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再往上,车就开不过去啦,得用脚走哟。”
“好,大爷,麻烦您了。”
从堆满破纸箱的三轮车挤上去,现在是挤下来。贴在车上已经耷拉了一半的福娃画像,随着动作幅度颤颤巍巍,贴着它的绿皮三轮也咯吱咯吱发出干涩的叫喊,听着是在控诉了。
穿着驼色外套的女人跳下车,皮鞋落在和“时髦”毫不相干的黄土上,把旁边一只西瓜虫吓得逃走了。穿着白色汗衫的大爷,古铜色的脸上爬满皱纹,和不远处群山的千沟万壑紧密链接,在诉说代表“与世隔绝”的世界。
大爷一边帮女人卸行李,一边好奇问:“你这个女娃娃长的这么俊,看着学问也好,做啥子要到这穷山僻壤咧?”
女人的长卷发伏在瘦削的肩膀,随着搬行李的动作左晃右晃,浓密的眉毛弯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说:“大爷,我是来支教的,就是来教这里的孩子读书。”
“光自己有学问没有用,重要的是把学问带给别人,撒播出去,才叫真本事嘛。”
大爷一听忙直起腰来,瞪大淡黄色的眼球,布满老茧的手抓住汗衫来回搓,“哟,原来是个老师哦?你看俺笨哩,都没看出来!”
他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讲:“老师你看着就有文化哩!俺孙孙就在山上的学校念书,如果能被你教,一定能上哩上大学!”
池愿安拉着行李箱背着包,转头回了一个柔和的笑,说您过奖,我一定好好教。
山路崎岖,虽然打着手电筒,行李也不算多,但人在黄土戈壁里,显得如蚂蚁一般渺小,池愿安沿着土山路慢慢“挪”,终于在天将将黑的时候到了学校。
被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带进员工宿舍,她在这支教了三年,住在隔壁屋,头发扎成个马尾辫,眼睛很大。
说是宿舍,就是一片水泥地上放两个铁架床,旁边一把看着很有年头的木椅子,上面的红色搪瓷盆积了一层灰。
“这里的条件就这样,你多担待。如果想用水,院子里有井,得自己打。今天你也累了,歇歇安顿安顿,明天一早到教室,和孩子们认识认识。”
池愿安脱了盖着一层灰的外套,搭在椅子上,“好的,麻烦您。”
女老师见了笑起来,说:“以后在这可得少穿这种衣服,不然全都得变成黄色。”
池愿安也笑起来。
等把床铺好,洗漱用品和衣物整理好,天已经全黑了。六月份的天儿本来就热,池愿安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像被糊了一层粘腻的桨。她深吸口气,想了想,还是去井旁打了一盆水,工具是洗干净的陶瓷盆。
宿舍有个隔间,有帘子,能上锁。椅子拿过去,衣服搭上来。女人纤细的腰肢显出来,蝴蝶骨顶在皮肉上,拿湿毛巾轻轻擦拭身体。黑发打卷儿,把脖颈遮住了。
“吱呀————”大门突然被推开。
“!……谁?”池愿安猛地回过头去,隔着隔间的帘子盯着大门,大门的锁是坏的,女老师说明天就找人修。
虽说隔间能上锁,但一个人置身陌生的环境,难免紧张。那个人的影子透过光亮显过来,应该是打了灯。
没想到那人听见声音,手猛一抖,连带着影子都开始晃,像是受了很大惊吓。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嗫嚅说:“是……是王老师让我来的……她说要给老师……来送……煤油灯和教案……我……我不是坏人……”
是个女孩的声音,声音细细的,在发抖,听着也是上学的年纪。
估计是学生。池愿安想。她放下戒心,隔着帘子看向女孩,柔声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害怕,我是明天要教你们语文的新老师,叫池愿安。池塘的池,愿望的愿,安宁的安。”
“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小花……”
“小花?”
池愿安笑的眼睛眯起来,“很可爱的名字。是桃花还是杏花?还是别的呢?”
对面久久没有说话,只听的到呼吸和着蝉鸣声。
池愿安暗暗懊恼,都不知道人家长什么样,就东问西问的,小女孩估计害羞了。
“是……是茉莉花……”
“老……老师再见……!”
池愿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着对面“哒哒哒”的跑掉了。她愣了一下,轻轻笑出来。拿着毛巾继续擦身体。
茉莉花吗?
挺可爱的。
逃跑的小“茉莉花”,跑了几分钟才放慢脚步慢慢走,煤油灯在前面一晃一晃,是暖黄色,她的脸却是火辣辣的红色。
拿手搓搓脸,两只杏眼的瞳仁很黑,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
老师的声音真好听,特别温柔。
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和她说过话。
小花的嘴唇微微抿了,揪着自己的头发,瞳仁中闪过一丝懊悔。想:
如果是老师教她,她一定要好好说话。
不会再逃跑了。
池愿安穿上睡衣出来,发现教案被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走过去坐下,拿出从初中就开始使用的黑色钢笔,借着煤油灯的光,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字的最后一撇带个小勾,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直没能改过来,还被妈妈笑了。
妈妈是初中的校长,教英语。喜欢种花弄草,有点卷的头发染成酒红色,对学生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娘家那边一直在做生意。
爸爸在公安局工作。眉毛又粗又浓,唯一的爱好是坐在阳台躺椅上喝茶看报纸,比较不苟言笑。
想到爸妈,池愿安上挑的眼尾垂了,望着窗外沉默。
他们本来不想让她来支教,说山区太危险了,条件又不算好。让她大学考个研究生,听安排进离家近的公立高中做老师,里面还有熟人,未来有保障。
她久违的和爸妈吵了架,说自己想去支教,想去教贫苦的孩子们读书,不想过温室里按部就班的生活。
回到学校,没有再征求父母的同意,私自递交了支教申请,飞到距北京老家千里之外的广西深山教书,上飞机前因为赌气,也没有接妈妈的电话。
想到这里,一口气沉闷地呼出来,打了个转儿,把额头前的发丝卷了。池愿安清瘦的骨咯在木头的椅背上,两道秀丽弯浓的眉毛蹩起来。
山村夏夜的风还算凉爽,从木窗户的缝隙里吱呀一声钻进来,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池愿安一怔,起身嗅闻,朝窗外看去,不远处宿舍上方挂着的油灯下,有点点黄白攀爬在院子的篱笆上。
是茉莉花。
小花。
池愿安想起了那个声音细细的,和她说话会害羞跑掉的女孩子。
想到她像小兔子一样哒哒跑走的声音,女人轻轻笑了出来。站起来把桌子推了,挡住没有锁的大门。
躺倒陌生的床上,盯着陌生的水泥天花板,她想,
一定要好好教书,让孩子们尽量有好的生活,让爸爸妈妈慢慢理解自己。
煤油灯的光打在墙壁,睫毛的影子扇了扇。
她是一头闯入海洋的鹿,不折不扣的“外来者。”说一点都不惶恐是假的,她没有成熟到这个地步。
但代表“憧憬”的清泉从心里漫出,汇入一望无际的海,细细抚平她心底的不安。
明天一定要给孩子们留个好印象。
这样想着,外来的“池愿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