止了颤抖,李东方摸着对方的头发,手腕一翻,在袖中滑出一把短匕,狠狠插进那小孩子后背的心口。
小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仍旧是伏在李东方肩头的样子,抽搐了几下,就断了气。
“睡吧,下辈子投生个寻常人家。”
他起身,把孩子的身体抱起来放在床上,并体贴的给对方盖了被子。
“还剩最后一个。”
李东方捡起刀,走向了府里唯一还亮着灯的房间。
“陈少傅,好久不见。”
他推门进去,表情依旧是如沐春风一样的温和,轻松自然的仿佛来拜访一个许久未见的好友。
“李大人,还容老臣问一句,陛下为何如此。”
李东方甩灭了刀上的火,收刀坐在陈少傅面前,两人对坐,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执棋对弈。
“我知道陈老是忠臣,可陛下不信…在下只是按旨办事。”
“陈某以天地起誓,绝无谋逆之心。”
李东方闻言,摇了摇头,“陈老,您不负天地,但天地负您啊。”
“唉…狡兔死,走狗烹,良弓藏!时也命也啊!”
陈少傅仰天长叹一声,拔出手中准备多时的匕首,剖心自尽。
李东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陈少傅,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最后眼中只余下漠然。
他起身走出门外。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院里横七竖八的躺着陈家人的尸体,那血溅流了满地,落下的雪花把那人连着一地的殷红将将盖住。
李东方站在回廊中,抬头看着那将欲晓的天。
“出来吧,跟了我一夜了,也不嫌累吗?”
他未去看那来人在的方向,眼睛仍旧盯着渐明的天。
一片玄衣纷飞,那酒馆中名为嘲风的刀客自屋檐上跃下,落在了李东方面前回廊外的空地上,那一身玄衣,在白与红中格外惹眼。
“大人好身手。”
玄衣刀客仍旧抱着刀,表情玩味,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让李东方品出一丝不合氛围的深情。
“阁下为何跟在下到此地,难道只是为了欣赏在下举刀杀人时的恶人嘴脸吗?”
李东方说着,顺着回廊向外走,一路走着一边将那些大开的房门关好,待走出回廊后,他于怀中摸出一只火绒,擦亮了火,扔向了那最后一间房中的床幔上。
火忽的扑出来,不多时就蔓延了出去。
“我第一次见你这种,杀人的时眼里透着慈悲,刀劈下去却带着狠戾与宣泄快感的…怪人。”
玄衣刀客微微偏头看向李东方。
李东方也回看向对方。
“你这是什么表情,似笑非笑的…”
那刀客眯眼,咂了咂嘴。
“我劝你快些离开,免得引火烧身。”
李东方指了指那离二人越来越近的火舌。
“不是吧,我只是个过路人也要被你杀人灭口?”
玄衣刀客干笑两声,飞身跃上房檐,转头又对李东方说到:“你有意思的紧,咱们交个朋友,在下嘲风…李东方李千户是吧,我记得了。”
李东方听对方念着自己的名字,却是头也没抬的说到:“当朋友还太早,不过以后你我一定是有交集的…嘲风?我记下了。”
3.
李东方觉得,慈悲与狠戾并不冲突。
被杀者可怜,当然要对其慈悲。
刀砍下去便是要杀人,不狠戾如何取人性命。
年少时,有人曾告诉他,世间唯一的罪恶就是弱小,而唯一的正义就是强大。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他要成为那个绝对正义的人。
“锦衣卫司法三部李东方拜见陛下。”
他跪在围了帘幕的桌案前,低着头,听候面前幕后上位者的训诫或奖赏。
真是讨厌,这种被人扼住颈绳的感觉。
“李千总一己之力,清理谋逆罪臣,是大功一件啊…当赏。”
李东方不能抬头去看出声之人,但这惹人厌烦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当朝太子,祝乾。
“不过…有人可偷偷告诉我,你与郕王的人有过往来呢?”
昏暗密室里顿时静寂了下来,只有蜡烛灯芯燃烧着时跳出的噼啪细响。
“无确凿证据,太子殿下还是勿要乱言定罪。”
此时说话的是一在人皇面前极为受宠的文臣,名杨旭,任职副太傅。
也正是他对皇帝进言陈少傅有谋逆之心的。
于是杨旭以这莫须有的罪名,谗言皇帝颁旨让李东方秘密清扫了“妨碍大月国家安宁”的罪臣陈科陈少傅。
“杨副太傅有何高见?”
祝乾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瓷质的托底不轻不重的磕在黑檀木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啷声。
“李千户的忠心,太子殿下或许少有了解,但陛下一定知晓…他是我们最锋利最听话的刀。”杨旭起身,踱步到李东方身后,弯腰拍了拍李东方的肩膀,“你说对吧,李大人。”
呵。
李东方暗暗翻了个白眼,但嘴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臣永身忠心于陛下。”
“好,平身吧。”
这时那稳坐幕帘后的人皇才出了声。
奇怪,皇帝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嘶哑难听了。
李东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敏锐的发觉到一丝异样———似乎最近他来这密室述职时,皇帝一直坐于幕帘后,甚至上朝时,也是用丝幔围着,杨旭等人的说辞是陛下年事已高,染了瘟疾,不便见人。
可皇帝今时不过不惑之年,这么会病重到无法见人的程度。
杨旭似是不想给李东方探查的机会,等李东方站起来后,接着便说到:“李大人若无事再禀,就请回吧。”
有些古怪。
但也没机会仔细观察了。
“慢着。”
李东方才刚刚退至门口,祝乾又开口说到:“听闻李千户神机妙断,父皇身体抱恙期间,我皇室至宝碧血麒麟玺不见了,不知这案子,李千户是能接不能接。”
碧血麒麟玺。
听到这个物件的名字,李东方咬了咬后槽牙。
他站在烛光与夜色的交界处,看着屋内的三人。
如果祝乾眼神够好的话,就能将李东方眼中如幽幽鬼火般的恨意看的一清二楚。
但很遗憾的是,他们谁都没有看见。
“是,臣领命。”
半晌,李东方附身作揖,说到。
“好,好,”祝乾笑了起来,“限三月内结案,李千户能办到吧。”
“是。”
李东方的声音也带上笑意,“臣,定将玉玺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