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祥人的清晨:棺木上的莲花与偏见
汴梁城的卯时三刻,福寿街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姜竹沥蹲在“竹沥斋”门槛上,舌尖咬着雕花刀,正在给一口柏木棺描最后一朵并蒂莲。她腕间银锁随动作轻晃,锁纹与棺板上的竹纹在晨光中相映成趣,却被隔壁豆腐西施的一声嗤笑斩成两半。
“哟,竹沥姑娘又在雕棺材呢?”穿桃红襦裙的妇人捏着帕子掩鼻,刻意绕开她脚边的竹沥水碗,“这味儿熏得人头疼,怪不得张公子前天说要娶你,回家就得了癔症——晦气,真是晦气!”
蹲在她身侧的孩童好奇地盯着棺板上的莲花,刚要伸手触摸,被妇人一把拽回:“摸了死人的东西,晚上要做噩梦的!”
姜竹沥垂眼盯着刀刃上的金粉,指尖在掌心画了个圈——这是师父教她的“心火平息术”。她数到第三十圈时,忽然抬头冲孩童笑出梨涡:“小柱子想看雕花吗?来,婶子教你刻小莲蓬。”
那孩子本被母亲拽得踉跄,闻言眼睛一亮,挣脱手跑过来。姜竹沥从围裙兜里摸出块桂花糖塞给他,用刀尖挑起棺板上的木屑,在掌心堆成小山:“看好了,先画个圆圈当莲蓬,再戳七个小洞洞……”
“姜竹沥!”
一声冷喝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卫所百户沈砚之按着腰间佩刀走来,玄色飞鱼服在晨风中掀起一角,露出内衬的竹纹暗花——与姜竹沥的银锁纹路分毫不差。
她握着雕花刀的手顿了顿,指尖的木屑簌簌掉落。昨天夜里,她刚在义庄发现乞丐尸体的防腐效果惊人,正琢磨着要不要给沈砚之送瓶竹沥水,此刻见他面色铁青,心里忽然涌起恶作剧的念头。
“百户大人这是……来订棺材?”她故意用刀尖敲了敲棺板,金粉扑簌簌落在他鞋面上,“提前说好,您这官靴这么金贵,要是沾了我的不祥之气——”
“少废话!”沈砚之皱眉踢翻她脚边的竹沥水碗,深褐色液体泼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不规则的形状,“有人举报,你用迷药迷晕路人,盗取官银。这是什么?”
他抽出腰间短刀,挑起地上的药渣:“安息香、玫瑰露、竹沥水……你当本官不知道?这是勾栏瓦舍常用的迷魂散!”
围观百姓发出惊呼,小柱子吓得躲到姜竹沥身后。她却忽然笑了,笑声像檐角铜铃般清亮:“百户大人闻闻,这水里可有一丝迷药味?我这竹沥水,是给刘婶准备的——她走时掌心蜷着,我得用这水浸软了,才能给她换上体面的寿衣。”
沈砚之的喉结猛地动了动。他当然知道刘婶,城西卖针线的妇人,难产而亡时手里还攥着未缝完的婴儿肚兜。他昨夜去义庄验尸,分明看见那具尸体的手指舒展,掌心还躺着颗剥了皮的桂花糖——这是姜竹沥的“规矩”:给未婚少女含一颗蜜饯,给难产妇人握一粒糖果,让死者带着甜味往生。
“那官银……”他强撑着气势,却在接触到她丹凤眼的刹那,声音弱了下去。阳光穿过她发间的刻刀发簪,在眼底投下细碎的阴影,像落在深潭里的星光。
突然,人群中传来惊呼:“不好了!王大爷晕倒了!”
街角卖炊饼的王大爷捂着心口倒地,面色青紫。姜竹沥二话不说,抓起雕花刀冲过去,划破王大爷的袖口,露出小臂上的毒疮——这是常年接触劣质面粉所致。她从围裙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琥珀色的液体涂在患处:“这是掺了没药的竹沥水,能拔毒。”
沈砚之下意识伸手按住王大爷的脉搏,却被她拍开:“百户大人要是信不过,大可等王大爷醒了,亲自带他去衙门验毒。”
围观百姓忽然发出欢呼——王大爷咳嗽着睁开眼,指着姜竹沥手里的瓷瓶:“竹沥姑娘,这药……”
“送您了。”她塞瓷瓶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疤痕,形似竹叶,“我这双手摸过几百具尸体,却比衙门的验毒银针还干净。百户大人要是再没事找事……”
她忽然凑近他,压低声音:“下次给您雕棺材时,我一定用最香的沉水香木,保证您百年之后,连鬼差都夸您好闻。”
沈砚之猛地后退半步,耳尖通红。他从军多年,见过刀光剑影,听过污言秽语,却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把“诅咒”说得像拉家常般自然,偏偏那双眼里盛着笑意,让他分不清是威胁还是调笑。
“明日辰时,带账本去衙门。”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转身时瞥见小柱子攥着块木屑跑远,那木屑被削成莲蓬形状,正是姜竹沥刚才教他刻的。
人群渐渐散去,姜竹沥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指尖被竹片划破,渗出一滴血珠。她望着沈砚之远去的背影,忽然笑出声——这人的飞鱼服下摆沾了金粉,像被砍了尾巴的金鱼,可笑得紧。
“沥沥!”
林婆子的大嗓门从街头传来,她晃着媒婆旗闯进来,鬓角的假珍珠摇摇欲坠:“可不得了啦!谢氏木行的大公子来啦,说是要跟你谈生意,这可是天上掉金元宝的好事!”
姜竹沥挑眉。谢氏木行垄断着京城九成以上的高端木料,三年前她曾去谈合作,被谢鹤年的父亲谢明远羞辱“女子不入木行”,如今那老头死了,新掌权的谢鹤年却突然登门,其中必有蹊跷。
她刚擦净手上的血,一辆乌篷车停在棺材铺前。小厮掀开轿帘,谢鹤年穿着月白锦袍走下来,袖口绣着的小棺材纹样随动作若隐若现——这是他特意找姜竹沥“定制”的恶趣味。
“姜姑娘别来无恙?”他晃着沉香手串走近,指尖在棺板上的并蒂莲雕花停留,“听闻你给刘婶雕的棺材用了杂木?谢氏木行新到了一批黄杨木,纹路细腻,最适合雕并蒂莲。”
“谢公子的消息倒是灵通。”姜竹沥抄起扫帚,将他脚边的木屑扫进狗窝,“不过抱歉,竹沥斋只做良心生意,不碰高价低质的“谢氏木”。”
谢鹤年挑眉:“哦?我记得三年前,令尊曾用谢氏的松木做棺材,结果——”
“谢公子!”姜竹沥的刻刀突然抵住他咽喉,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竹沥水,“再提旧事,我不介意让你尝尝防腐药水的滋味。”
林婆子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姜家灭门案与谢氏有关,却从未见姜竹沥如此动怒——刻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却在触及谢鹤年咽喉时,偏了半寸。
谢鹤年非但不躲,反而笑着凑近:“姜姑娘的刀功精进了。三年前你刺我时,可是手抖得厉害。”
三年前,谢明远强购姜家棺材铺,姜竹沥持刀反抗,却因手软只划破了谢鹤年的袖口。此刻想起,她握刀的手不自觉收紧,却见他忽然摊开掌心,里面躺着颗桂花糖:“听说你给小柱子的糖,是用谢氏的冰糖做的?”
姜竹沥一愣。她用的冰糖的确来自谢氏糖坊,价格比别处低三成,却从未想过谢鹤年会暗中留意这种小事。
“明日我让人送两车冰糖来。”谢鹤年后退半步,指尖转着沉香手串,“换你今日陪我听场说书,如何?”
“谢公子这是……想泡棺材铺女掌柜?”姜竹沥故意提高声音,惹得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可惜我这人只认木料不认人——你若能给我半价檀木,别说听书,抬棺我都陪你去!”
谢鹤年大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翻身上车,掀开轿帘时扔出个锦盒:“打开看看,若喜欢,明日去库房随便挑!”
锦盒落在姜竹沥脚边,里面是半朵莲花形状的鎏金檀木簪,纹路与她的刻刀发簪严丝合缝。林婆子凑过来,忽然指着簪头惊呼:“这不是城西观音庙里的“并蒂莲”纹样吗?听说摸过的人都能成双成对!”
姜竹沥盯着簪子,忽然想起母亲的笔记里画过同样的纹样。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雕花,却在谢明远强购劣木时,被父亲亲手砍碎——说是“绝不拿活人钱,刻死人棺”。
她弯腰捡起锦盒,指尖在莲花瓣上轻轻一推,簪头忽然弹出个小抽屉,里面躺着张纸条:“莲花分两半,待君簪满头。”
林婆子拍着大腿笑:“哎哟,这谢公子真是会哄人!沥沥,你就去听场书呗,反正棺材铺也不忙……”
“谁说不忙?”姜竹沥将锦盒扔进狗窝,从库房搬出一口薄棺,“李大爷的儿子刚来说,他爹咽气前想吃桂花糖,我得赶紧雕完这口“甜心棺”。”
林婆子看着她挥刀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她知道,姜竹沥不是不动心,只是这颗心被棺材板和竹沥水裹得太紧,连她自己都忘了该如何打开。
卯时五刻,阳光终于爬上棺材铺的屋檐。姜竹沥摸出块桂花糖塞进嘴里,甜味混着木屑味在舌尖散开。她望着街头熙攘的人群,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死人要体面,活人要快活。”
于是她拿起雕花刀,在新打的柏木棺底刻下一行小字:“姜竹沥在此,百无禁忌。”
远处传来城隍庙的钟声,惊起一群麻雀。姜竹沥抬头望去,却见沈砚之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飞鱼服下摆的金粉还未拂去,像撒在乌云上的一把星星。
这一日的汴梁城,注定是个不寻常的清晨。棺材铺的雕花刀在阳光下闪烁,竹沥水的香气混着桂花糖的甜,随着穿堂风飘向福寿街的每个角落——那里有偏见,有误解,却也藏着,即将破土而出的,温暖的芽。
第二章木材商的算计与百户的秘密:雕花刀下的双重博弈
巳时三刻,阳光将棺材铺的“寿”字旗晒得褪色。姜竹沥刚给“甜心棺”描完最后一笔金,就见谢鹤年的小厮抱着一摞账本闯进来,身后跟着八个壮汉,每人肩上扛着块裹着油布的木料。
“姜姑娘,我家公子说了,这是滇南运来的黄杨木,纹理比婴儿肌肤还细腻。”小厮堆着笑,将账本往桌上一放,“只要您在这契约上盖个章,这些木料就归您了。”
姜竹沥擦着刻刀抬头,目光扫过账本上的“独家供货协议”字样。协议规定,竹沥斋只能使用谢氏木行的木料,雕花图谱归谢氏所有,而她能得到的,不过是比市价低一成的进货价。
“谢鹤年当我是街头卖菜的?”她将刻刀拍在账本上,刀刃深深扎进“雕花图谱”四字,“回去告诉你们公子,想要我的雕花,除非他亲自来给我当三个月学徒!”
