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眼瞅着家门口那一片成熟的稻谷，眼底一沉算了算日子，这是老二离开的第六年了。
老二何许人也？那可是六年前风云叱咤全镇的地痞，对，用十八他们村里的话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混账东西”。不过老二没把这些放在心上，用他自个的话“都是凭自个的双手吃饭，没啥不一样的，村里的那帮家伙那就是嫉妒”。可谁又能说他句不是呢，乡下人胆小又怕事，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就会一溜烟的跑走，老二最见不得这个，常骂他们没有骨气。
十八和老二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从小一开溜长大的两人，叫谁也没想到，一人老老实实的成了务农的好伙计，一人却走上了村里人说的不归路，常有人劝他断了与老二的来往。十八可不管村里人怎么说，照旧和老二打着交道，村里人不知道，十八还能不知道啊，老二以前啊不是这个样子的。从什么时候就变了呢？大概是从老二的亲娘死了之后吧。
从十八记事起，就常听人说“老二的娘又开始发疯了，家里被砸的满地狼藉，难不怪老二的爹要到百公里外的镇上去干活，这谁也受不住啊......”老二听得这些总是默默的走开。十八从没见过老二的爹，也不知道老二爹娘之间的事情，有人说老二的爹死在了矿下，尸骨无存；也有人说老二的爹跟着镇上的女人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村里人的话，大多都是闲言闲语，谁也说不清。
老二亲娘在的时候，老二每天给他娘洗衣做饭，有时候老二忙不过来，十八也会去帮帮忙。有一天老二的娘死了，村里的人说是趁着老二不在家的时候误食了老鼠药，一炷香的功夫人就没了。那天老二和十八在一块上树掏鸟蛋，听到这个消息，两人冲回家看到没了呼吸的人直挺挺的躺在院子里，这是十八第一次见到死人，也是十八第一次看到老二哭。后续的事情老二一个人在处理，十八偶尔来帮帮忙，村里的人一个也没见，倒是看热闹的时候凑得比较多。
老二娘出殡的那天，村里来了一支部队，整村的人都去迎接军爷，好不威风。为首几个眼尖的人一眼看出被官兵们簇拥在马上的那人正是老二那失散多年的亲爹，一时之间激动难掩心头喜悦，冲进军队中急着认亲。众人将这支部队迎进村里，正有人去给老二报喜时，被老二的爹给叫住了，他翻身下马，在一群人的吵闹中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明白村里的人都是这样，你发达的时候来围着你转，你落寞时谁也不认识，这些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现在的荣耀是许多次拿自己的命换来的。老二的爹想着心下觉得烦躁不由的加快了步伐。
到家门口时，门口的白布刺激着老二爹的心，他是当兵的人，最是见不得这个，众人瞧见慢慢闭上了嘴。有不怕事的还在小声的问身边的人咋把这事忘了，老二的爹怵在门口，失去了推开门的勇气，他忽然想要逃离，忽然又想起了这些年战场上死去了千千万万的官兵，恍惚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白压得他喘不过气.....
