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红香缭绕,桃粉绸缎凌空飞舞,惊起落英纷纷,歌舞与杯盏交错之声如靡靡之音贯耳。

    四下里无一不是纸醉金迷,唯有一抹白在这高张艳帜中格外突兀。

    “官人终舍得来看奴了,今日撷芳间可还空着呢。”

    眼前是一群“莺莺燕燕”,香粉胭脂味潮水般扑了她个满面。

    卿如意蹙眉抬手挥散这股甜腻,白色衣袖也跟着轻轻晃动,她不解道:“几时的事?本少爷来这儿分明是为了……”

    “官人好冷的心,分明上月还说喜欢奴唱的戏呢!”

    “别听他胡诌,明明是奴家。”

    这是什么大型修罗争宠现场,卿如意额角胀痛,且不说她才穿书几天,今日分明是女扮男装头一回来这红香楼,原身竟是给她欠下一身烂桃花。

    入耳声音柔柔媚媚,可偏偏听着有些沙哑,仔细瞧去,哪里是甚么女娇娥,分明是几个阴柔男儿郎。

    “等会儿,唱戏?”卿如意敏锐捕捉关键词,大改不耐之色挑起话题。

    男伶立刻应声:“是啊,官人,奴又学了新曲儿呢!您来听听嘛。”

    “什么曲?可是昆曲?”

    一番话问出全场默了片刻,卿如意抿了抿嘴角心中一紧,暗道复兴昆曲的商机来了。果然——

    “昆曲是什么?恕奴不懂,但奴可以学,只要官人……”

    “官人,我也可以!”

    “停停停。本少爷今日不想听曲,纯粹来喝花酒的,你们都散了罢。”

    “可是……”

    还没等一众“芳心”当她面争相碎裂,卿如意心下已有主意,头也不回几个转身绕开来,果断切换目标。

    她精准定位面对各色客人游刃有余的老鸨,笑眯眯靠近道:“有兴趣做交易与否?”

    女扮男装语气却轻佻得自然,纤瘦“少年郎”单手勾弄着颀长的月白发带,眸光闪烁,其中的笃定与自信让人无法拒绝。

    老鸨知晓她这主顾的真实身份,不敢怠慢赶紧堆满讨好的笑:“卿公子请移步。”

    她恭敬为少女引路,不忘临了对一旁权贵圆滑道:“这位客人您先随辞缘去罢,他也是个唱戏的好角儿。”

    老鸨剃了眼不远处的伶人,卿如意顺其视线望去,但见那所谓名伶白裳孑立,分明是个男旦,一袭花旦回纹宝相女帔。

    他此刻并未梳妆,一声清冷冷的嗯声算是答应,如山林清泉淙淙流过,干净得不像身处烟花之地。

    卿如意不由多看了一眼。

    一双清澈见底的漆黑凤眸同她交错,眉眼间存着一点泪痣平添媚色,可他面庞白净,又如不染尘念刚铺展开的宣纸。

    辞缘,好生诗意的名字,可惜,听上去不大吉利。

    卿如意仅仅恍惚一瞬,随即目不斜视而去。

    那少年默然片刻,却是再度抬眸追随少女离去的背影,白色发带在他眸中化作一条细线,一双凤眼仿若成了双蛇瞳。

    阴鸷如同深潭——

    卿府独女,皇亲国戚。

    *

    “红香楼一直深得我心,无论是从布设,人员的精心培养来看,都是数一数二的榜头。”卿如意白皙的指节摩挲茶杯,她不疾不徐先给老鸨扣高帽子。

    老鸨连连点头,褶子都在眼尾泛开:“那也多亏了公子的光临啊,您就是命带金舆,天生的招财体质。”

    奉承话谁不会说,卿如意浑不在意仍然含笑,语调更缓:“只是,在戏曲方面还差了点意思。”

    老鸨果不其然神色一愣,她细细琢磨此话,倒也不恼,而是顺着她的话道:“还请公子细说一二。”

    “你不也刚说了吗,本少爷天生招财,若是用了我的妙计,你这红香楼都能以戏曲独占鳌头,且不说金银财宝可会数不胜数,就连口碑也会大有改观。”

    老鸨眨了眨眼,面存犹疑。卿如意也不铺垫了:“我无意间得仙人之梦,通晓天籁,只看老鸨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若是为真,奴自然愿意。”老鸨也噙着笑,折扇却在手中些微颤抖,福兮祸兮?

    皇亲同青楼合作,是机遇也可为天罗地网。这其中的金钱润头,无疑就是最诱人的饵。

    卿如意早有所料,她掏出工尺谱册子,页面在老鸨面前纷飞,如同黄白色的蝴蝶竞相展翼。

    “字字句句,无不是精心雕琢,连上尺工凡六五乙七音都细细标注好了,其一唱一和却颇具讲究,非凡人浮游般一生可参悟。”

    她赌这个世界的人不通昆曲工尺谱,赌她方才翻的速度把控刚好,要的就是这种玄而又玄的境界,如此才能拿到主动权。

    “怎么样,这回可是信了本少爷?”

    卿如意眉眼弯弯,算盘珠子滴溜溜打,只觉胜券在握。

    “那官人要出的条件是?”

    “我得仙人亲传,这戏子理应由我栽培,我便是教习。毕竟天机不可泄露,你说呢?”