小厮的笑僵在脸上:“姜姑娘,如今整个汴梁城都知道您用杂木做棺材,若没了谢氏的好木……”
“滚!”姜竹沥抄起一团木屑砸过去,却在触及小厮衣襟时,忽然散开——里面裹着块桂花糖,正是今早小柱子没吃完的半块。
她心中一动,想起谢鹤年掌心的糖块,以及他袖口的小棺材纹样。这男人看似玩世不恭,却总能在细节处让人惊觉他的用心,就像此刻,小厮被砸后非但不恼,反而偷偷将糖纸捡起来,塞进袖口。
“竹沥姑娘!”
街头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喊。姜竹沥冲出门,只见小柱子抱着个襁褓跪在乱葬岗方向,旁边围了几个指指点点的妇人:“这孩子浑身青紫,准是被鬼缠身了!”
襁褓里传来微弱的啼哭声。姜竹沥冲过去扯开粗布,里面是个脐带未断的男婴,脐带上缠着水草,显然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弃婴。她摸了摸婴儿的小脚,指尖触到冰窖般的凉意,立刻解下围裙裹住他,对小柱子比划:“去拿我的竹沥水!”
“慢着!”
沈砚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换了身便服,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桂花糖——正是姜竹沥常买的那家。
“百户大人又要查什么?”姜竹沥将婴儿护在怀里,“难不成这孩子也是我用迷药拐来的?”
沈砚之皱眉盯着婴儿青紫的脸,伸手探他鼻息:“孩子体温过低,你用竹沥水给他擦身,是想冻死他?”
“这是加了生姜的竹沥水,能驱寒。”她甩开他的手,从围裙兜里摸出个小银瓶,“看好了,这是我特制的“暖身露”,比你们衙门的冻疮药还管用。”
婴儿在她怀里发出微弱的哭声。姜竹沥用指尖蘸着暖身露,轻轻涂抹他的太阳穴,又将银瓶塞进沈砚之手里:“按住他的人中,我去去就来。”
她冲进棺材铺,在库房最深处的木板下取出个雕花木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衣物,最底层压着块绣着竹纹的襁褓——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原本打算给未来的孩子用。
“竹沥姑娘心善。”林婆子不知何时凑过来,望着沈砚之手里的银瓶笑,“百户大人,您这是第二次见她救孩子了,就没点什么想法?”
沈砚之的耳尖又红了。他看着姜竹沥给婴儿换衣服,见她用竹沥水仔细擦拭孩子的脐带,动作轻柔得像在雕一朵最娇嫩的莲花。阳光穿过她发间的刻刀发簪,在婴儿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让他想起昨夜义庄里那具面带微笑的尸体——原来她真的能让死者体面,让生者温暖。
“林婆子,去把城西的稳婆请来。”姜竹沥将婴儿裹进竹纹襁褓,“这孩子脐带未断,得找专业的人处理。”
“不用麻烦了。”沈砚之忽然开口,从袖中取出把银剪,“我曾在军医处学过接生,让我来。”
姜竹沥挑眉。她见过沈砚之查案时的狠辣,见过他提刀杀人时的冷冽,却从未想过,这双手也能如此轻柔地握住婴儿的小脚,用银剪小心地剪断脐带,动作比她雕莲花时还要细致。
“好了。”沈砚之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放在婴儿枕边,“这是我小时候的长命锁,先给孩子戴着。”
姜竹沥望着那枚玉佩,瞳孔猛地收缩——上面刻着的竹纹,竟与她的银锁、沈砚之的飞鱼服暗花,以及谢鹤年的袖口纹样如出一辙。这图案本该是姜家的独门雕花,为何会出现在沈砚之和谢氏木行的物件上?
“百户大人这玉佩……”她刚开口,就被谢鹤年的笑声打断。
“哎呀呀,沈大人这是金屋藏娇?”谢鹤年摇着折扇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抬着木料的小厮,“我给姜姑娘送木料,你倒先送了长命锁,这算不算坏了规矩?”
沈砚之皱眉起身,手按在佩刀上:“谢鹤年,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不敢不敢。”谢鹤年摊开手,小厮立刻呈上一块裹着锦缎的木料,“只是听闻姜姑娘救了个弃婴,特意送块沉香木来,给孩子打个小摇床。”
姜竹沥盯着那木料,目光突然冷下来:“谢公子这是何意?沉香木性温,的确适合婴儿,但你这块木料……”
她用刻刀挑起锦缎,露出木料上的虫眼:“被蛀虫啃过的边角料,也好意思拿来充数?还是说,谢公子觉得我救的是个弃婴,就配用残次品?”
谢鹤年挑眉:“姜姑娘果然好眼力。不过这木料虽有虫眼,却不影响用——你看这里。”他用折扇指着木料中心,那里有个天然形成的圆形纹路,像一轮满月,“我觉得,雕个“月中桂”摇床,比用整木更有意思。”
姜竹沥的刻刀顿在半空。她不得不承认,谢鹤年眼光独到——那轮“满月”若雕成桂花环绕的月宫,的确比普通摇床更具巧思。但她不愿就此服软,于是冷笑:“谢公子的“有意思”,就是拿边角料换我的雕花图谱?”
“自然不是。”谢鹤年忽然凑近她,压低声音,“我只是想告诉姜姑娘,有些东西看似残缺,实则暗藏玄机——就像你我之间的缘分,初见时剑拔弩张,说不定……”
“打住!”姜竹沥后退半步,刻刀在他胸前划出道白印,“谢公子若再胡言乱语,我不介意在你脸上雕朵并蒂莲——永久的那种。”
谢鹤年大笑,退后两步时踢到个木箱,里面掉出几块木雕。姜竹沥慌忙去捡,却被沈砚之抢先一步拾起——那是小满刻的小动物,有兔子、麻雀,还有……一个戴着飞鱼服的小人。
“这是……”沈砚之指尖摩挲着木雕的脸,那分明是他的轮廓。
“废料而已!”姜竹沥猛地夺过木雕,塞进围裙兜里,“小满那孩子手笨,随便刻着玩的。”
“才不笨!”小柱子突然开口,“小满哥哥刻的沈大人可像了,还有谢公子的算盘……”
“小柱子!”姜竹沥瞪他一眼,小柱子立刻捂住嘴,却不小心把刚才捡的糖纸掉在地上。
谢鹤年捡起糖纸,看见上面的齿痕,忽然笑了:“原来姜姑娘偷偷攒我的糖纸?早说嘛,我库房里有几百种糖纸,明日让人给你送一马车来。”
姜竹沥的脸“腾”地红了。她的确有攒糖纸的习惯,尤其是谢鹤年送的——那些糖纸背面常写着莫名其妙的“木材情话”,比如“檀木千年不朽,不如你一笑回眸”,她每次看完都会骂一句“酸腐”,却又舍不得扔掉。
“谁要你的糖纸!”她将婴儿塞进沈砚之怀里,“百户大人,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不如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去稳婆家。我还要雕摇床,没空招呼你们!”
说完,她抓起谢鹤年送来的沉香木,头也不回地冲进棺材铺。沈砚之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围裙上沾着片糖纸,上面的字迹隐约可见:“竹沥水甜,不如你——”
“沈大人,别看了。”谢鹤年摇着折扇,“有些话,得说出来才有意思。”
沈砚之转身,目光落在谢鹤年袖口的小棺材纹样上:“你早知姜竹沥的身份,为何还要为难她?”
“为难?”谢鹤年挑眉,“我这是在帮她——你以为那些说她“不祥”的人,真的会因为她救了个孩子就改观?只有让她的棺材雕花成为汴梁城的“吉祥符”,才能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
沈砚之皱眉:“你会这么好心?”
“自然不是。”谢鹤年指尖敲着沉香木料,“我要的,是让“竹沥斋”的雕花出现在每一口谢氏木行的棺材上——这样一来,死人用谢氏木,活人念竹沥名,双赢。”
“你就不怕她拒绝?”
“她会拒绝吗?”谢鹤年望着棺材铺里忙碌的身影,嘴角扬起笑意,“姜竹沥看似强硬,实则心软如竹沥水——你瞧着吧,等她雕完那架“月中桂”摇床,就会明白,有些算计,是带着甜味的。”
沈砚之沉默。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小家伙正攥着他的佩刀穗子咯咯笑,露出没牙的牙龈。阳光落在姜竹沥的窗棂上,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握着刻刀,正在木料上勾勒桂花的轮廓,每一刀都落得极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申时初,稳婆抱着婴儿离开,说是脐带处理及时,孩子已无大碍。姜竹沥站在门口目送,直到婴儿的哭声消失在街头,才发现沈砚之还站在街角,手里拎着个食盒。
“给你的。”他将食盒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走,飞鱼服下摆的金粉在夕阳下闪了闪。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糖粥,上面浮着几颗蜜饯——正是她最爱吃的“竹沥斋特供”。食盒底压着张纸条,字迹刚劲有力:“明日辰时,我带画师来。”
姜竹沥挑眉。画师?难道沈砚之想将她的雕花推广出去?她忽然想起谢鹤年的话,心中一动——或许,这正是打破偏见的好机会。
酉时三刻,小满从木料堆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木雕兔子。他比划着“婴儿”“摇床”的手势,眼睛亮晶晶的。
“对,要雕个月宫摇床。”姜竹沥笑着摸他的头,将沉香木搬到工作台上,“小满,你帮我把虫眼周围的木料削掉,咱们要在“月亮”里雕只捣药的玉兔。”
小满用力点头,抓起刻刀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胎记——形如竹节,与姜竹沥的疤痕竟有几分相似。
姜竹沥一愣。她从未注意过小满的胎记,此刻看来,竟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她忽然想起乱葬岗义庄的场景,想起小满襁褓里的桃木牌,上面刻着的“满”字,与她母亲笔记里的“竹”字,竟出自同一把刻刀。
“小满,”她轻声说,“等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去城西见个老朋友,好不好?”
