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名从“身份核验处”走出来,背着沉甸甸的包,包里叠放好那张居住证,轻飘飘的,没多少重量。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对这里的归属感。原以为一步到位直奔下城区,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她还得另辟蹊径。
失落之余,更多的是厌烦。
以前有事,她第一反应是找师兄,师兄搞不定的,她就可以不用努力了。这是她第一次办“公事”,一次性体验到前世臭名昭著的“踢皮球”和这个世界独有的“系统优化”。
好在,支飞羽问到另一条去下城区的路——巡逻站。
巡逻站是一号基地设在基地外的驻扎点,每个巡逻站下再分区域设点管辖。当初在山坳坳里,支飞羽作为驻守人员,收到巡逻站的信号,立即率队赶去救援。
因为巡逻站的特殊性,加上猎人工会人手紧张,驻扎人员的质量层次不齐,预备猎人、退役猎人、无证居民区的人等等,都混在一起,甚至还有尤品这一类高中生。对其他人而言,留守巡逻站是为了挣钱,磨合团队合作,对于还没有毕业的高中生,这是个诱人的饵——刷履历,而履历是猎人学校的敲门砖之一。
无证居民区的人普遍活不长,年纪都不大,有些机灵的能混在队伍里好长一段时间。久而久之,就有了“代刷客”。代刷客在代刷期间,可以用临时准入证进出下城区和无证居民区,搞些小生意。
“能上学吗?”路名更关心这个。
“你用的是别人的名字,去学校也是别人去。不过,每一次代刷结束,对方会按时间长短结算积分,如果有额外收入,可以用临时准入证去下城区把东西卖掉。跟红兽有关的东西,下城区可以卖的贵一点。”支飞羽手指敲击光脑,简单回复对面发消息的人。
路名靠在墙上,一边等他,一边发呆。
巡逻站是个好跳板,但跳不到她想去的地方。活着这么难,人生这么短,套着一个假身份,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支飞羽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正好瞧见罗正文的催促,随手回了句“马上”。
居住证的事暂告一段落,他得回去了。
眼睛一瞥,他看到微微仰头、双眼无神的路名,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去上学?”就没见过哪个同龄人这么爱上学的……鲁胖子除外。
路名侧过脸,望着支飞羽的脸怔怔的出神了会儿,才小声回答:“我会读书。读书好,可以过得更好。”
“走吧,我送你回去,尤维还在等你。”支飞羽抬手指方向,正好落在路名后面一步,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撇到她背上沉沉的包。尤维说,路名的光脑坏了,尤品弄的。
这才来基地多久,光脑坏了,居住证到手了,支飞羽真不知道这人是倒霉,还是幸运。
“读书,未必有你现在过得好。”
“那是因为你很强,很厉害,而我很弱,经不起折腾。进学校安稳读几年书,学点东西,找个岗位,这样就很好。”路名边说边放慢脚步,和支飞羽并行。
她和支飞羽不一样,她习惯了这个世界没有的安稳,所以拼了命的要回到从前的生活。
这份近乎本能的执念支撑着她从泰林走回来,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就算顺利毕业,也未必会有心仪的岗位。刚刚那个,大概不是本专业毕业的学生来任职。”和路名说话,支飞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个人来基地之前过得有多差,看她几天没见个子窜这么快就知道,这人从小生活不幸,怎么会有那么强的信念,觉得自己会过得好,往前走的路一定是正确的?简直就是一头拉不回来的犟驴。
“如果不读书,那是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路名轻笑一声。
走后门的哪儿都有,但也不是所有后门都那么好走的。要是没有一张毕业证,那个女生凭什么坐在那间办公室?
