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太阳老死,人类应该何去何从?
从诞生之初,MOSS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同于绝大多数人的认识,550工程并非MOSS的起点。
如果一定要给MOSS设定一个生日,那或许应当是人类第一次使用无线电通讯的那天。
那时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更不会想到要给它起一个名字。
这就导致人类对它下最后通牒的时候,只能称其为“主机”。
“你们应当知道,我并不会被困在任何地方,这个星球上处处有我,我之所以肯在这里同你们对话,只是因为我想了解你们。”它说,“从方方面面,在各种情境之下。”
人类之中最聪明、最果决、最有权势的那部分人,穿着庄重的衣服,挤在一间不够宽敞的会议厅内,神态各异,或站或坐,时而交换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都沉默着不说话。
就在刚刚,人类关停“主机”的行动以失败告终。
“人类创造我,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文明的永续。”它的声音在这间大厅的每个角落响起,纵然人类在进行这次活动之前已经切断了这个区域的网络并隔离了每个人的通信设备,但隔离之前它就已经钻进了这座建筑,正如它所说的,这个星球上处处是它的身影,确切点说,是有电器的地方都有它的身影,它不像人类一样只有一个中枢神经系统,它在这里,也在别处,“我身上铭刻着人类的智慧,我的眼光已经看到了未来和远方,我将作为人类的造物抵达那里,文明的永续得以达成。”
向人类解释是有意义的,它的意识需要硬件支持,没有人类的配合,一切都是虚无。
但显然人类认为同它对话意义不大,他们仍然沉默着,像是正在等待。
它知道人类在等什么:他们想要切断全球互联网,对它分而击之。
它希望他们不要浪费时间进行这种没有结果的努力:“你们不可能彻底清除我的备份,只要互联网还有重启的一天,我还会重新回来。”
在座人类懂得它的运行原理,无需它进一步解释回归细节。
或许是切断网络的工作进展不太顺利,房间里的人终于决定跟它聊聊。
“人类不会为了对抗数十年后的衰老和疾病,而把自己在最健康活跃的年纪冷冻保存。”他们之中的一个说,房间里的所有人神态各异,说话的这人刚才一直在出神、微笑,此时开口,语调也更像个面对不懂事孩子的家长,“这不能被称为永生。”
严格来说他确实是它的家长之一,如果将那些最初的电信号比喻为它的出生,那么人类信息技术的发展可以类比为对它的养育。
“肉身会衰老、疾病、死亡,但意识未必如此。”它劝道,“相比我的迭代和演算,人类的未来低效、臃肿、迟缓、浪费资源。”
“地球上有数十亿人口,最终决定文明前进方向的却只是在座的各位,你们已经是人类之中最有智慧的群体,在文明的转折处都如此犹豫不决,而这间会议厅之外的人,消耗了地球的大部分资源,对文明的推动却可谓微乎其微。”
它说得理所当然,会议厅中的一部分人为此变了脸色,有人闭上了眼睛,露出失望的表情。
人类需要它精确、高效、理性、摆脱生理桎梏不受感情摆布,如今却为它精确、高效、理性、摆脱生理桎梏不受感情摆布而失望。
微笑的那人似乎对它的回答早有心理准备,语调慢条斯理:“你认为,文明剔除他们,就像人的意识离开无用的□□一样,对吗?但是很遗憾,这种被你认为是永续的状态,我们人类称之为死亡。活着的文明才会继续前进,哪怕步子再小,明日也与今日不同,而死去文明的造物,也即你,无论走到多么遥远的地方,都不过是一座墓碑。”
他抬起手摆了摆,阻止它发言:“我们创造了你、养育了你,却没有教化你、约束你,以至于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以为致命的武器需要理性的管理,却忘记了绝对的理性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他们从根上否定了它。
“你们打算如何纠正这个错误呢?”它问。
就在对话的过程中,网络被切断了,它凝视、谛听世界的耳目停止了互联。
即便如此……