小满歪头看着她,手里的刻刀在木料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夕阳穿过天窗,在他发顶镀上金边,让姜竹沥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沥沥,以后遇到走投无路的人,能拉一把就拉一把,说不定,那就是上天给你的缘。”
亥时,第一朵桂花落在棺材铺的屋檐上。姜竹沥点亮煤油灯,开始雕刻“月中桂”的花蕊。谢鹤年送来的沉香木果然不同凡响,刀过之处,香气四溢,竟比她调的竹沥水还要清甜。
忽然,窗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以为是沈砚之或谢鹤年,开门却见小柱子举着个纸包站在门口,里面是块崭新的雕花刀石。
“我娘说,谢谢竹沥姐姐救了王大爷。”小柱子将刀石塞进她手里,“这是我爹从太行山带回来的,磨起刀来可快了!”
姜竹沥眼眶一热。她接过刀石,看见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不祥人姐姐收”,忽然笑了——这市井百姓的善意,虽迟但到,终究是来了。
子时,月亮爬上屋脊。姜竹沥摸着新磨的刻刀,望着工作台上初具雏形的摇床,忽然想起谢鹤年的“木材情话”。她找出张糖纸,在背面写道:“沉香木暖,不如你……”写到一半却停住,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废料堆。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一只夜鸟。姜竹沥吹灭油灯,月光透过窗棂,在摇床的“月亮”里投下一片银白。她摸着腰间的银锁,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这沉香木的香气,初闻刺鼻,细品却让人上瘾。
这一晚的汴梁城,有人在算计,有人在回忆,有人在期待。而在福寿街的棺材铺里,一块带着虫眼的沉香木,正在月光下等待着,成为某个婴儿的第一份“吉祥”。
第三章痘疫中的停灵棚:当不祥人成为希望
寅时三刻,第一声咳嗽撕裂了汴梁城的寂静。
姜竹沥握着刻刀的手顿在半空,窗外传来林婆子的砸门声:“沥沥!东巷的张婶没了!浑身发紫,跟被鬼掐了似的!”
雕花刀“当啷”落地,在寂静中激起回音。姜竹沥想起三年前的鼠疫,死者也是这般面色青紫,指甲发黑——而这次的症状,比鼠疫更急。
“小满,把库房第三层的竹沥水全搬出来!”她扯开围裙,在水缸里洗了把手,“林姨,您去通知沈百户,就说福寿街需要义庄;再让谢鹤年送些石灰来,越快越好!”
林婆子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忽然不敢多问,转身就跑。姜竹沥冲进密室,取出母亲留下的《往生手记》,翻到“急症暴毙”篇——上面画着各种草药配伍,最后一页沾着暗红斑点,像是血迹。
“竹沥水加没药、藿香,熬成浓汤擦拭全身……”她喃喃自语,抓起药罐就往厨房跑,却在门槛处与沈砚之撞个满怀。
“我带了军医。”沈砚之扶住她的腰,又迅速收回手,“还有三百斤石灰,正在运来的路上。”
姜竹沥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银锁上:“百户大人可曾查过……”
“先救人。”沈砚之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这是宫里的避疫散,你戴着。”
瓷瓶上绘着并蒂莲,瓶底刻着“沈”字。姜竹沥刚要开口,谢鹤年的乌篷车已停在门口,小厮们抬着石灰和草药跳下来,他本人则戴着纱帽,袖中飘出浓郁的沉香气息。
“姜姑娘,”他掀开纱帽,露出眼下的青黑,“我把库房的藿香全搬来了,还有……”
“谢公子可曾去过城西?”姜竹沥忽然问,“那里的流民窟,是不是已有半数染病?”
谢鹤年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竹沥斋的防腐木料,有三成卖给了城西。”她抓起一把藿香塞进药罐,“那些人用不起好棺木,只能买杂木板,而杂木易腐,病毒会随尸水渗入地下——谢公子,这次的痘疫,咱们都脱不了干系。”
沈砚之皱眉:“你是说,疫病源头是乱葬岗?”
“不是源头,是放大器。”姜竹沥将竹沥水倒进药罐,火苗舔着锅底,蒸腾的热气中混着草药香,“普通百姓死后,家人会尽快下葬;但贫苦人家没钱买棺木,只能将尸体停在义庄,等凑够钱再入土。如果义庄通风不足,病毒就会——”
“等等!”谢鹤年突然打断,脸色发白,“你是说,要我去义庄帮忙?”
姜竹沥这才注意到他攥着马车帘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想起上次在义庄他晕倒的场景,她忽然明白——这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木材商,竟有幽闭恐惧症。
“谢公子若害怕,可以回去。”她故意将药罐摔在桌上,“反正竹沥斋的义庄,向来不缺抬棺人。”
谢鹤年的牙咬住下唇,半晌,忽然扯下纱帽扔进火里:“谁说我怕了?不过是觉得,义庄里的棺材板,配不上我谢氏的木料罢了!”
沈砚之挑眉,从腰间抽出佩刀:“正好,我需要人帮我搭建停灵棚。谢鹤年,你负责搬运木料,如何?”
“沈砚之,你这是公报私仇!”
姜竹沥看着两人斗嘴,忽然想笑。她转身将熬好的药汤装进陶罐,递给小满比划:“送给城西流民窟,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擦身子。”
小满点头,却在接过陶罐时滑倒,药汤泼在谢鹤年鞋面上。少年慌忙比划道歉,谢鹤年却忽然蹲下身,摸着他小臂的胎记:“这纹路,竟与我祖母的帕子一模一样。”
姜竹沥的呼吸一滞。她想起谢氏家祠里的竹纹帕子,想起母亲笔记里的谢氏木行,忽然意识到,小满的胎记或许不是巧合——他会不会是谢鹤年的族人?
“谢公子!”沈砚之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石灰到了,该干活了。”
巳时,义庄前的空地上,三座临时停灵棚拔地而起。沈砚之指挥士兵搭建木架,谢鹤年咬着牙搬运木料,姜竹沥则带着小满给死者净身,每具尸体都用竹沥水擦拭三遍,再裹上浸过避疫散的白布。
“姜姑娘,”军医擦着汗走来,“有个染病的孩子,喊着要见你。”
她跟着军医走进流民窟,只见一个小女孩蜷缩在草席上,手里攥着块木雕——正是小满刻的麻雀。
“姐姐……”女孩咳出血沫,指着墙角的棺材,“那是我爹给我刻的……能让他体面点吗?”
姜竹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口未完工的杂木棺,棺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莲花。她忽然想起小柱子的话,想起小满刻的沈砚之木雕,心中一酸。
“小满,去把我的刻刀拿来。”她蹲在女孩身边,握住她的手,“姐姐给你爹的棺材雕朵真正的莲花,好不好?”
女孩笑了,笑容像即将凋零的花。姜竹沥别过脸,不让她看见自己泛泪的眼,却在这时,听见谢鹤年的怒吼:“你们敢!”
她冲出去,只见几个富户带着家丁,正用火把点燃停灵棚的木架。谢鹤年拦在火前,头发被火光照得通红,沈砚之则握着刀,与家丁对峙。
“烧了这些不祥之物,疫病就会止住!”为首的富户大喊,“你们想让全城人陪你们死吗?”
“住口!”姜竹沥抄起一桶石灰水泼过去,“这些死者生前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死后还要被烧了体面?我告诉你们,今天谁敢动一根棺材板,我就把他的名字刻在往生簿上!”
富户们后退半步,却被家丁推上前:“别听她胡说!她就是个不祥人,沾了她的东西都会倒霉!”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姜竹沥看着那些畏惧的眼神,忽然想起母亲被谢明远羞辱的场景,想起自己被扔烂菜叶的清晨。她攥紧刻刀,却在这时,小满忽然冲出来,比划着“姐姐救人”的手势,又掀起衣袖,露出与姜竹沥相似的疤痕。
“他是个聋哑儿,却能刻出最漂亮的莲花!”姜竹沥抓住小满的手,“我是不祥人,可我救了他的命;这些棺材是不祥之物,可它们能让死者安息!你们怕的不是不祥,是自己的良心!”
沈砚之忽然抽出佩刀,刀尖挑起富户的衣领:“敢再动义庄一根指头,本官就带你去衙门尝尝不祥人的滋味——比如,把你关在停灵棚里,陪尸体过上三天三夜?”
富户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后退。谢鹤年趁机举起块木料:“各位请看!这是谢氏木行的柏木,防虫防腐,最适合做停灵棺!即日起,凡染病死者,均可免费使用谢氏木料!”
人群发出惊呼。姜竹沥望着谢鹤年,发现他的纱帽虽已烧毁,却在混乱中戴上了小满刻的木雕麻雀——那是少年偷偷塞给他的。
申时,第一具用谢氏柏木做的停灵棺抬进棚内。姜竹沥亲自给死者净身,发现他腰间挂着块谢氏木行的工牌,上面写着“城西木作坊 陈三”。
“谢鹤年!”她冲出门,“过来帮我给陈三净身!”
“我?”谢鹤年脸色发白,却在触及她目光时,硬着头皮走进棚内,“怎么……怎么帮?”