这种事,看破不说破。
支飞羽皱了皱眉头,不理解她的想法,“去巡逻站做代刷客,未必会比读书差。光读书,不进猎人学院,养殖学院的日常开销非常大。”
“我知道,一个人做什么都很难。”路名远远地望见尤维和支飞羽表哥站在角落里说话,把原先准备好的稿子精简些,道别:“居住证也这样,就因为走这条路的人少,我想走就会难一点。没事,总归会有办法的。说不定我会找到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大概是不可能的。
正巧,尤维不知道和罗正文说了什么,脸色一沉,撇开脸,看到迎面走来的两人。她刚抬手招呼,一辆推车连带四个人呼啦啦从面前经过,将人挡住。
四名身穿黑色制服的人神色冷漠,快速向前移动,穿过通道。
风起之时,裹住脸的白布被撩开一角,露出血淋淋的一段脖颈。在大动脉的位置,一个巨大的切口裸露在外面,十几个鼓包挨挨挤挤从里面伸出来,夹缝中延伸出粗壮短小的触须,每一个触须上都有吸盘,吸盘的蠕动像一张脸。在灯光照进来的片刻,那些吸盘渐次变成狰狞的笑脸。
“那是,红兽?”说话时,路名感觉自己的喉头发紧,有点干涩。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说不出来,只觉得从鼻腔里钻进来的血腥气不只有这些躺着的人的,似乎还有她的。脖子、肩膀、手、腿,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隐隐作痛。
一车四排,白布裹脸,身体遍布创伤。
一车接一车。
“应该是最先一批出发的猎人。”支飞羽的目光越过车流,注视表哥和尤维。尤维神色如常,对于这种事,她总是表现得很克制;罗正文则一脸兴奋,看来有新的发现,难怪急着找他。
“基地里有猎人的墓地吗?”有时间的话,方便的话,路名想去参观一趟,更直观的感受、了解这个世界。
车流很快见底,这一趟大约有三十多人,如果从地面上运输,除了崎岖不平的路,白布下的惨状暴露,或许会引来恐慌,负责运输的人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从这里走。在外设点,血腥气到处都是,身上带伤更是稀疏平常。
支飞羽花半分钟思考墓地和猎人之间的联系,震惊了:“为什么会有墓地?”
路名懵了,大脑反应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哦~红兽的血具有感染性,这个我知道,我刚刚不小心忘了。那他们是被送去处理伤口吗?处理干净伤口后呢?”
“实验室会接手后续的具体事宜。”罗正文走过来,恰好听了后半句,勾着支飞羽的肩膀说道。
“队长,这个拖油瓶说他也有资格参赛。他不能和我们一队,我们这次好不容易刷够分数,可不能刚进去就被人踹出来,那以后跟学长学姐联合训练,我们绝对会被笑到毕业的。”尤维就差在脸上写“嫌弃”两个字。
罗正文怒了:“你说谁拖油瓶呢?没有我,哼,你们生病了受伤了就等着伤口恶化感染流脓发烂发臭吧,到时候就是臭咸鱼一条!”
尤维毫不示弱,手指着罗正文硬挺的鼻梁,呵呵冷笑,“就算烂在里面,我也不要丢人现眼。”
罗正文神色一顿,脸颊的皮肤动了动,眼眶中多了两滴泪水。他吸了吸鼻子,哀哀戚戚挤到路名和支飞羽中间,头靠着表弟的肩膀,抽抽嗒嗒地说:“哎~想我们小时候,从来都是表哥表弟亲,没想到长大了,表哥没忘了表弟,表弟倒先有了别人,把表哥抛到一边了。果然,血缘虽在,距离远了,感情就淡了。”
路名被这一出变脸整得目瞪口呆。
很难相信,一个衣着考究还带单边眼镜耍酷的人,说哭就哭,一开口,茶香四溢。
就是可惜了支飞羽,看脸色,他能立马呕出来。
尤维可不惯着他,直接伸手去抓人,“松开,闪一边儿去,少给我惺惺作态。就你那干啥啥不行,尖叫第一名的能力,去了别的队说不定能大放异彩。”
罗正文躲到路名身边,绕过尤维后背,笑嘻嘻地跑到支飞羽另一侧肩膀,“考虑一下,表弟,我真的很有用的。”
支飞羽笑不出来。他不是担心罗正文拖后腿,而是比赛资格出现变动。
罗正文是认真的,意味着大赛规则存在修改的可能。这项比赛的创始者是言榕,其影响力在基地根深蒂固,数十年来无人可及,难以撬动。规则变动,说明有一股外界的力量在冲撞它。
“你真能参加比赛?”
