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太奇怪了,黎舟如是想。
这是他和阮寺的洞房花烛夜——也是他在脑海中肖想过无数次,期待过无数次的场景,阮寺那修长的腿,殷红的唇,冷冽的眉眼,无论何时想起,都会让他心脏怦怦乱跳,全身血液沸腾,躁动不已。
而眼下红烛帐暖,春宵苦短,终于和痴盼多年的心上人交颈缠绵,夙愿得偿,他应该是满足而幸福的。
可黎舟却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似乎都在叫嚣着,抗拒着阮寺的接触,他极力压制,但效果甚微,随着这种抗拒愈演愈烈,之前攀附在阮寺腰间的双手好似被数以万计的蚂蚁嗜咬着,无处安放,为了避免碰到阮寺,他只得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头顶的红纱帐还在不断晃动,阮寺闭着眼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黎舟撑着有些发胀的眼睛看着那些小汗珠,看着它们逐渐汇聚在一起,沿着阮寺的额头一路往下,流到他纤长润白的脖颈上。
“啪——”
汗滴从阮寺的喉结处滚落,恰好落在了黎舟的嘴角,黎舟下意识舔了舔!
咸的!
和眼泪一样!
这个认知让黎舟游离的意识稍微有些回笼,他开始思考自己这不管是从身体还是心里愈演愈烈的抗拒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只是叶公好龙?不是真的喜欢阮寺?
不!
黎舟很快摇了摇头,将这个堪称可笑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整个晋阳城谁人不知,黎家二少爷黎舟痴恋阮家大少爷阮寺,情根深种,纵使阮家大少爷心有所属也痴心不改,苦等多年,终于等到阮家大少爷发妻离世........当然也有人在背后传,是他黎舟不分昼夜的诅咒,使得阮夫人英年早逝!
不过,不管外界怎么传,这锲而不舍的毅力,也堪称痴情界的典范!
而且,黎舟也自觉这么些年他从没有忘记过阮寺,一刻也不曾忘记,阮寺这两个字,已经刻在了他的头骨里,等同于永恒!
能做到这个份上,那毫无疑问,自己是很爱很爱阮寺的,可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了?”身上之人许是察觉到他的异常,好看的眉眼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黑曜石般冷冽的眸子却空洞漠然的令人发慌。
空洞,犹如一潭死水般的空洞,对上这样一双眸子,黎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叫嚣着的抗拒仿佛马上就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即使是这种时候,做着世间最最亲密无间的事情,阮寺的神色依旧那么冷淡,没有丝毫起伏,那么高高在上,聛睨一切,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施舍。
他盼了十年,到头来,得到的不过一具没有感情的傀儡罢了!
黎舟忽然感到喘不过气来,心尖儿仿佛被人狠狠揪住般生疼,原来不是他在抗拒阮寺,而是他的心在逃避伤害,毕竟这世间,可以伤害他的,唯有阮寺一人而已!
阮寺并不是天生没有感情,只是,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另外一个人,时至今日,那些黎舟刻意忽略的部分,都像雪花似的纷至沓来。
“阮寺在妻子董氏的坟边跪了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阮寺又在董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阮寺将阮家家产的一半孝敬了董家!”
“..............”
如此情深义重,怎能说没有感情,黎舟自嘲的笑了笑,看来,他的命还真是不好,没有灵魂的躯壳,他当宝贝似的供着不说,还倾尽全力给了阮寺一个名分,这一场婚礼,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黎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笑得出来,但估计笑的比哭还难看吧,“阮寺,你竟连阿元都不如!”
“嗯?”阮寺薄唇轻启,许是被黎舟的突然发笑刺激到,空洞的眼中恍然有一丝名为愤怒的神色,“阿元!那是谁?"
黎舟又笑了。
阿元——
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傀儡人偶!
那个他年少时依照阮寺模样做出来的傀儡人偶!
那个在阮寺找到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傀儡人偶!
与身上之人相比,虽无血无肉,但胜在有情有义,他似乎更加贴近自己年少时爱慕过的阮寺,可惜,他已经消失不见。
黎舟觉得心脏某处抽疼了一下,他皱着眉头下意识推了阮寺一把。
“没谁!”一个替代品,一个傀儡罢了,黎舟将目光移向别处,只不过,这个傀儡却比你这个真人有情有义多了!
“不许想别人!”阮寺伸手捏住黎舟的下巴,逼迫黎舟与他对视,“我们成亲了,你不许想别人!”
“呵呵,成亲?这也叫成亲?”
黎舟越发的想笑,阮寺面无表情的说出成亲两个字,真是讽刺极了,而他的表情越是平静,黎舟就越是疯了似的想撕破阮寺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孔。愤怒也好,悲伤也罢,只要不是面无表情,怎么样的都行。
“为什么不叫成亲?”阮寺的眉头皱了皱。
“你和我这不叫成亲,这叫无媒苟合,懂吗,无媒苟合!”黎舟十二分的耐心,“你和董小姐那才叫成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声势浩大,万人空巷——”
“但我喜欢的是你!”阮寺打断了黎舟的话,他指着自己的心,“你,一直在我这里!”
黎舟忽然泄了气,阮寺不愧为阮寺,连说情话都这么的高高在上,不带丝毫感情,可他竟然很吃他这一套,相不相信是一回事,有生之年,能从阮寺嘴里听到喜欢,他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随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黎舟认命般道,“好,刚才是口误,我要叫的是阿阮......一直都是阿阮,我的心头好,白月光一直都是你,阿阮!”
他说的很认真,像是对阮寺说,又像是在提醒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阮寺,没有了之前的抗拒,深情款款的模样倒有十分真了!
然而只有黎舟自己知道,这幅深情的面孔底下掺杂了多少水分!
他似乎.......不能再毫无负担的说出喜欢阮寺这种话了,至少,他觉得,他喜欢的已经不是面前的这个阮寺!
“你不舒服?”阮寺盯着黎舟看了一会儿,漆黑的眸子里面闪过黎舟看不懂的情绪。
黎舟没有答话,就那么回望着阮寺,舒服?不存在的,怎么可能会舒服,他现在感觉自己是雌伏在一只傀儡身下,没有将阮寺从身上掀下来,是他不甘心罢了。
嘴里却极度戏虐道,“舒服,舒服死了,阮哥哥,你让我舒服死了!”
“...............”
阮寺一愣,眼里是藏不住的怒意,他干脆的抽身下来,径自睡到一侧。只留给黎舟一个冷漠的背影。
..........
阮寺生气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黎舟并没有往日的诚惶诚恐,他甚至为能够激起阮寺的一丝情绪而感到痛快,就像把捂着的旧疮疤猛地撕开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同时,阮寺从他身上下去的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就好像年少时正战战兢兢的被颇为严厉的父亲考察学问,抓耳挠腮之际,父亲却临时被人叫走了!
虽然知道父亲还会回来,考察也并没有结束,但当下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的黎舟没有动,喜床很大,他依旧仰面躺着,眼中却有泪水不断涌出,悄无声息!
十年前,阮寺成亲,他看着坐在喜床上凤冠霞帔,含羞带怯的董小姐,恨不能以身替之,十年后,阮寺与他红烛暖帐,他却恨不能化身利刃,刺穿阮寺的心脏!
他和阮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桌上的红烛“噗嗤”一声,爆了一个大大的烛花,一滴蜡油顺势流到了烛台上,明晃晃的,仿佛一滴眼泪。
像极了那一年母亲离世前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清泪,而就在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阮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