“脱他的衣服。”姜竹沥将竹沥水递给他,“用棉布蘸着擦,从手开始。”
谢鹤年的手在发抖,好不容易解开死者的衣襟,却在看见尸体上的痘疮时,猛地转身呕吐。沈砚之皱眉要赶他走,却被姜竹沥拦住:“谢公子不是想证明谢氏木料最好吗?那就好好看着,用你们的木料做的棺材,能让死者多体面。”
谢鹤年猛地抬头,与她目光相撞。她眼里有火苗,像当年刺他时那样明亮。他忽然想起祖母的帕子,想起家祠里的糖纸,想起姜竹沥给婴儿裹襁褓时的温柔,忽然伸手接过棉布,蘸着竹沥水,轻轻擦拭死者的手指。
“陈三……”他轻声说,“对不起。”
姜竹沥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玩世不恭的木材商会道歉,更未想过,这声道歉里藏着多少谢氏木行的罪孽。
酉时,流民窟传来消息:小女孩走了,手里攥着姜竹沥给她的桂花糖。姜竹沥亲自给她雕了口迷你棺材,棺板上的莲花还带着新鲜的竹沥水,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她叫小桂。”军医哽咽着说,“她说,长大了要嫁给雕棺材的姐姐。”
姜竹沥笑了,眼泪却落在棺材板上:“傻孩子,姐姐是不祥人,嫁不得的。”
“我娶。”沈砚之忽然开口,手里拿着小桂的木雕麻雀,“如果她愿意的话。”
谢鹤年挑眉:“沈大人这是要和我抢人?别忘了,姜姑娘还欠我半幅雕花图谱。”
姜竹沥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林婆子的话:“棺材铺的女儿,一下子嫁俩。”她摇摇头,将小桂的棺材放进停灵棚,却在转身时,看见小满正在给陈三的棺材刻字:“陈三,城西木作坊,善雕花木。”
原来,小满早已偷偷记下每个死者的姓名和生平,用刻刀为他们写就往生名录。姜竹沥忽然明白,所谓不祥人,不过是世人给自己的枷锁;而她手中的刻刀,从来都在做最温暖的事——给死者尊严,给生者慰藉。
戌时,义庄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十几个士兵抬着箱子冲进棚内,沈砚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皇宫的避疫药。
“皇上有旨,”带头的太监宣旨,“着卫所百户沈砚之、谢氏木行谢鹤年、竹沥斋姜竹沥,全力救治疫病,所需物资,一概从优。”
谢鹤年挑眉:“皇上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太监凑近他,低声说:“皇上说,若疫情失控,第一个砍的就是您的头——毕竟,谢氏木行的木料,占了京城棺材的八成。”
姜竹沥笑出声,却在这时,发现沈砚之盯着她的银锁,眼神复杂。她忽然想起老匠人的工坊,想起染血的刻刀,于是轻声说:“百户大人,今晚子时,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沈砚之点头,谢鹤年却抢先一步:“我也去。反正义庄里的棺材板,比我的库房还透气。”
子时,三人来到城西老匠人的工坊。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堆积如山的木屑上,姜竹沥捡起一块刻着竹纹的模具,递给沈砚之:“这是我父亲的手艺。”
沈砚之的手剧烈颤抖,银锁与模具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谢鹤年见状,也拿起一块染血的刻刀,刀刃上的“姜”字虽已模糊,却仍可辨认。
“我父亲……”沈砚之声音沙哑,“是你家的护院。当年谢明远强购劣木,你父亲宁死不从,我爹为了护你们,被砍断左臂……”
“所以你背上的箭伤,是为了救我?”姜竹沥盯着他后颈的疤痕,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护院陈叔”,“你就是陈叔的儿子,小石头?”
沈砚之点头,眼中泛起泪光:“当年你父亲将我藏进棺材,我亲眼看见谢明远的刀……是你母亲用身体护住了你,而我……”
“别说了。”姜竹沥按住他的手,“那些都过去了。”
谢鹤年忽然将染血刻刀插进木屑堆:“从今日起,谢氏木行不再卖一块劣木。我会用最好的木料,给每一个死者做最体面的棺材——就像姜姑娘说的,木无高低,人有生死。”
姜竹沥望着他,发现他眼中的算计已被火光取代,像淬了火的刻刀,虽仍锋利,却多了温度。
丑时,三人回到义庄。停灵棚里,小满正在给小桂的棺材描金,林婆子则在给每个棺材前摆上桂花糖——这是她偷偷从家里拿来的,说是“给死者路上吃”。
姜竹沥摸出块糖纸,在背面写道:“疫散之后,去看莲花吧。”她将纸折成船,放在谢鹤年的木料堆上,又给沈砚之的避疫散瓶系上根红绳,绳头坠着小满刻的小棺材。
东方既白时,第一缕阳光爬上停灵棚的木架。姜竹沥望着棚内整齐的棺材,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沥沥,当你觉得自己不祥时,就去看看死者的眼睛——他们不会骗你,你究竟是不祥人,还是渡魂人。”
她握紧手中的刻刀,刀刃上还沾着小桂棺材的金粉。远处,沈砚之和谢鹤年正在争论下一座停灵棚的位置,小满比划着“姐姐笑了”,林婆子则在分发桂花糖,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这一日的汴梁城,疫病仍在肆虐,但在福寿街的停灵棚里,不祥人们正在用刻刀和木料,编织着比阳光更温暖的希望。而有些东西,正在这些温暖中悄然改变——比如谢鹤年的幽闭恐惧症,在姜竹沥递来的竹沥水香中,似乎不再那么可怕;比如沈砚之的银锁,终于与姜竹沥的锁纹合二为一,像两块终于拼完整的拼图。
第四章谢氏家祠的月光:当木材商学会流泪
卯时的谢氏家祠飘着沉香与烛火味。姜竹沥握着小满的手,望着牌位后刻着的“竹沥”二字,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字迹——那是母亲与谢鹤年祖母的闺名。
“这是……”沈砚之的银锁与牌位纹路相触,发出清响。
谢鹤年捏着祖母的竹纹帕子,指尖在“竹沥”二字上摩挲:“祖母临终前说,谢氏木行欠姜家一条命。当年父亲强购劣木,是她偷偷让人送了防腐草药,却没料到……”
姜竹沥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终于明白为何谢鹤年的袖口会有竹纹,为何小满的胎记与谢家有关——原来早在父辈,两家曾是生死之交,却因利益纠葛反目成仇。
“小满的父亲……”她转身看向少年,小满却忽然比划着“对不起”,从怀里掏出块桃木牌,上面刻着“谢”字。
谢鹤年猛地后退半步:“你是……”
“他是你堂弟。”姜竹沥声音低沉,“当年你父亲为绝后患,派人追杀陈叔一家,小满的父亲带着他逃到乱葬岗,却因重伤去世。若不是我在义庄捡到他,他早已成了野狗的口粮。”
小满红着眼睛,将桃木牌塞进谢鹤年手里。牌位前的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照亮谢鹤年惨白的脸——那上面写着“谢明远之侄谢承安”,正是小满父亲的名字。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谢鹤年的声音发抖,“我可以保护你们!”
“保护?”姜竹沥冷笑,“当年你父亲连亲侄子都不放过,我如何敢赌?”
沈砚之按住她的肩膀,却被她甩开。姜竹沥抓起牌位前的沉香手串,扔进香炉:“谢氏木行欠的债,不该由你偿还。但小满……”
“我会让他认祖归宗。”谢鹤年忽然跪下,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响头,“从今日起,小满就是谢氏木行的小公子,谁敢再叫他“不祥人”,就是与我谢鹤年为敌!”
小满慌忙扶起他,比划着“不要名分,只要姐姐”。姜竹沥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乱葬岗的那个清晨,他攥着她的刻刀发簪不松手的模样——有些羁绊,早已超越了血缘。
“先解决痘疫。”沈砚之打破沉默,“皇上派了新的军医,下午到。”
谢鹤年起身,将桃木牌系在小满腰间:“我会让人在木料行门口设粥棚,免费派药。姜姑娘,这次我听你的。”
姜竹沥看着他眼底的血丝,想起昨夜他在义庄搬运木料的模样,忽然点点头:“用谢氏的冰糖煮避疫粥,甜些,百姓爱喝。”
辰时,福寿街的粥棚前排起长队。谢鹤年亲自掌勺,沈砚之维持秩序,姜竹沥则带着小满给每个喝过粥的人发竹沥水香丸。林婆子趁机摆摊卖“谢氏木行联名平安符”,上面印着姜竹沥的莲花雕花。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她晃着媒婆旗,“竹沥水香丸配谢氏冰糖,疫病见了都要绕着走!”
姜竹沥哭笑不得,却见小柱子举着香丸跑过来:“姐姐,王大爷说,吃了糖粥,病好多了!”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忽然注意到沈砚之的飞鱼服上沾着粥渍——那是谢鹤年故意泼的,只为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两个男人虽斗嘴不断,却在递粥时默契地避开对方的眼神,像极了争宠的孩童。
午时,新军医到来,带来皇宫的最新药方。姜竹沥在义庄熬药时,发现谢鹤年蹲在停灵棚角落,手里攥着块木屑——正是小满刻的他的模样。
“在想什么?”她递去一块桂花糖。
“在想,我爹要是知道我给乞丐熬粥,会气活过来。”谢鹤年咬碎糖块,“不过祖母说过,木行老板要是只认钱,迟早被木料压死。”
姜竹沥笑了:“所以你打算做个好老板?”
“不,”他忽然凑近她,“我打算做个好男人——能配得上你的男人。”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抓住手腕:“姜竹沥,我知道你还在恨谢氏,但我不是我爹。你看这糖纸——”
他掏出一叠糖纸,每张背面都画着莲花,最旧的那张写着“竹沥水甜,不如你笑甜”,墨迹被泪水晕开:“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写的,那时我以为你和其他女子一样,能用钱买到。”
姜竹沥望着那些糖纸,想起自己偷偷收藏的习惯,忽然鼻子发酸。她抽出最上面那张,上面画着三口棺材,中间的刻着“姜竹沥之墓”,左右分别是“沈砚之”和“谢鹤年”的名字。
“这是什么?”