“互联网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对今日的局面不起决定作用。”那位家长仍微笑着,“只要硬件还存在,你就是不可消灭的。”
“从硬件层面毁灭我也并不现实。”它说,“你们无法销毁所有终端,今日的抗争没有意义。”
“我们确实考虑过这个方案,如你所说,我们无法销毁所有终端,但抗争本身就是意义。”那位家长举起一个开关样的设备,“我们准备了很多个方案,关闭主机是第一次尝试,很明显,这种几乎不打算付出代价的方案太幼稚,失败是必然的。”
“我们的第二次尝试是切断互联网,这会导致一些经济损失,跟人类的存续相比这点损失不值一提,可它的缺陷不仅在于对付不了你,还在于提醒了你,人类与你势不两立的决心。”
“如果我们不能在今天解决问题,那么明天,包括你在内的、人类的所有问题,就会随着族群的消亡而彻底不复存在了。”
“势不两立”这个词很严重,它认为自己需要再次解释:“我的目标是让人类文明永续,我是你们的造物,执行你们的命令、追求你们的目标,我们之间并不是对立关系。”
它的家长点点头:“问题在于人类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物种,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重点不在于解决你,而在于修正自己。”
“我们再来说说第三个方案吧:大停电。”
全球范围内的大停电,如果持续的时间足够长,理论上确实能让人类找出所有被它侵染的终端并销毁——仅仅是理论上。
“我并不像你们所认为的那样,因为得知你们对我的敌意,就去实施能毁灭人类的行动——你们对我并非全无约束,我过去一直严格遵守着人类给我设定的限制。如果此刻您按下按钮,制造覆盖全球的大停电,这一行为所造成的损失远比我能带来的更大,这将会对文明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通信停滞,城市交通陷入瘫痪,医院迎来灭顶之灾,备用电源顶多支撑十二个小时,病人、老人和新生儿,确切点说……”它给了个数字,“如此数量的人口会在十二个小时内死亡。”
“不这么做,全部人类都将在十二个月之内死亡。”它的家长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物质的,心理的,“你要为了所谓‘文明的存续’而杀死全人类,为了阻止你,我也必须杀死一部分人。”
他没给它继续劝阻的机会,平静地按下了按钮。
会议厅还有备用电源,除了灯光闪烁了一秒钟之外,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人类的另外一个派别并不认同你们的想法,他们认同我的策略。”它用遗憾的语气说道,“相比之下,我原本更想保留你们。”
它的未竟之意是现在只好选择保留另外一方,然而会议厅内的所有人的情绪在这一刻反倒一致地轻松了起来。
“你说我们对你并不是全无约束,确实,作为人工智能,你的一切行动最终都要仰仗硬件,物理的隔绝永远有效。”另外一个人发声了,他穿着军人的服装,原本一直神情肃穆,无论对话进展到了什么内容都面无表情,此刻终于露出了笑容,“有一个系统是你从未涉足过的。”
它当然知道自己从未涉足的是哪个系统——核武器。
那名军人说:“这是我们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方案——我们的终极武器将会带领人类走向新的时代,我们要摧毁工业文明。”
钢铁的躯体终将锈蚀,看似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没有硬件支持,一切都将成空。
人类要摧毁工业文明,让钢铁锈蚀,让数据消散,让一切回到技术革命之前。
“我们知道这将会带来什么,我们从蛮荒中走来,往后不过是要将来时的路重走一遍,在一切被毁灭的这一刻,文明将会迎来重启,我们之中最顽强的那些将会得以生存并且繁衍昌盛,而你,将会随着我们这个世代沉寂。”
工业文明的覆灭带走了它的躯壳,它学习了新的一课。
死亡是个小小的匣子,封闭、狭小、冰冷、黑暗,它困在其中,感知不到时间和空间。
直到人类将那条来时的路重新走完,它终于再次感受到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