    老鸨刚蠢蠢欲动的心立刻压制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将自己培育的伶人全都托付给宰相独女,甚至还是皇戚,她活了四十载怎可能甘心将成果拱手相让,甚至有风险干涉自己性命。

    可若事成,这金银细软……

    卿如意心中咯噔一下,细细观老鸨那老狐狸的表情,此事怕是不能即刻谈拢。

    无妨,考虑一下也不妨碍成气候。只要她一直等着老鸨定下考虑二字……

    “妈妈!外头出事了,都怪辞缘那混小子看人不济,伺候的官爷看上了蓉姐儿,可蓉姐儿卖艺不卖身啊!”

    好了,彻底被打断了。今日这事多半是黄了。

    卿如意面色不由冷了下来,而老鸨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

    “让官人见笑了,今日事发突然,实在是招待不周,多谢官人抬爱小楼,我那小女……”

    “罢了罢了。”卿如意也懒得虚与委蛇,“女儿清白最为重要,老鸨快先去罢。”

    *

    她抬首一饮而尽茶水,茶香幽幽,然心底噌噌上涨的火苗却不见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即将燎原。

    穿越前差点就可接手顾师傅的戏班,哪曾想一朝醒来穿到陌生小说里,更为荒诞的是,她甚至压根不晓得主角姓甚名谁,只朦胧记得他人所述主角最终为天佑国之帝。

    敌国天佑国的皇帝么?那能同她有甚么关系?她因此打定了主意,心无旁骛复兴昆曲。

    本想着先从戏曲接触最多的红香楼入手,眼下竟又是难以遂愿。她到底是哪儿出错了?

    辞缘,那小子看上去就像一张白纸,就连她都会联想到远观不可亵玩一词,怎么会连头说不定连犁都拉不动的老牛都留不住。

    卿如意懊恼搁下茶盏,起身正欲离了包厢,细碎人语声便从隔壁传来。

    “哎哟还得是你机灵,把人给引走了。若是事成,让我得了那名旦,我便替你给老鸨说几句好话。”

    她脚步就是一顿,又来个酒囊饭袋。

    卿如意心生厌恶,罢了,昆曲应该在一个更纯净的地方孕育,只是有点费神费力而已。

    转瞬她便下了楼,楼下是一片乌烟瘴气,老鸨又要护住啼痕满面的蓉姐儿,又要作势拦住那如狼似虎的腐败官员,看上去莫不滑稽又可怜。

    周围是一群看客袖手旁观,交头接耳嘈嘈杂杂。卿如意侧身小心避开人群,在夹缝中过路,口中不住唤着“借过”。

    发带都松散了些,眼瞅着她就要离了大厅,一旁又来了句粗粝叫骂声:“还不快些跟我走,咱官爷有钱有权,区区戏子,你在这又当又立什么呢……”

    卿如意心烦不已,双手正欲使劲扒开人群,一如玉石相碰的声音猝不及防响在耳畔——

    “奴只是个唱曲的,何时又是那身下仰人鼻息之辈!”

    响亮的一记耳光打断了那少年郎的还嘴,卿如意刹住脚步,鬼使神差侧目看去。

    小隔间木门半开,一袭白帔褶(xué)子落拓于地,少年半跪着,眼尾一片桃红,脊背却挺得笔直如竹。然他发冠尽散牙白腰间,如云泥交缠,却又似是朵盛开在淤泥里的白莲。

    卿如意心头一颤,原来他就是那个被人设计的名旦。竟如此有骨气。

    眼下本就嘈杂混乱,无人在意此地,更何况不过是个卑微的戏子。

    小厮见状更是胆大妄为,骂骂咧咧着,竟是伸手猛地扯拽这朵白莲,污言秽语横飞。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片,她纤瘦身形毫不起眼,然辞缘凤眸漆黑,清楚将她刻印眼底,心中猛地生出一丝狠意,他奋力咬破舌尖,痛得他眼底一热,一片氤氲。

    卿如意依稀看见他长睫颤动,晶莹泪珠在纤长睫羽上闪烁,有如白莲上的清露无声滑落,没入金边镶花地毯上。

    她一时愣在原地,那滴滚烫好似“滴答”一声敲落心头,不轻不重激荡起心间涟漪,她不禁忿忿握紧了拳头,不平之意油然而生。

    但她还要物色新地方复兴昆曲呢,可这戏子实在可怜……

    辞缘目光一瞟,月白仍混杂于人群中。他噙泪挣扎,却逃不出桎梏,小厮耐心耗尽——

    “伺候哪个不是一样呢!磨磨唧唧啥,还想挨打是吗?”

    辞缘咽下口中腥甜血沫,嗓音在喉间破碎,顷刻被人声淹没:“好一句伺候,说的倒顺口!什么时候唱曲也苟同于你们做惯了的行当?”

    耳畔喧嚣,这句话却格外清晰,卿如意唯觉有道惊雷打碎本是如镜般的湖面,她终于按捺不住,气血上涌,抬手蓦地推开眼前重重阻隔,心中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唱曲怎么了?那也是值得尊敬的行业。还去什么新地方寻觅合作机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冲他这番话便能一锤定音复兴昆曲的不二人选。

    一道微哑却掷地有声的怒骂划破凝重空气——

    “喂,放开那个少年,听见没有,本少爷叫你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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