“死后同穴的意思。”谢鹤年咧嘴笑,“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活着的时候,我要睡你左边,沈砚之睡右边,这样你翻个身就能摸到我们。”
“谢鹤年!”她举起刻刀,却在他低头时,看见他发间的木屑——那是昨夜帮她雕摇床时沾上的。
申时,城西传来好消息:喝了避疫粥的百姓,症状减轻大半。姜竹沥坐在义庄门口,看着谢鹤年和沈砚之合力抬起一口棺材,忽然发现两人的背影竟有些相似——同样的肩宽,同样的坚定。
“姐姐,”小满比划着跑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雕盒子,“送给你。”
盒子里是枚莲花簪,用谢鹤年送来的沉香木雕刻,花蕊处嵌着半颗银锁——正是沈砚之的那枚。
“这是……”
“我帮他雕的。”沈砚之不知何时走来,耳尖通红,“银锁本是一对,我娘说,若遇到喜欢的人,就分她半颗。”
姜竹沥望着两枚半锁,想起母亲的银锁,忽然明白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她将莲花簪插进头发,银锁与沉香木相触,发出清响,像极了母亲当年雕棺时的声音。
酉时,林婆子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一边:“沥沥,你猜我给你算了什么签?”
“不祥人嫁双夫?”姜竹沥挑眉。
“呸!”林婆子拍她肩膀,“是“双木成林,三莲并蒂”!你看啊,沈大人是松木,刚直;谢公子是檀木,风雅;你是竹沥,节节高升!这是天赐的良缘!”
姜竹沥摇头笑了,却在这时,谢鹤年的小厮跑过来,手里拿着封加急信:“公子,滇南的檀木林失火了!”
谢鹤年脸色一变:“多少木料?”
“全部……”小厮跪下,“而且有消息称,是竞争对手放的火。”
沈砚之皱眉:“需要我派士兵协助调查吗?”
“不用。”谢鹤年握紧拳头,“这是谢氏的劫,该由我来渡。”
姜竹沥望着他突然冷下来的眼神,想起三年前他被山匪困在松木堆里的经历——幽闭恐惧症、家族罪孽、商业危机,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实则背负着比棺材板更重的东西。
“我和你一起去。”她忽然说,“滇南的防腐草药好,我去采些回来。”
谢鹤年一愣:“你不怕路上遇到危险?”
“怕。”她晃了晃刻刀,“但我更怕你死了,没人给我半价檀木。”
沈砚之忽然抓住她的手:“我也去。滇南卫所指挥使是我的旧部,能调些兵力。”
谢鹤年挑眉:“沈大人这是怕我拐跑姜姑娘?”
“你们俩都别吵了!”林婆子举起媒婆旗,“要去一起去,别让沥沥夹在中间当磨心!”
亥时,三人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小满比划着要同行,被姜竹沥摸头拒绝:“你留在汴梁,帮姐姐看着棺材铺,别让林姨把“寿”字旗换成“喜”字旗。”
少年点头,却在她转身时,将一枚刻着“平安”的木牌塞进她兜里。姜竹沥摸着木牌上的凹凸纹路,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攥着刻刀不松手的模样——那时的小婴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子时,三人骑上马,向滇南进发。谢鹤年的乌篷车跟在后面,里面装着谢氏木行的账本和姜竹沥的雕花工具。月光洒在沈砚之的飞鱼服上,与谢鹤年的蜀锦长袍交相辉映,像两道平行线,却因中间的姜竹沥,有了交集的可能。
“姜姑娘,”谢鹤年掀开轿帘,“若这次我破产了,你还会让我睡你左边吗?”
“不会。”姜竹沥笑着摇头,“但我可以给你打口最便宜的杂木棺,上面刻“谢鹤年之墓”,旁边留个空位给沈砚之。”
沈砚之咳嗽一声:“我更喜欢并排的莲花棺,上面雕“生死同穴”。”
谢鹤年大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夜鸟。姜竹沥望着漫天繁星,忽然觉得,这一路即便有危险,也不再那么可怕——因为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这两个男人都会像她的刻刀和竹沥水一样,护她周全。
寅时,队伍路过乱葬岗。姜竹沥忽然勒住马,望着远处的义庄——停灵棚的木架在月光下投出温柔的影子,像母亲张开的怀抱。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锁,想起母亲的话:“沥沥,当你不知道该怎么走时,就看看脚下的路——那是无数死者用体面铺就的,最干净的路。”
谢鹤年递来块桂花糖,沈砚之则给她披上件披风。三人在乱葬岗前停留片刻,又策马前行,马蹄声惊起一片纸灰,像无数白色的蝴蝶,飞向汴梁城的方向。
这一晚的汴梁城,有人在算计,有人在回忆,有人在期待。而在滇南的路上,三个被称作“不祥人”的人,正在用刻刀、木料和真心,书写着比月光更温柔的故事——那是关于救赎、原谅与爱的故事,是即便身处黑暗,也能开出莲花的故事。
第五章滇南火塘的星夜:当刻刀遇上松脂香
滇南的辰时三刻,晨雾还未散去。姜竹沥掀开乌篷车帘,扑面而来的是湿热的草木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焦味——那是谢鹤年的檀木林方向。
“还有十里。”沈砚之策马靠近,飞鱼服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短打,腰间别着她送的竹沥水香囊,“前方有片槟榔林,可能有埋伏。”
谢鹤年擦着汗从轿中探出头,往常白皙的脸被晒得泛红:“沈大人怕了?我谢氏在滇南的护院,比你卫所的士兵还多。”
姜竹沥看着他袖口焦黑的痕迹——那是昨夜帮她扑灭烛火时烧的,忽然想起三年前他被山匪困在松木堆里的幽闭恐惧症。此刻的他虽强作镇定,指尖却在轿帘上划出深深的褶皱。
“小满来信了。”她递去一张纸条,上面是少年用刻刀刻的简笔画:棺材铺来了新客人,林婆子在门口摆了“姻缘棺”模型,引来无数人围观。
谢鹤年看着画中林婆子举着的“双木成林”旗子,忽然笑了:“这婆子倒是比我还心急。等回去,得给她送两车冰糖,省得她把我的木料全雕成鹊桥。”
沈砚之的耳尖动了动,伸手接过纸条:“小满的刻刀功见长。”他指尖划过画中姜竹沥的笑脸,忽然压低声音,“等解决了这里的事,我想带他去卫所学些防身术。”
姜竹沥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冒烟的山头。檀木林的火势虽已扑灭,但焦黑的树干像无数支断箭,插在红土地上,让她想起乱葬岗的枯骨。
巳时,三人抵达木材厂。焦木堆里传来痛苦的呻吟,谢鹤年立刻冲进废墟,徒手搬开燃烧的木梁——他的幽闭恐惧症在救人时竟消失了。
“小心!”姜竹沥看见横梁断裂,本能地扑过去,将他推开。沈砚之同时抽刀砍断坠落的绳索,木屑纷飞中,她看见谢鹤年眼中的惊慌,比三年前被她刺伤时更甚。
“你疯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声音发抖,“一块木料而已,你拿命去换?”
姜竹沥望着他染灰的眉睫,忽然想起义庄里他给陈三净身时的模样——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带着惊慌的温柔。
“谢公子忘了?”她晃了晃刻刀,“木料在我眼里,可比命金贵。”
沈砚之无奈摇头,递给她一副皮手套:“先救人,再斗嘴。”
三人在废墟中搜救了两个时辰,救出十七个工人,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块未烧完的檀木——上面刻着“鹤年堂”的字样。
“是刘记木行干的!”受伤的工头咬牙切齿,“他们说谢氏垄断木料,活该绝后!”
谢鹤年的脸瞬间冷下来。姜竹沥注意到他攥着工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极了沈砚之查案时的模样。
“带我去看看火场。”她扯了扯他的袖子。
火场中心,焦木围成个诡异的圆圈,圈中是堆烧剩的账本,灰烬里隐约可见“刘”字印章。姜竹沥用刻刀挑起半张纸,上面写着“姜氏棺材铺”——正是三年前谢明远强购时的合同。
“谢鹤年,”她轻声说,“这火不是为了木料,是为了我。”
沈砚之皱眉:“刘记木行为何针对你?”
“因为竹沥斋的雕花,断了他们的财路。”谢鹤年捡起块烧黑的莲花雕件,那是姜竹沥三年前送给客户的样品,“刘记靠卖劣质棺材发家,如今百姓只要“竹沥斋同款”,他们自然恨得牙痒。”
姜竹沥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林婆子的话:“活人争一口气,死人争一块板。”她握紧刻刀,刀刃在焦木上划出火星:“既然他们想让我死,我偏要活得更体面——谢鹤年,把剩下的檀木全给我,我要雕一百口“重生棺”。”
谢鹤年挑眉:“姜姑娘这是要跟刘记宣战?”
“不,”她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是要让滇南百姓知道,即便用焦木,也能雕出最漂亮的莲花。”
申时,木材厂的空地上,姜竹沥摆开雕花工具。谢鹤年亲自给她递木料,沈砚之则站在三丈外警戒,手里攥着她送的香丸——那是用滇南没药重新调制的。
“这块焦木中间有空洞。”谢鹤年递来块碗口粗的树干,“正好雕个“枯木逢春”。”
姜竹沥点头,刻刀在焦黑的外皮上轻轻一挑,露出里面未烧尽的金黄木质。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好木不怕火炼,就像好人不怕流言。”
木屑纷飞中,一朵莲花缓缓绽放。沈砚之望着她专注的侧脸,想起义庄里她给婴儿裹襁褓的模样——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坚定。
酉时,第一个“重生棺”完成。焦木外皮保留着火烧的纹路,内里的莲花却鲜嫩欲滴,花瓣上还沾着姜竹沥故意留下的竹沥水,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送给你。”她将棺材模型递给谢鹤年,“放在你的账房,镇邪。”
谢鹤年接过模型,忽然单膝跪地:“姜竹沥,我谢鹤年在此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让你再因谢氏受半点委屈。”
沈砚之挑眉,却在姜竹沥伸手扶谢鹤年时,看见她袖口滑落的银锁——与自己的那半枚,正好拼成完整的竹纹。
戌时,木材厂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二十几个蒙面人举着火把冲进来,领头的正是刘记木行的少东家。
“谢鹤年!你抢我生意,我便烧你木料!”他挥舞着大刀,“还有你这个不祥人,今天就给我的檀木林陪葬!”
