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雀落枝头,啼唱婉转,商扶砚出门右转,身影落在门扇格心上,行至出廊拐角后便不见踪迹。
桑落咬着筷子,见他着实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她嘀咕起来,“一口没吃,就饱了?”门外园景新绿铺陈,芳菲迷离,花落几朵,叶生几寸,她思来想去,碎碎念道:“飞云令魂?……什么东西?”
她抬起手,随行的婢女递来手帕,“公主。”
她未看,随手拿起,肆意按了按唇角,丢在桌上,起身往外走,“跟我去西侧院找她。”
婢女拾了手帕忙慌跟上,“公主等等奴婢!“
她一路跑出去,撞见玄七拦路,脚步刹住,身后婢女措手不及,急忙停下,乱站不稳,跌在地上,她回头一眼,未理,问道:“玄七?鸣一呢?”
“鸣一跟王爷出去了,公主找他何事?”玄七又往路中间挪了挪,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婢女爬起身来,顾不得身上脏污,低首站好,桑落看她一眼,抿唇撇了一侧嘴角,不满道:“你们故意的,明知道鸣一与我更好些。”
“公主,鸣一年少,心善温和,但办事,还是卑职熟络,公主有什么事找我就是,但若无事,卑职这便送公主回宫吧,免得太妃担心。”
“担心什么,我在靖王府与在宫里没有区别。”桑落目光扫过连廊桥径,除了当值巡视的影卫,别无他者,“商扶砚呢?他去哪儿了?”
玄七拜道:“王爷只道出门去,并未与卑职交代,只说照看好公主殿下。”
桑落上下瞧他,不大喜欢,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找莫念说几句话,你让开。”
玄七抬眸一眼,低首道:“是。”
他侧开道路,看着桑落与随行婢女打自己面前走过,他跟在二人身后,穿过月亮门,身旁流水往东,他们往西。
玄七隔三步跟随,桑落回头看他,他点头微笑,她翻了白眼。
莫念认真吃了自己的早膳,无事可做,脱了鞋袜,抱着盖毯躺在榻上。
她眼睁睁看着房中香炉轻烟袅袅,身后点苍石雕屏凉意浮散,她渐渐闭了眼,无意识地正要睡过去,兽首香炉另一头,房门“砰砰”响起来,力道十足。
“莫念!教主?念念!”桑落高声唤她,似不知该叫什么,索性都喊了出来。
莫念猛地一睁眼,脑子懵懵,有些嗡响,坐起来,听着敲门声,想了片刻,“好像是……是公主?”她前去开门,将挡路的鞋袜踢到一边,赤脚踩在地上,腰链轻轻摇动,项上火玉歪在锁骨一侧。
“公主殿下。”她开门便拜,扣指行的是南疆之礼。
桑落将她扶起,带进屋里,“坐,别客气,当自己家。”婢女跟着她,在她坐下之前倒好了水,放在桌上。
“莫教主,我有一事请教你。”她端起瓷杯就喝,拉着莫念坐下。
莫念等她喝完,脑子还有些睡意未消,“请教……什么?”
桑落将杯子放下,问道:“莫教主,飞云令魂是什么?”
莫念恍神一瞬,慢慢开口道:“飞云令魂……便是我南疆号令四大门宗之物……虽说是物,却非实体,是在我体内的一种蛊灵,四大宗主体内皆有契蛊,故而必须听蛊灵号令。”
“蛊灵?”桑落从未听过这种东西,思及商扶砚说要将这东西送她,起了一身粟。
莫念轻轻打了个哈欠,“是啊,我从小就……啊,也不是……是师父捡到我之后就在我身上种了蛊灵,那是南疆教主才能继承的东西,公主有所不知,蛊灵相渡的时候,可难受了,我此生不想有第二次。”
桑落唇角扯了扯,“嗯……教主辛苦了,南疆……安稳无虞,都是……各位的功劳嘛。”
“算不上什么功劳,只不过是太祖皇帝的旨意,我们历代遵从罢了。”莫念低头抠了抠手指,将落在桑落脚边的纱帛拾起。
桑落微微点头,留意着她的动作,将脚往桌子底下挪了挪,“那教主何时回去?可有带人一同来京城?”
“没有……就我自己来的,他们知道时都反对我离开,可我就是想来……我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地方,只做一件……别人让我做的事情。”
桑落不解,“啊?可只做一件事更简单,更舒服呀,为什么不呢?”忽又双眼一亮,又道:“南疆……好玩儿吗?”
“仙民与灵魅同生共存,公主觉得呢?”莫念托了腮看她,饶有兴致。
桑落目光转开,四顾房中清简,眼见唯莫念还算身负华彩,晶莹光鲜,她摇头道:“不,我还是喜欢呆在一处,安安稳稳,与我所熟悉的……同归一处。”
莫念低眸一笑,“嗯,公主心安……亦好……”
玄七靠在门边听着,眼神与一旁影卫对上,低声道:“你们在这看着,等王爷回来,明白吗?”
