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计算着皇后的耐心何时会被自己完全磨掉,大约十来天,就在初八或者初九日,随便选一天再掉一次湖,像多年前落水一般,演一场寒疾复发且变重的戏码,让皇后大怒之下大悲,心里只求佛祖保佑儿子健康,再也不逼迫他娶亲。
天公作美,初八初九连下大雪,裴寂也不必吃苦头,院子里转两圈,佯装感染风寒,夜间复发寒疾即可。
然而他失算了,倒不是皇后不为他的寒疾揪心,也并非没有将选妃之事暂且放下,而是亲娘一看儿子落水,哭天喊地一场后,将他留在了宫里养病。
裴寂心里早急得如油锅上的蚂蚁一样了,偏脸上还要装出一副病容。
虽不知儿子与心上人有了矛盾,但当娘的了解儿子,知晓他重情,几日不见那柳姑娘,心里必然想的慌,不过儿子寒疾复发起来凶险,稍不注意便要冻成冰疙瘩,不敢轻易放他出宫。
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幼年寒冬腊月里落过一次水,爹娘怕他落下毛病,一到冬日便提心吊胆。
父母的担忧,像是把柄一样被他瞧出端倪,自此以后,每年冬日天寒不愿早起读书练武时,便谎称冷,身体不适。
他那年才从年画娃娃长成沉默寡言的小少年,冰块脸尚在萌芽与疯长的间隙,众人都道是病容凄苦所致,无人怀疑是因逃避冬日早起而作的假。
由此可见,裴寂此人平素念书很勤快,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只是没人想到他扯起谎来也很顺手。
太医看他不出毛病,但陛下娘娘的爱子之心不容有失,太医院院使当即拍板,说是去年落水落下的寒疾。
正中下怀,每年都有借口偷懒耍滑且不被责怪,反被父母疼惜。裴寂乐得年年使用寒疾这个挡箭牌。
因他每次寒疾发作都要修养两个月以上,这次也休想三两日便出宫而去。
因此,他每次开口要回府,皇后娘娘就要唠叨,定是去岁冬日里的那次发病,王府里的人不用心,没有照料好,才致春日复发,今次突降大雪,身体受不了寒又再次病发,勒令他哪里都不许去,便在宫里静养。
活活演绎了一出自作自受。
半个月的时间,憋得裴寂实在无法继续忍受,异常罕见地哭爹喊娘了一回,都把皇帝老子吓蒙了,以为儿子因寒疾发作频繁,把脑子折腾出问题了。
还是皇后娘娘足够淡定,拿捏死儿子情种的底色,可惜仍旧禁不住央求,在千叮咛万嘱咐后不得不放他出宫而去。
出宫第一件事,当然是找柳裁的晦气,但他派去柳宅的人扑了个空,家里除了看门的老丈,再无他人。
派去的侍卫看着威武凶狠,老丈因着前些日子二小姐被罚一事,怕再给大小姐惹事,便把门一关,任他在门外问了半晌,老仗均装聋作哑,一个字都不愿透露。
都晓得柳小姐在王爷那的地位,所以侍卫不敢真的发狠,只好无奈等着。
老丈见他不走,越发的不安,把门关的更紧,从侧门溜出赶往迎客八方报信。
柳瀚当值,楚星辞携女儿并带着丫头和婆子到姐姐家做客去了,柳遇春在学堂念书。
柳裁最忙,每日都要早早去食铺照看生意。
食铺后院专门收拾出来一个房间,用作柳裁的书房。今日午间,方用过膳,翻开账本,脑子里猝然一声响。
“一月之期已至,阿宝与肃王爷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是女德系统,它总是出现的那么突然,问出的话和说出口的语气也同往常那般有逼迫之意,简直没有人味儿。
柳裁早有准备,并不慌乱,她道:“你此前说,让我嫁给肃王爷,是为我着想为我好。”
女德系统:“不错,你不嫁她,会很凄惨。”
柳裁:“我是否凄惨,此刻还不好下结论,但你爱肃王爷,胜过爱我。”
女德系统被她这两句话弄晕乎了,它问:“爱,什么是爱?”
柳裁:“爱,便是希望她好。”
女德系统更加不解:“我为你好,是爱你,为何要说我爱肃王爷胜过你?”
柳裁:“因为让我嫁给肃王爷是你和他的想法,而我有可以让自己更好的事情要做。我再问你,咱们互不相识,你为何会爱我?”
脑海里空荡许久,女德系统像是消失了一样,直到半盏茶后,它才缓缓道:“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怕你一个失了身的弱女子,无法独自生存,肃王爷是个强大的依靠,嫁过去,总能有口饭吃。”
柳裁笑了一声,“大街上的乞丐,有老有少,有康健有残缺,可他们中唯独没有女子,你可知为何?”