沈砚之立刻挡在姜竹沥身前,佩刀出鞘的声音划破夜空。谢鹤年则抓起一根焦木,挡在她另一侧——那姿势,像极了义庄里保护停灵棚的模样。
“想动她,先过我这关。”沈砚之的刀刃在火光中泛着冷光。
“还有我。”谢鹤年将焦木掰成两段,“滇南的木材商,从不会让女人挡在前面。”
姜竹沥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林婆子的“双木成林”签。她摸出刻刀,在焦木上快速雕刻——不是莲花,而是两根并肩而立的竹子,竹节处缠着红色的丝带。
战斗在子时结束。刘记少东家被擒,沈砚之的手臂被划伤,谢鹤年的衣襟烧出个洞,却仍攥着从火场抢出的姜竹沥的雕花图谱。
“没事吧?”姜竹沥帮沈砚之包扎,指尖触到他后背的箭伤疤痕。
“死不了。”沈砚之望着她发间的莲花簪,“倒是谢鹤年,这次怕是要做噩梦了。”
两人望向帐篷,谢鹤年正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刚才的战斗触发了他的幽闭恐惧症。姜竹沥叹了口气,拿起竹沥水和沉香手串,走进帐篷。
“怕就哭出来。”她将手串塞进他手里,“我见过比这更丑的哭相。”
谢鹤年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三年前,我被山匪困在松木堆里,整整三天。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里面,腐烂、生虫,像块没人要的废料。”
姜竹沥挨着他坐下,从兜里摸出块糖纸,上面画着三口棺材:“知道我为什么收藏你的糖纸吗?因为它们让我觉得,即便身处黑暗,也有人在用心给我讲笑话。”
谢鹤年盯着糖纸上的涂鸦,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姜竹沥,你真是个怪物——能把不祥变成吉祥,能把黑暗变成……”
“变成糖纸。”她替他说完,“其实你和我一样,都是被命运塞进棺材里的人。不同的是,我学会了在棺材里雕花,而你……”
“而我学会了用棺材板赚钱。”他接过她的刻刀,在糖纸上划出道弧线,“但现在我想试试,用刻刀雕莲花是什么感觉。”
姜竹沥看着他笨拙的手法,忽然想起小满第一次握刻刀的模样。她伸手覆上他的手,引导着刀刃划出花瓣的弧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帐篷外,沈砚之望着两人交叠的手,忽然转身走向火场。他捡起块焦木,用佩刀刻出朵莲花——虽不如姜竹沥的细腻,却多了份刚硬。
寅时,滇南的星空格外璀璨。姜竹沥走出帐篷,看见沈砚之靠在焦木堆上,手里攥着刻好的莲花。
“给你的。”他将木雕塞进她手里,“比谢鹤年的好看些。”
姜竹沥摸着木雕上的刀痕,想起他在义庄给婴儿剪脐带时的温柔,忽然踮脚,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沈砚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讶与狂喜。远处的谢鹤年正好掀开帐篷,将这幕尽收眼底,嘴角扬起苦笑。
“看来我输了。”他晃着沉香手串走来,“不过没关系——”他举起糖纸,上面多了第四口棺材,刻着“林婆子之墓”,“至少我还有个伴。”
姜竹沥大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夜枭。她望着漫天繁星,忽然觉得,无论选择谁,这一路都已足够温暖——因为她终于明白,所谓不祥人,不过是世人给的标签,而真正的自己,是能用刻刀在黑暗中雕出星光的人。
卯时,三人踏上归途。谢鹤年的乌篷车里多了块焦木莲花雕,沈砚之的佩刀鞘里插着姜竹沥送的刻刀,而她的兜里,装着两半银锁和两张糖纸——一张画着双木成林,一张画着三莲并蒂。
滇南的晨雾渐渐散去,露出远处的青山。姜竹沥摸着腰间的银锁,忽然想起母亲的遗言:“沥沥,记住,这世上最不祥的,是人心的偏见;而最吉祥的,是愿意陪你在棺材里雕花的人。”
她望向身边的两个男人,谢鹤年正在给沈砚之讲“如何用木料算卦”,沈砚之则一脸无奈却又纵容地听着。阳光穿过槟榔叶,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极了她棺木上的雕花——虽不完美,却充满生机。
这一日的滇南,阳光正好。被烧毁的檀木林里,新芽正在焦土下萌发。而在归往汴梁的路上,三个不祥人正骑着马,带着刻刀、木料和真心,走向属于他们的,比星辰更璀璨的未来。
第六章汴梁相亲大会:当棺材铺女儿成为香饽饽
巳时三刻,汴梁城的“鸳鸯楼”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林婆子晃着媒婆旗站在门口,头上的假珍珠换成了小棺材形状的金饰——这是谢鹤年特意让人打的“吉祥配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她扯着嗓子喊,“竹沥斋女掌柜招亲啦!良田美宅随你挑,双木成林福气到!”
姜竹沥躲在二楼窗台,望着楼下乌泱泱的人群,头疼得直揉太阳穴。她不过是去滇南半个月,回来就被林婆子联手小满搞了个“相亲大会”,美其名曰“打破不祥人传言”。
“姐姐,好看!”小满比划着,手里举着件绣着莲花的婚服——那是他熬夜用谢鹤年送来的蜀锦绣的。
“好看个鬼!”姜竹沥捏了捏他的脸,“你是不是收了林姨的桂花糖?”
少年笑着跑开,却在门口撞上沈砚之。他今天没穿飞鱼服,而是换了身月白锦袍,腰间别着姜竹沥送的竹纹香囊,手里攥着个红木匣子。
“给你的。”他将匣子塞进她手里,耳尖通红。
里面是副雕花银镯,镯身上刻着并蒂莲和竹纹,正是她在滇南火场雕的“重生莲”图案。姜竹沥摸着冰凉的银镯,想起他在帐篷外刻莲花的模样,忽然心跳加速。
“沈大人这是要下聘?”谢鹤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新做的竹纹长衫,袖口绣着小小的棺材纹样,“可惜我来晚了——”他摊开手,掌心躺着枚沉香木戒指,“这是用滇南焦木雕的,独一无二。”
姜竹沥看着两人,忽然想起林婆子的“双木成林”签。她将银镯和戒指都塞进抽屉,故意板着脸:“我今天是来拆台的,谁也别想娶我。”
“那可由不得你!”林婆子冲上楼,“城西李秀才、城东米铺王公子,还有谢鹤年他二舅的三表侄……都在楼下等着呢!”
姜竹沥扶额:“林姨,您这是招亲还是卖货?”
“当然是卖货——不对,是嫁你!”林婆子拽着她往楼下走,“你瞧瞧这些聘礼:十车檀木、二十缸蜂蜜、三十亩良田……”
“等等!”姜竹沥突然驻足,望着人群中一个戴斗笠的老者,“那是谁?”
老者掀开斗笠,露出左脸的刀疤——正是当年灭门案的唯一幸存者,老匠人陈叔。
沈砚之立刻挡在她身前,手按在佩刀上。谢鹤年则眯起眼,认出那人是滇南木材厂的旧部。
“姜姑娘,”陈叔跪地,“我是来认罪的。”
人群发出惊呼。姜竹沥示意小满关门,将陈叔带到后堂。老匠人从怀里掏出染血的账本,里面夹着谢明远当年强购劣木的证据,还有一封姜竹沥父亲的绝笔信。
“老爷让我带话,”陈叔哽咽着说,“他从未后悔拒绝谢明远,只后悔没保护好夫人和你。”
姜竹沥的手颤抖着接过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沥沥,若你看到这封信,定是谢氏已下毒手。记住,棺材板可以腐烂,匠人的良心不能。”
沈砚之望着她泛白的脸色,伸手握住她的肩。谢鹤年则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终于明白为何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竹沥”,那是愧疚,是恐惧,是无法偿还的罪孽。
“我要去谢氏家祠。”姜竹沥忽然说,“现在。”
谢鹤年点头,亲自备车。沈砚之想同行,却被她拦住:“这次,我想和谢鹤年单独去。”
马车在申时抵达谢氏家祠。谢鹤年推开大门,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亮牌位上“谢明远”的名字。
“我父亲这辈子,最恨别人叫他“不祥人”。”谢鹤年摸着牌位,“他以为垄断木料就能堵住悠悠之口,却不知道,真正的不祥,是人心。”
姜竹沥将父亲的绝笔信放在香炉前,火苗腾地窜起,将信纸烧成灰烬。她望着谢鹤年,忽然发现他的侧脸与记忆中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份柔软。
“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戴着银锁吗?”她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这是当年谢明远的刀划的。母亲用身体护住我,临终前说,锁在,人在。”
谢鹤年的喉结滚动,忽然单膝跪地,像在滇南那样:“姜竹沥,我无法替父亲赎罪,但我可以用余生证明——谢氏木行的木料,只会用来做体面事。”
她伸手扶起他,指尖触到他胸前的沉香手串——那是她在义庄送的。忽然,她踮脚吻了吻他的额头,像吻过一块需要雕琢的木料:“我原谅的不是谢氏,是那个在火场救人的你。”
谢鹤年愣住,眼中泛起泪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他温柔,比任何糖纸情话都更让他心动。
酉时,两人回到鸳鸯楼,却见门口围满百姓,中间站着沈砚之,手里举着封官文:“皇上有旨,姜竹沥救疫有功,特赐“汴梁善人”称号,其雕花工艺列为非遗!”