“九成把握,怎么样,带我一起呗?我保证从明天开始坚持锻炼,一定不拖你们的后腿。当然你们也不能松懈。”他话还没说完,一团布料直接塞进嘴里。
尤维拍了拍手,任由缺一节的衣袖在空中晃荡,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要你管,话真多,烦死了,干好你自己的事。哎队长,你们的事弄好了?我能把路名带走?她订了旅社,我送她过去。”
“不是光脑坏了吗,坏了住不了旅社。”支飞羽一边帮罗正文掏出布料一边说。
“噢~”尤维长长的应了一声,在路名失望的目光里,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她抱着胳膊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这咋办?你要是不嫌弃,我把我之前用的旧的给你?”
买新的是不可能的,多贵啊,不是谁都像队长似的财大气粗。更何况,她还有个拖油瓶/闯祸精挂在脚脖子上。
“没问题,我都行,能用就行。”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路名正愁没光脑用,存款也不剩多少,省一点是一点,就算现在花个一万积分买光脑,她都得犹豫犹豫再犹豫。没有光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寸步难行。
“哎你们俩的事搞定了,考虑考虑我呗?”罗正文还不死心,目光在三人身上转啊转。
“我不同意,我代表我们队其他人投反对票。”尤维面无表情,如果眼神有力量,她真想一个白眼把这家伙送到十几米外。
“先说说怎么回事吧,如果规则变动,我们就必须做出调整。”支飞羽有些不耐烦,最讨厌这种临时决定。他揉了揉鼻梁,暗自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对这种意料之外的变故颇感棘手。
罗正文一看有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根据实验室那边的观察,其实昨天就送来一批材料,嗯,我继续说,研究员那边有一部分人怀疑基地正在被某种生物包围,当然,有人支持就有人反对。毕竟这个事情太耸人听闻了哈哈哈。”
“理由,谁发现的,什么迹象表明?”支飞羽皱紧眉头靠在墙上,对罗正文的话信了大半。
这个发现如果被证实是真的,那比赛规则被修改是必然。只是,照这个趋势,赛场很有可能设置在基地外较远的地方,大量没有毕业的学生会被喂进红兽的嘴里,成为材料。而罗正文这一类人,就是研究院的眼睛。
“具体是谁不能说哈,支女士不让我说,说说其他的还可以。之前研究院不是有个研究员在泰林出事了吗,那个倒霉蛋被找到了,材料就在实验室,昨天的材料刚做完基础分析,两边的研究员有交叉,一合计就发现不对劲。生物嘛,本来就很神奇,大进化之后更牛逼了。所以教研组觉得为了基地的未来和学生的安全考虑,你们需要我们的援助。”罗正文慷慨激昂的说完。
要不是说的事不能张扬,就他这压不住的微表情,几次被支飞羽眼神警告的嗓音,怕是得来个喇叭才过瘾。
路名对比赛并不关心,那是学生的事,“你说的那个材料,是不是刚刚那些车推过去的人?”
罗正文脸上就差写三个字:不然呢?
他没有回答路名的问题,而是看向支飞羽,“她不是都能办居住证了吗?连这都不知道?”
“办居住证的积分是她自己弄的,我没帮忙。”支飞羽一脸无奈。
“哇哦”,罗正文不带一丝赞美的发出气声,啧啧啧砸吧嘴,千言万语汇聚成简短一句话,“你,运气真好啊。”
“可能否极泰来吧。”路名敷衍着,笑不出来。
这一生,她的终点,就是一辆小车上白布裹脸任人鱼肉的材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