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冬夜总是过早地降临。五点钟的光景,输液架上的葡萄糖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后海未结冰的水面。我数着药液滴落的次数,恍惚间听见输液管里流淌的,是鼓楼下敲了六百年的更漏。
玻璃窗结满白霜,指腹轻触便洇开一片湿润。这让我想起那年四合院西厢房的纸窗,祖父用苍老的手指点着冰花,说每道纹路都是故土捎来的信。此刻我用抗生素对抗着异乡的病毒,却对抗不了消毒水气味里突然窜出的糖炒栗子香——那香气总裹着煤烟与北风,在隆福寺街口烫着行人的鼻尖。
护士推着器械车碾过走廊,橡胶轮与地砖摩擦出悠长的叹息。这声音多像胡同深处"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尾音总要打个旋儿,惊起槐树梢头打盹的灰喜鹊。监测仪的电流声忽而化作鸽哨,三十七度的身体里,白塔寺的日影正掠过青砖灰瓦,把中药房的百子柜晒出陈年的苦香。
凌晨三点,暴风雪叩击窗棂。止痛片的效力让记忆愈发清晰:护国寺小吃店的豆汁在粗瓷碗里漾着涟漪,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的棉帘子扫过结霜的柏枝,母亲织了一半的枣红毛衣还搭在雕花衣架上。波士顿的雪是寂静的哑剧,而故乡的雪总伴着冰糖葫芦的叫卖,碎裂的糖衣在齿间迸出春雷。
我蜷缩在恒温的病房,听见体腔内震动着长安街的脉搏。输液管仍在计数异乡的时辰,但我知道,当最后一片雪融进查尔斯河时,后海的冰面会裂开第一道春汛。