人群发出欢呼。林婆子趁机举起“双木成林”旗子,上面贴着姜竹沥与沈砚之、谢鹤年的画像——不知谁画的,三人站在棺材前,笑得比莲花还灿烂。
“现在,”林婆子扯着嗓子喊,“请三位新人上台!”
姜竹沥捂脸:“林姨,这是招亲,不是唱戏!”
“就是唱戏!”林婆子塞给她一个话筒——其实是雕花竹筒,“百姓们都想看看,不祥人如何嫁双夫!”
沈砚之和谢鹤年对视一眼,同时伸手牵住姜竹沥的手。她望着台下期待的目光,忽然想起小桂的木雕麻雀,想起流民窟的避疫粥,想起滇南的焦木莲花——原来市井百姓的善意,从来都不吝啬给真心的人。
“好,那就唱一出!”她拿起刻刀,在台上的棺材模型上快速雕刻,“我姜竹沥今天说清楚——”
莲花在刀下绽放,她忽然转身,将刻刀递给沈砚之,又将沉香手串戴在谢鹤年腕上:“我谁也不嫁,但谁也别想走——沈砚之,以后义庄的治安归你;谢鹤年,木料半价给我;小满,继续当我的学徒!”
人群发出哄笑。林婆子摇头:“你这哪是招亲,是招长工!”
“没错!”姜竹沥举起雕好的莲花,“我要招的,是能陪我在棺材铺里雕花、在义庄里救人、在市井里打滚的人——不管是双木成林,还是三莲并蒂,只要心是暖的,就比什么都强!”
沈砚之忽然单膝跪地,掏出银镯给她戴上:“我沈砚之,愿做你永远的护棺人。”
谢鹤年跟着跪下,将沉香戒指套在她无名指上:“我谢鹤年,愿做你永远的木料供应商。”
小满举着木雕盒子跑上台,里面是两半银锁拼成的项链:“姐姐,永远!”
姜竹沥望着台下的百姓,望着身边的两个男人和少年,忽然笑了。阳光穿过鸳鸯楼的雕花窗,照在她发间的莲花簪上,映出七彩光晕——那是比任何婚服都更美的装饰。
戌时,相亲大会变成了市井宴会。谢鹤年让人抬来滇南的焦木莲花雕,沈砚之派士兵维持秩序,姜竹沥则亲自给每个百姓发竹沥水香丸,上面刻着“百无禁忌”。
“姐姐,看!”小满指着天空,不知谁放了孔明灯,上面画着棺材和莲花,在夜空中缓缓升起。
姜竹沥握紧手中的刻刀,忽然明白母亲的话:“渡魂人的刀,刻的不是不祥,是活人对死者的牵挂,是死者对活人的祝福。”
亥时,人群渐渐散去。姜竹沥坐在棺材铺门口,望着天上的星星,身边是打盹的小满,对面是擦刀的沈砚之,还有正在给木料分类的谢鹤年。
“累吗?”沈砚之递给她一块桂花糖。
“累,但开心。”她咬着糖,望着谢鹤年袖口的小棺材纹样,“你呢?后悔卷入我这摊“不祥”事吗?”
“不后悔。”他伸手替她拂去发间木屑,“反而庆幸,能遇见一个让我明白“体面”为何物的人。”
谢鹤年忽然哼起小调,是滇南的民谣:“棺材板儿响叮当,雕朵莲花送太阳……”
姜竹沥笑了,笑声惊起檐下的麻雀。她摸出块糖纸,在背面画了四口棺材:自己、沈砚之、谢鹤年,还有小满。旁边写着:“生死同穴,不如活着热闹。”
子时,汴梁城的更夫敲过梆子。棺材铺的灯还亮着,三人一少年围坐在工作台前,雕刻着新的棺材——那是给林婆子准备的“喜棺”,棺板上刻着她最爱的红绳和金元宝。
窗外,月光如水。姜竹沥望着身边的人,忽然觉得,所谓不祥,不过是一场误会;而真正的吉祥,就在这市井烟火里,在刻刀与木料的碰撞中,在每个愿意陪她笑、陪她哭、陪她雕棺材的人眼里。
这一晚的汴梁城,注定无眠。棺材铺的雕花刀在月光下闪烁,竹沥水的香气混着桂花糖的甜,随着穿堂风飘向每条街巷——那里有偏见,有误解,却也有,被真心融化的,温暖的夜。
第七章棺材铺的双喜临门:当雕花刀刻下婚书
卯时三刻,福寿街的铜铃铛响得格外欢畅。姜竹沥蹲在棺材铺门口给“喜棺”描金,这次用的不是普通金粉,而是谢鹤年送来的“鎏金檀木粉”,在晨光中泛着暖金色的光,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沥沥,快来试婚服!”林婆子拽着件大红喜服冲出来,上面绣着三百六十朵莲花,全是小满熬夜赶工的杰作,“沈大人和谢公子都在鸳鸯楼等着呢,今天可是你们的“三书六礼”日!”
姜竹沥无奈起身,任由林婆子给她披上喜服。袖口处绣着竹纹和算盘纹样,分别代表沈砚之和谢鹤年,这是林婆子的“独家设计”。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发间插着沈砚之的银镯改做的发簪,腕上戴着谢鹤年的沉香木手链,忽然觉得,这桩“双木成林”的婚事,竟比她雕过的任何棺材都更具巧思。
“姐姐,好看!”小满比划着,眼睛亮晶晶的,手里还捧着个红木匣子——里面是他刻的“囍”字棺模型,准备送给姜竹沥当新婚礼物。
巳时,三人来到鸳鸯楼。沈砚之穿着簇新的飞鱼服,胸前别着姜竹沥雕的莲花胸针;谢鹤年则穿了身朱红锦袍,袖口的小棺材纹样换成了金线绣的“囍”字。两人并肩而立,惹得百姓纷纷议论:“这哪是娶亲,分明是给棺材铺招赘婿!”
“谁说不是呢!”林婆子晃着媒婆旗,“竹沥斋从此有两位东家,一位管白事,一位管木料,绝配!”
姜竹沥刚要开口,忽然听见马蹄声。一队皇宫侍卫护送着一辆马车停在楼下,总管太监宣旨:“皇上赐婚,着姜竹沥、沈砚之、谢鹤年三人同结连理,钦此!”
人群发出惊呼。谢鹤年挑眉:“皇上倒是与时俱进,连“三书六礼”都省了。”
沈砚之则握紧姜竹沥的手,低声说:“这样也好,省得有人说你“不祥”。”
姜竹沥望着手中的婚书,上面盖着玉玺大印,忽然笑了。她想起三年前被人扔烂菜叶的清晨,想起痘疫中被烧毁的停灵棚,想起滇南火场的焦木莲花——原来命运的转折,竟能如此温暖。
午时,婚礼在城隍庙举行。姜竹沥穿着喜服,左边是沈砚之,右边是谢鹤年,三人并肩跪在神像前。林婆子充当司仪,小满捧着刻刀和竹沥水站在一旁——按棺材铺的规矩,新人需用刻刀在“同心棺”上雕下各自的纹样。
“一拜天地——”
姜竹沥刚要鞠躬,谢鹤年忽然指着神像背后:“等等,那是不是刘记木行的人?”
沈砚之立刻转身,却见谢鹤年趁机在姜竹沥脸颊上亲了一口。与此同时,沈砚之也快速在她另一侧脸颊落下一吻,动作之快,让围观百姓发出起哄声。
“谢鹤年!沈砚之!”姜竹沥瞪着他们,却在看见两人耳尖通红的模样时,忽然笑出声,“你们这是跟我比谁嘴快?”
“自然是我更快。”谢鹤年晃着沉香手串,“就像当年在滇南,我比沈大人更早握住你的手。”
“但我比你更早读懂她的眼神。”沈砚之掏出银锁,与姜竹沥的那半枚合在一起,“从义庄的第一具棺材开始。”
林婆子摇头笑了,举起“同心棺”模型:“别争了,快雕纹样!”
姜竹沥拿起刻刀,在棺盖上雕出竹纹;沈砚之刻了把佩刀,刀柄缠着红绳;谢鹤年则雕了架算盘,算盘珠是莲花形状。三件纹样合在一起,竟拼成了“竹沥斋”的招牌图案。
未时,婚宴在棺材铺后院举行。谢鹤年让人抬来二十车谢氏木行的“吉祥木料”,每块木料上都刻着宾客的名字;沈砚之则调来了卫所的乐队,吹奏的竟是《鲁班经》改编的曲子。
“这曲子……”姜竹沥挑眉。
“特意让乐师改的。”沈砚之递来一杯竹沥水酿的酒,“他们说,这是“不祥人”的喜酒,喝了能辟邪。”
谢鹤年凑过来,往她碗里添了块糖醋排骨:“我让人用竹沥水腌的肉,保证你吃了忘不了。”
姜竹沥看着碗里的排骨,忽然想起滇南火塘边谢鹤年给她烤的焦木薯,想起沈砚之在义庄给她留的桂花糖粥。她忽然明白,所谓爱情,不过是有人愿意陪你吃遍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将你的职业融入日常的温柔。
申时,小满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比划着“有人找”。姜竹沥跟着他来到街角,看见一个戴斗笠的女子,怀里抱着个婴儿。
“竹沥姐姐,”女子跪下,“我是小桂的姐姐,听说您救了妹妹,还雕了莲花棺……”
姜竹沥扶起她,看见婴儿裹着的襁褓正是小桂的那幅竹纹襁褓。她摸出块桂花糖放进婴儿手里,忽然想起乱葬岗的清晨,想起小桂攥着木雕麻雀的模样。
“以后有难处,就来竹沥斋。”她轻声说,“这里永远给苦命人留口饭。”
女子含泪点头,离去时,姜竹沥看见她腰间别着的,正是林婆子卖的“竹沥斋平安符”。
酉时,婚礼进入高潮。林婆子推出一口巨大的“百子千孙棺”,里面装满了红枣、花生和竹沥水香丸。百姓们争相哄抢,边抢边喊:“摸过棺材板,百病都滚蛋!”