“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里是戴孝的老二、帮忙的十八和即将出殡的草席棺材。里面的人想要出去，外面的人想要进去。两拨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隔着一道门，谁也没有迈出第一步。
老二娘死的那年，老二十六岁。
老二成地痞强盗那年，老二十七岁。
十八晃了晃神，又想起六年前老二走的时候。
那天，天上顶着个大太阳，家门口的稻谷等着人去收，老二却带着斗笠背着包袱远远的向他走来，这一身打扮属实惊着了十八和一整村的人。大家谁也不知道老二脑子里又卖的什么葫芦药，远远的瞧着，像是要把老二瞧个底朝天。
“十八，我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能罩着你了，你小子机灵点，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听到没！”老二没好气的交代着十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啊！老二，你咋突然就说要离开？虽然大家都认你是......但是大家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也没要赶你走啊，再说你要走去哪......”十八嘟囔着搞不懂老二的行为。
“就村里人那德行能赶走我？！十八你脑子是被太阳晒没了啊！”老二气的给了十八脑门子一巴掌，接着叹了口气说“我爹，我爹没了，两个月前阵亡通知单就送到家里了，来的人说他是什么烈士，我看他什么都不是，连具尸体都没留下，算个屁的烈士......”老二越说越激动，眼泪却不争气的留了下来。
“十八，我离开村子，要去参军了。我想去看看留住我爹的那片土地，去看看我爹守护的那些人那些地方，去会会杀死我爹的敌人！如果还活着我要带我爹回家，跟我娘团聚。如果跟我爹一样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十八，记得每年去看看我娘。”老二看着远方，那似乎是他娘安息的地方，又好像是他爹战死的方向。
十八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说些挽留的话，看到老二这么坚定，又觉得没有什么用。十八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老二拍了拍十八的肩膀，转过身大步流星的向着村口走了。
等十八回过神，老二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只听得十八在后面喊“二哥，早些回来，在外保重......”老二没有转身回应，只是挥了挥手，留给了十八一个走进阳光里的背影。
十八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想起老二走的那天，每年都会骂上老二几句，说他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六年都不回来看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十八骂他不孝子，但是每年还是会去给他娘上坟，也会隔些日子就去老二家收拾一下，就怕老二哪天跑回来了，依然有个落脚的点。
十八想着想着，透过稻谷好像看到几个穿军装的人，一下从门槛上站起来。那几个穿军装的对村子不熟悉，一路边走变向村民打听着什么，十八失望了，老二要是回来是识得路的，这都不是老二，十八又坐了下去看着稻谷发愣。
直到那几个穿军装的走到十八面前，十八还在心里骂着老二。还是几位穿军装的先开口了，“老乡，您就是十八吧。”十八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一口一个“军爷、军爷”的称呼，十八没想到他们是来找自己的，村里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远远地看着十八这边，毕竟在他们那个小村子被军爷找，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村里人闲言碎语的最喜欢看这些了。
还没等十八讲话，几位穿军装的就表示了来意，“老乡，我们是老二出身入死的兄弟，他啊拖我们把这些军饷带给你，他说他没父没母就你一个兄弟在老家种地，放心不下你。这军饷他一个人也用不完，说要留给兄弟十八，没取媳妇就赶紧娶媳妇，取了媳妇就好好过日子。赶紧拿着吧老乡。”
十八不急着接，转头问起了老二的情况，众人沉默了些许，为首的开口了。
“十八兄弟，老二在连队表现的很好，上阵杀敌他永远冲在第一个，他老是跟我们讲他家里还有一个兄弟在等他回家，他想给你写信又大字不识几个，这么些年我们连队的战士基本上都被老二救过几命，但是……在刚刚结束的战争里，老二为了救一个年轻小战士牺牲了，他最后跟我们讲战场离他村子很近，他本想结束战争就回来看看，顺便将这一把土带回来和他娘放在一起，他说这是他爹牺牲地方的土，既然他爹尸骨回不来，带一捧土回家也算是团聚了。”
那为首的从怀里拿出用白布包的两把土，说一把是老二爹的魂，一把是老二的魂，现在带他们魂归故里了。
十八怎么也没想到他六年前目视老二走的时候，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也没想到，老二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回了村子，回了他爹娘的身边。
他们给了十八两张阵亡通知单，一张写着老二爹的名字，一张写着老二的名字，又给了十八两枚烈士纪念章，最后跟十八讲“他们是烈士，是英雄”。十八又想起了老二曾经讲过的“算什么烈士英雄，尸骨都回不来......”，十八捧着两把土仰天痛哭，他哭老二不讲信用，让他早些回来，六年没有消息，最后却这么回来，丢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痛苦的活着。
十八从家里找了两个瓷罐，将老二父子的魂放进了瓷罐，将他们一家人葬在了一起，完成了老二交给他的事情，只不过多了一个不守信用的老二，这下老二一家或许团聚了吧。
又是一年稻谷成熟季，十八算了算日子，这是老二回来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