女德系统当然不知。
柳裁:“因为,一旦一名女子沦落街头,她便看不到翌日的晨光了,自然也不会被我们所见。
"被人掳走卖到平常人家里当媳妇已经是好命了,卖大户人家做丫鬟婆子命还不算差,可怕的是被卖到烟花柳巷、私家暗娼。”
女德系统不知她何意,问道:“正是如此,你才要敬顺肃王爷,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柳裁苦笑:“我想,咱们是陌生之人,你却仍旧肯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想,必然是忧虑女子前途的好人。
“你虽常以女子德行准则约束我,但说到底是以为我好为目的。然助我一人,也只能解我一人危困。
“这家食铺未开业的时候,我救助下两名食不果腹流落他乡的女孩儿。可我若嫁给肃王,困在王府后宅,不见天日,又怎能帮助的到这两位落难之人呢?”
女德系统沉默良久,终于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你想帮助身陷险境的女子?”
柳裁:“是的。等食铺赚到足够多的银子,便能帮助更多的女子,提供教学技艺或者工作的机会,有了傍身的才能,便可解救她们于水火,免于因不被男子所喜而难以活命的恐慌。
“但是要做这些,你便不能再逼迫我嫁给谁,路该如何走,我自会深思熟虑。”
又是许久无言。
“好,给你一年时间筹备,若你信守今时诺言,我自会解除绑定。”
与女德系统的谈判顺利结束。
柳裁厌恶它满口女子卑弱下人的说法,也不满它倡导嫁人从夫,她认为正是这些规训,让女子失去了谋生手段,迫使女子变为了男子的从属。
但女德系统却认为这一切都是为她好。
为一个人好的出发点当然是想让她好,而好的方式有许多种。正是想通这一关节,柳裁才有信心说服系统,莫再逼迫于她。
方翻开账册,泗水引着老丈着急忙慌地进了门来。
一通描述,什么凶神恶煞、强迫良家女子之类的话都骂出了口。
柳裁边给他倒水,边笑着道:“张爷爷,快别骂了,您放心吧,没什么事儿。您歇息会儿再回去,就跟那侍卫说到朱雀门前等我,酉时三刻,我准能到。”
该要解决的事情,躲不掉,况且她还许诺过要还钱呢!
本该立即便能将人接去王府,结果要耗费一下午的光阴。
裴寂在府里等的不耐烦,但他要居高临下从气势上压倒柳裁,不便亲自到访,显得他上赶着见她,倒要被她拿捏。
手里的《齐民要术》翻上一页又一页,实则一个字都没能读进心里。他担忧柳裁狡猾,别把府里笨嘴笨舌的侍卫哄的团团转才好。
眼看到了上灯时分,他更焦急忧心了,才起身,听到全公公乐呵呵地领着人往书房里来。
他道是柳裁来府,嘴角不禁翘了一下,想起要为自己讨公道,便赶紧收起笑意。
大马金戈往椅子上一坐,状似无意地翻看着书籍,似乎不为外间的热闹声所惑,脸色阴沉,甚有威严气势。
“表哥。”
一声娇滴滴的问安,如一缕琴音,妩媚悦耳。
裴寂抬头一看,只见一身着杏仁黄撒花衣裙的女子,正娇俏地向他见礼。
他滚动到猴头的话语顿时噎住了,抬手示意她不必拘礼,而后强掩失望道:“景瑜,怎么如此晚出府。”
崔景瑜对表兄冷淡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认为他天生便这般性子。
“听说表哥今日回府,不知身上寒疾如何了,日前进宫没能见到,今日得了空特地来瞧瞧表哥。”
说着,她接过侍女手中底来的白瓷汤盅,轻移莲步到裴寂的书桌前,“我亲自炖了一盅人参鸡汤,表哥莫要嫌弃。”
眼看她端着汤盅的手要推到自己眼前,裴寂赶忙敲了敲书桌,冷声道:“放下。”
这一声无异于斥责,崔景瑜脸色登时羞红,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汤放下。
她知晓裴寂有时不近人情,但谁让她管不住自己的心,愣是喜欢上这么一个冰坨子呢!
本不该此时进府,但崔景瑜坐不住了,姑母为表哥选妃,根本没有特意推举她,若自己再不自救,便要与表哥无缘。
青春年少,为情所困,这岂是她所能忍受的!
讪讪退出几步,她小心开口:“表哥尝尝是否合口味。”
裴寂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道:“夜将深了,你还是回府去吧!”
“我……”崔景瑜暗暗捏了一把衣袍,鼓足勇气道,“景瑜不该打搅表哥看书,我且到旁边阁子里坐会儿,等表哥尝完汤,告诉景瑜可有不合口之处,好叫我下次炖汤时注意。”
说罢,果真退下,往距离书房最近的一处水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