“七哥是要去哪儿?”影卫问道,声音比他更低一些。
玄七招了不远处几名影卫上前来听,几人围在一起,离房门远了些,“昨夜苍梧大街死伤太多,王爷进宫去了,我去街上看看,官兵还在处置韶音楼里的人,你们记得盯紧桑落公主,莫教主只要不离开此处,一切无碍。”
一影卫拍了拍胸脯,以此表示自己成竹在胸,“七哥放心,莫教主好相处,时常与我们打招呼,总不至于把我们都杀了。”
玄七推了他的头,“傻货,跟你打招呼的人许是想对你下手。”
房门拉开,“咣当”一声,莫念送了桑落出来,“多谢公主来看我,还陪我说话,公主慢走。”
桑落回过身来,给她行礼,道:“莫教主切莫多想,商扶砚就那脾气,我也是闲来无事罢了。”
莫念尴尬笑笑,“嗯……尽我所能。”
“等我有机会,许也会到南疆瞧瞧。”桑落眼中带了几分锋芒,炯炯之色不知是鼓励莫念还是鼓励自己,她将莫念双手握在一起,捏了捏,“念念,你就在这里好好住下,你没错,该有自己的日子。”
“多谢长公主。”莫念从她手里挣脱,试图行个龙霓女子之间的礼,稍稍一动,曲了膝,却忘了是左边还是右边,她又站起来,抓起桑落一只手,用力压了一下,“公主心善,心善则福气好,日子定会顺遂的。”
桑落经她一扯,没站稳,前后趔趄几步,瞠目看她,尴尬一笑,将自己的手抽出,往后退了退,“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玄七与几名影卫于廊下低眸肃立,日光照落,腰间障刀鞘身卷云鎏金,桑落看过一眼,敛尽面上神色,却月烟眉饰有珠钿,微动轻挑,她道:“走吧,跟屁虫。”
“公主可是回宫?”玄七恭谨抬眸,正色问道。
桑落下巴微微一扬,“不,我在浮望楼看书,商扶砚那么多书,我还没看过呢,等他回来你便带他来见我,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玄七唇角牵起,“是,公主随我来。”身旁影卫退至出廊两侧,他对莫念颔首示意,带路往东,桑落随他而回。
婢女交手低头,碎步小跑,三人身影转入山石堆垒之处,莫念未从那里走过,喃喃道:“原来那里也有路……”她兀自回房,关了门。
玄七将桑落带回浮望楼,称城中有事,只身离开。
“你们小心守着,我出去看一眼,尽快回来。”
数名影卫改伏于楼阁周外,飞檐梁下紫袍银鹤化作虚影暗藏,玄七自正门踏出,沿街往东,自东面角门一侧折返,攀过墙角落在楼外堆石遮蔽处。
他倚在山石靠墙一侧,抬头望天,时不时看一眼二层出廊露台,梁上影卫持刀静坐,他抱手而待,片刻,有影卫声音自园中小径传来,“七哥呢,我找他有事。”
“七哥?他刚走,怎么了?”
“没,也不是急事,我去一下那边蓄点儿水。”
两串脚步声各往一处,一个走远,一个走着走着化作衣袍翻响,有人攀上了浮望楼二层戗脊。
二层出廊本就无人看守,门内藏书满室,他翻过栏杆,正欲进门,身后梁上似落下人来,他颈后一痛,目眩失明,再起,已在暗室。
玄七将水盆放在一边,蹲下看他,“说吧,我懒得问。”
那影卫倒在地上,双手反剪捆在腰后,好不容易抬起头来,额前发丝滴着水,眼前重影,“七哥……七哥,我不是故意的,七哥,我小时候穷怕了……”
玄七不屑一笑,“哦,合着王府太穷了是吧,还是别人家漂亮是吧?”
“不是,虽说都在王府,可我们外院当值的银子比你们少啊,家里婆娘带着孩子,炫耀惯了,吃穿用度都要好的,还有老母要花销,这不是能多捞就多捞嘛!卑职心想,左右只是传个消息,那赵大人又对王爷有恩……”他挣扎跪起,双眉下撇,拧出一脸苦相。
暗室孤立一间,落于王府东面一角,房中四壁空图,唯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不见天日,唯一的桌案上孤灯一盏,只照见两人身旁近侧。
暗处有铁链落地,铮响一声,商扶砚从中走出,灯华一丝一寸描出他面上轮廓,于他眼中凝成一点火星,颇似蛰伏的猎兽睁了眼,一步步走来。
那影卫跪在地上往后挪,身后无光之处伸出两道寒刃,将他脖颈夹在中间,他猛地停住,浑身僵直。
商扶砚于他面前站住,手中断魄紫玉光动,漠然道:“赵庆嵩?”
“是……是……是……王……王爷……”那影卫口中一字也吐不完整,浑身在颤,连眨眼都在迟疑。
商扶砚低眸一瞬,转身离开,“算了……赶出去就是。”
他将房门拉开,春寒倒入,夜色携来雨气,宫灯照落之处千丝万缕,数十影卫立于园中花下,障刀在手,似已等候许久,鬓发已湿,贴在额前、脸侧,肩上落花湿透。
玄七将房中影卫押起,自商扶砚身旁经过,推出门去,“谁要走,可以与他作伴!”
园中无人擅动,唯剩滴水落叶之声,雨丝轻语,玄七将人押往王府东面角门,鸣一持刀而来,撇了一眼,于商扶砚身侧叩下,“王爷,莫教主在房中不曾出去,属下方才已经看过了,看守的弟兄们还禀了些旁的……”
商扶砚未等他说完,只道:“就地……关起来。”
雨若飞雪,愈加密集,园中影卫抬眸转身,踏过满地荼靡,冒雨往王府西侧院奔去。
暗室残灯未消,商扶砚自出廊踏入雨中,不急不慢,眸中茶凉霜结。
鸣一自房中暗处端出一方卷角托盘,两个方形漆盒浮雕落花流水,金锁坠珠未扣,左右盒面各放一顶凤冠,摇晃几下,皆翻倒,侧压一旁珠钗。
他来不及整理,手臂挡了挡,保证不掉下来,顶着细雨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