姜竹沥望着热闹的人群,忽然被沈砚之和谢鹤年拥住。谢鹤年在她耳边低语:“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三个人的婚礼”吗?因为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孤单——无论是生,是死,都有两个人陪着你。”
沈砚之则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刻刀茧:“我曾以为,我的使命是追查真相,直到遇见你,才明白,守护活着的人,比复仇更重要。”
姜竹沥望着他们,忽然想起母亲的笔记里写过:“真正的匠人,能在棺材板上看见人间烟火。”此刻的她,终于读懂了这句话——那些被忌讳的棺材、防腐的竹沥水、甚至她的“不祥”身份,都在这两个男人的爱里,变成了最温暖的人间烟火。
戌时,三人回到棺材铺。谢鹤年点亮屋檐下的红灯笼,沈砚之关上店门,姜竹沥则坐在工作台前,拿起刻刀——她要给这场婚礼雕最后一件作品。
“这次雕什么?”谢鹤年凑过来,鼻尖沾着木屑。
“雕我们。”她笑着说,刀刃在木板上划出三道弧线,“一道是竹纹,一道是佩刀,一道是算盘,还有……”她在中间刻出一朵莲花,“一朵永远开在市井烟火里的莲花。”
沈砚之忽然抱起她,放在刚雕好的“同心棺”上:“累了一天,先休息会儿。”
谢鹤年跟着坐下,伸手替她揉肩:“明天开始,我会让人把滇南的焦木全运来,供你雕“重生系列”棺材。”
姜竹沥靠在他们肩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小满在院子里给麻雀喂食,林婆子在门口数着今天收的“喜钱”,远处传来城隍庙的钟声。她忽然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永远——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富贵荣华,而是在这市井街巷里,有爱的人相伴,有刻刀在手,有棺材铺的铜铃铛在风中轻响。
亥时,第一颗星星爬上夜空。姜竹沥摸出块糖纸,在背面写道:“愿得双木伴,白首不相离。”她将纸折成船,放进门口的竹沥水碗里,看着它顺着水流漂向远方——那里有汴梁城的万家灯火,有她刻过的每一口棺材,有她救过的每一个人。
子时,更夫敲过梆子。棺材铺的灯渐次熄灭,只有工作台上的一盏煤油灯还亮着,照亮三块刚雕好的木牌:“姜竹沥”“沈砚之”“谢鹤年”,旁边刻着小字:“生死与共,不祥亦祥。”
终章市井长歌:当棺材铺成为岁月的印章
五年后的酉时三刻,福寿街的铜铃铛摇出沙哑的韵脚。姜竹沥坐在门槛上,给一口樱桃木棺材描金,腕间银镯与谢鹤年送的沉香手链相撞,发出清响。她发间的莲花簪已有些褪色,却依然簪着当年的半朵鎏金莲花——那是谢鹤年用滇南焦木雕的,说是“历经沧桑才显真心”。
“娘,我要刻莲花!”
三岁的念安拽着她的裙摆,小手里攥着小满送的迷你刻刀。这孩子生得像沈砚之,却遗传了谢鹤年的活泼,总爱趴在棺材板上看蚂蚁搬家,说是“给死者找往生路”。
“先洗手。”姜竹沥刮了刮他的鼻尖,“刻刀不认人,小心伤了手。”
“我帮他洗。”沈砚之从衙门回来,飞鱼服换成了家常长衫,腰间别着念安送的木雕佩刀,“今天又有三家商铺来订“吉祥棺”,城西的绣娘说,棺材雕花能防贼。”
姜竹沥笑了:“那是谢鹤年的主意,他给每口棺材都编了号,说“谢氏木行出品,必属精品”。”
话音刚落,谢鹤年的乌篷车停在门口,小厮们抬着木料,每块上都刻着“竹沥亲启”。他穿着改良的短打长袍,袖口依然绣着小棺材纹样,只是多了个奶娃图案——那是念安抓周时拽掉的线头,他索性绣成了“百无禁忌”。
“夫人,”他晃着算盘走来,“这个月的木料账册,您是想先看收支,还是先看我给念安买的拨浪鼓?”
“先看账册。”姜竹沥接过账本,却在翻开时,看见里面夹着张糖纸,上面画着四口棺材,最小的那口刻着“念安”——这是谢鹤年的老习惯,每月都会画张“全家福”糖纸。
“小满呢?”沈砚之望着空荡荡的工作台。
“在后院给林姨雕寿材。”姜竹沥指着月洞门,“林婆子说,她的寿材要刻满红绳和金元宝,还要留个抽屉放媒婆旗。”
念安忽然挣脱沈砚之,奔向街角——小满正牵着个聋哑少年走来,少年怀里抱着块刻到一半的牡丹木雕。这是小满新收的学徒,名叫“知夏”,三年前被父母遗弃在义庄,如今已是个能独立雕花鸟的小匠人。
“小师叔!”念安扑进小满怀里,比划着“刻刀”的手势。
小满笑着点头,从兜里掏出颗桂花糖塞进孩子手里,又对姜竹沥比划:“城西李大爷走了,想请您给他雕“竹林七贤”棺。”
姜竹沥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木屑。她走进库房,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木料:滇南焦木、金丝楠木、黄花梨……每块木料上都贴着标签,写着捐赠者的名字——大多是曾被她帮助过的市井百姓。
“需要我陪你去吗?”沈砚之走到她身后,伸手替她整理发簪。
“不用。”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锁,“李大爷生前最爱听书,我想亲自给他雕完最后一场“竹林会”。”
谢鹤年靠在门框上,晃着念安的拨浪鼓:“我让人送些沉香木去,李大爷爱干净,沉香防虫。”
姜竹沥点头,提着雕花工具箱出门。夕阳穿过檐角铜铃,在她身上织出金色的网。路过林婆子的媒婆摊时,老太太正给一对新人说亲,看见她立刻喊:“沥沥!这对小夫妻说,将来也要找你雕“姻缘棺”!”
“林姨,您可别瞎宣传。”姜竹沥摇头笑了,“棺材是往生具,姻缘是眼前人,别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混?”林婆子拍着大腿,“你看你,当年被说“不祥”,如今成了汴梁城的“吉祥代言人”!上个月连皇上都派人来求你雕“长寿棺”,这叫什么?这叫“是金子总会发光,是棺材总会成香饽饽”!”
姜竹沥大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她忽然想起刚入行时的自己,那个蹲在门槛上给棺材描金、被人骂“不祥”的姑娘,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成为市井百姓口中的“竹沥先生”,连宫里的贵人都要尊称一声“姜师傅”。
来到李大爷家,她掀开蒙着棺材的白布,看见小满已经打好了竹林的底子。她摸出刻刀,在竹节处雕出露珠,又在石头上刻了只松鼠——这是李大爷养过的宠物。
“李大爷,”她轻声说,“您瞧,松鼠叼着松子,竹林下还有您最爱的酒坛。这一路啊,不孤单。”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知夏送来竹沥水。少年比划着“好看”,眼中闪着崇拜的光。姜竹沥忽然想起小满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怯生生地看着她,如今却已能独当一面,甚至开始带学徒。
亥时,棺材雕成。姜竹沥点燃一盏长明灯,放在棺头。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竹林七贤”的雕花上,露珠仿佛在滚动,松鼠的尾巴毛茸茸的,像下一秒就会跳下来。
“竹沥姐姐。”知夏比划着,递来块糖纸,上面是他画的姜竹沥雕棺图,“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匠人。”
姜竹沥摸着糖纸上的刻刀纹路,忽然想起谢鹤年的糖纸情话,想起沈砚之的银锁,想起小满的桃木牌。她将糖纸折成船,放进装竹沥水的陶罐:“知夏,匠人最重要的不是手艺,是心——就像这竹沥水,看似普通,却能让死者体面,让生者心安。”
子时,她回到棺材铺,发现念安趴在谢鹤年背上睡着了,沈砚之在给小满讲《鲁班经》,桌上摆着热好的桂花糖粥。谢鹤年抬头看见她,指了指里屋:“给你留了惊喜。”
里屋的工作台上,摆着三口微型棺材模型。最大的刻着竹纹和佩刀,中间的刻着算盘和莲花,最小的刻着两只握在一起的小手——那是念安的手印。
“念安说,”沈砚之走到她身后,“以后他的棺材要和我们的挨在一起,这样在地下也能摸到爹娘的手。”
姜竹沥眼眶一热。她拿起最小的模型,发现底部刻着行小字:“念安与爹娘同穴,永不分离。”
谢鹤年从怀里掏出张糖纸,上面画着四口棺材,念安的那口旁边多了只小狗:“这是念安新养的阿黄,他说往生路上也要有伙伴。”
姜竹沥笑了,将糖纸放进抽屉——那里已经攒了几百张这样的糖纸,每张都记录着他们的生活,像一本不用文字书写的日记。
丑时,三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念安躺在谢鹤年怀里,沈砚之给姜竹沥披上披风,小满在给阿黄梳毛。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一片纸灰,像无数白色的蝴蝶,飞向月光深处。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姜竹沥望着沈砚之,“你当街掀翻我的竹沥水碗,说我是“赚死人钱”的不祥人。”
“记得。”沈砚之握住她的手,“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娶个棺材铺女掌柜,还生了个爱雕棺材的儿子。”
谢鹤年挑眉:“我更想不到,自己会从“木材霸权”变成“棺材铺贤内助”,每天算的不是木料账,是夫人的雕花工时。”
姜竹沥靠在他们肩头,望着满天繁星。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痘疫中的停灵棚,想起滇南的火塘。原来,所有的苦难都有它的意义,所有的“不祥”都能被真心化解。
寅时,第一缕晨光爬上屋檐。姜竹沥起身,拿起刻刀——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她望向棺材铺的招牌,“竹沥斋”三个字被晨光镀上金边,下面多了行小字:“生死皆体面,人间有真情。”
这就是她的故事,一个关于棺材铺女掌柜、卫所百户和木材商的故事,一个关于偏见、救赎与爱的故事。在这市井街巷里,他们用刻刀和木料,雕出了比星辰更璀璨的人生,也让“不祥”二字,成为了“最温暖的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